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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诸行无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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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卓东来第一次遇到李寻欢时是在红花集,白衣那人安静的倚在窗前独饮自酌,分明未有半分多余的动静,却偏生让人无法忽略。
那时,他是背向卓东来的,墨玉般的鬈发柔顺的披散在肩背,随着他倒酒饮酒的动作丝丝微漾,在扶桑客栈逼仄的屋角带起一片墨色迤逦。
那时,卓东来孤身一人去红花集,为他唯一的朋友司马超群求天下最出色的武器,相剑无数的瞎眼老人说过许多话,都如今,都已经渐渐淡出记忆了,唯有一句,卓东来始终记得,牢牢记得,老人说“自从小李探花仙逝了,他的武器已成绝响,从今以后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小李探花这种人了,也不会有小李飞刀这种武器了”
老人满是钦佩的说起这句话时,卓东来清楚的见到白衣人瘦削的肩背轻微一颤,虽不甚明显,却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究竟是怎样一位前辈,会让那位看起来淡泊如水的白衣人有如此动静,亦是从那刻起,卓东来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武林神话生起了些许兴致,可惜,神话已然仙逝,纵使想见,亦是不能。
后来,相剑老人离开时,卓东来缓缓踱近白衣人身侧,默然打量了片刻,平静的问道“阁下来红花集有何贵干”
白衣人淡然一回眸,浅浅一笑,流光嫣然“在下只是过路人而已”
那人一派风轻云淡,卓东来心下却暗生了戒备,眸中隐隐添出几分戾色,嗓音也多了些凉意“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在下只因贪恋一抹紫色,而来到此地”
卓东来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自持冷静与智谋,这次,竟一怔无从作答,他思考的很快,亦想到了许多种可能,比如眼前之人是朱猛派来的第三个人,比如是大镖局的敌人,又比如这人仅是自己的敌人。若是这般,无论他答些什么,卓东来都会有最得体优雅的应承,却从未想过此人会如此作答,怔忪片刻后,方在他温暖轻柔的注视下,应了一句连他自己都无法置信的邀请“既是如此,阁下可愿来我大镖局做客”
那人眉梢轻扬,眸心暖意弥漫,软声应道“自然愿意”
第二日,一早,李寻欢在紫气东来别院的廊亭闲坐时,卓东来稳稳行近“先生便暂时在卓某这别院住下吧,有什么事情吩咐他们便好”
“多谢,有劳卓爷,这别院很好”
“卓某还未请教先生如何称呼”
“在下,李仲”
自一出现,李寻欢心下便有了李仲这个名字,有些事情情非得已,不能不隐瞒。一位在江湖上消失了几十年,又被传为早已仙逝的前辈如今忽然现世,必然会在世间掀起轩然大波,更如是,自己原本仅是为着一抹紫色而来,无论有何种身份,都无关紧要。
果然,卓东来听罢并未多言一句,依旧平静淡漠的应道“那先生便好好休息吧,卓某还有些事情,恕不能奉陪了”
一言已罢,竟不等李寻欢作答,便转身稳稳行远,遥遥望见那人紫色的衣角旋过一扇红墙消失不见,李寻欢敛眸低叹一声,卓尔不凡,紫气东来,谁自东方而来,执你之手,慰你一世哀伤。
第三日,卓东来收到血娘子飞鸽传书,亲率六十名精骑赶至红花集后,终归亲手放走了朱猛,因为萧泪血的出现,他不得不放手,可更让他疑惑的却是恍若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李仲。
所以,当他匆匆赶回大镖局,见到李仲正在闲适的温酒赏梅时,愈发的惊疑,却也在走近那人时硬生生抑下了惊疑,优雅的一欠身“李先生,这几日过得可好”
那人只一回眸,淡然若水,暖笑如风“不错,这里很安静”
泠泠嗓音温良平软,未有半丝起伏,风轻云淡仿佛万事不萦于心,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而他自始至终在温酒赏梅,从未迈出过这里半步。可事实是他不止出了别院,而且大镖局派出跟踪的人方出别院便跟丢了,再也不见白色人影,卓东来亲手调教出来的下属,能力自然了得,竟跟丢了此人,不能不让人深思。
沉吟片刻后,卓东来淡淡相询“现今大镖局求贤若渴,不知先生可愿留下,为大镖局效力”
“江湖之事早已与我无关,再者大镖局有没有在下,并无区别,所有的事情,不都在卓爷你的掌控之中么”
李寻欢说这句话时已然起身,一手轻轻拂扇,一手背负,优雅的踱着步子,到后来,泠然嗓音隐隐多了一丝凉薄,幽然眸光意味深长的凝向卓东来,无限深意。
第四日,李寻欢知晓今日小高要与司马超群决斗,亦知晓有卓东来在,司马超群必不会败,卓东来此生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失败与背叛,诸如此类的决斗,他已经不用担心,他担心的是大镖局的威望,雄狮堂的实力,司马超群的地位,朱猛的反击,蝶舞的作用,李仲的莫测,这最后一个,是眼前最为棘手的吧。
李寻欢苦笑一下,思量半晌还是觉得去陪陪那人的好,所以,他找人要了一壶上好的竹叶青,玉色指尖随意勾着寻去了紫气东来阁,见到卓东来时,他正在拥着一袭紫裘独自品赏波斯美酒,随意侧着身子慵懒的斜倚在虎裘坐榻上,白皙指尖握着精致的银盏,浅浅银盏中紫红色酒液微漾,优雅魅惑。
一眼望去,李寻欢唇角眉梢都噙满了笑意,软软笑道“我能陪你喝杯酒么”
说完,却也不待那人应声,兀自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落座,与卓东来遥遥相对,卓东来抬眸望去未曾有所动作,仅在李寻欢仰首饮下满盏竹叶青时,他也满饮了一盏手中握着的波斯葡萄佳酿。
一盏饮罢,卓东来抬手斟满银盏,幽幽望去“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是你的敌人”
卓东来竟有半分的怔忪,随即又冷静的问道“那李先生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究竟要把自己逼到何种程度,才能如此沉静,不允许自身有半分的松懈,李寻欢心下不由得一痛,低声应道“我只是想,在你一个人的时候,能陪你喝杯酒”
卓东来沉寂半晌未曾答话,良久,销薄的唇畔缓缓牵出一抹笑意,这笑意,让李寻欢立时释怀,今夜前来倒也并非全无所获,至少,见到了这人的一抹笑容,优雅,魅惑,如同紫檀香般引人迷醉。
第五日,雄狮堂解散了,大镖局上下沸腾,卓东来亦由衷的喜悦,他承诺为司马打一个天下,亲手交给他,如今他做到了,所以,在他处理完繁复的归并事务后,颇有兴致的拎着好酒去与李寻欢对酌。
那一夜,几坛上好的醇冽竹叶青,几樽冰镇的波斯美酒,两人把盏对月,一夜无话却分外安宁,酒逢知己,连话都是不用讲的,千杯饮罢,一切尽在不言中。
卓东来生平第一次觉得夜晚如此短暂,未饮多久,天际便浮白了,最后的记忆,好似那人浅浅笑着,低唤一声“东来”,又愈低的接道“你放心”
放心什么,卓东来屈起指尖按压额际,方才找回一丝清明,一抬眸那人依旧是温软的暖笑,正对月独酌呢,方才那幕是自己醉眼萧瑟,看错了吧。
第六日,关于如今天下最出色的武器泪痕剑,李寻欢这位隐居避世许久的老前辈自然不知晓多少,唯一听过的便是六日前在扶桑客栈,相剑老人赞许的那些,看得出,对于泪痕剑,卓东来是势在必得,如今,大镖局已站在武林的巅峰,司马超群作为总镖头,也唯有泪痕剑方能配得上他的身份与地位。
所以,当卓东来再一次找来时,李寻欢半点也不惊奇,只是含笑望去,了然释怀,那人是要去寻剑了。
果然,卓东来不紧不慢的踱近,优雅的落座在李寻欢面前,轻声道“这几日我要出去一下,恐怕不能陪你喝酒了,若是有什么事就吩咐他们”
“我在这里挺好,只是不能陪你喝酒,确实可惜”李寻欢沉吟片刻,波澜不惊的接道“但是不管你在哪儿,我都会为你喝杯酒”
他说这话时,卓东来缓缓抬首望来,眼底略略浮现一丝动容,仿佛千百年堆积的寒冰悄然融了一丝裂缝,这让李寻欢很是欣喜,这几日,终归是渐渐走入了那人心里。
第七日,卓东来极是震怒,他苦心为唯一的朋友打一个天下,这唯一的朋友却与妻子亲手策划了一场背叛,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曾向苍天盟誓,生死与共永不分离的兄弟,会背叛自己,他此生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背叛,却接连遭到最亲近之人的背叛,蝶舞,司马。
他没有见到司马,纵使他见到司马,亦不会向这位出生入死的兄弟表露半分怒气,所以,他只能狠狠地鞭打蝶舞,一鞭比一鞭紧,一鞭比一鞭狠,仿佛满腔仇怒尽数附在这根细鞭之上,狠狠地鞭笞背叛他的灵魂。
“你们一个个都是这样,都想从我身边逃开,我给了你们一切,你们还要什么,我要的就是打下一个天下,然后亲手交给你”
鞭笞到最后,卓东来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在恨司马的背叛,还是更恨蝶舞的背叛,痛楚别无二致,同是彻心彻骨。
那夜,他错过了去与李寻欢对饮的时辰,自然也不知晓李寻欢已然寻到了窗外,噙了满眸痛楚等在门外半晌,终归还是收回了已探出欲叩门的右手转而掩在了唇畔,几声凌乱的轻咳,也散在无边的夜色里,凋零破碎。
后来,一切归于宁静后,李寻欢还是出现了,默然的走近,望一眼摇曳的烛火,望一眼烛火旁沉静独酌的那人,终归是一言未发,安静的坐到一侧,眼睑低垂,半分看不清碧色眸中凝漾的神色,长夜漫漫,竟未见他有丝毫动作,仿若参禅。
卓东来第一次觉到,原来,自己并不孤独,心下亦莫名的安定,仿佛见到纵使全天下都会背叛自己,唯有眼前之人不会。
第八日,李寻欢一早便独自掠上了大镖局最高的屋檐,高处独酌是许久之前便养成的习惯,今日却恰巧让他见到司马超群朝着卓东来狠狠刺去一剑,电光石火的一剑抹去了卓东来毕生的希冀,背叛竟如此彻底,要一剑斩杀曾生死与共的兄弟。
卓东来显然是料到了这一切,初时竟不闪不避,直到剑尖贴近后颈方才偏首避过,一抬手银光乍现,随身的匕首牢牢压在司马超群颈间,竟也是刀背抵着他的咽喉。
那人究竟要有多痛,连亲手斩杀背叛之人都不屑,抑或是不忍,若说紫气东来卓东来有不忍的时候,简直是荒谬的可怕,可今日,紫灰色眸中确实滑过不忍,李寻欢在屋檐看的分明,终归,那是他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兄弟。
后来,堂下二人僵持许久未曾再有动作,卓东来缓缓阖眸抑下盈眶清泪,哑声说了些什么,李寻欢可以听到,却忽然不忍再听,那人的伤痛如此彻底,必是不想旁人见到的吧。
再寻去紫气东来时,卓东来正在喝酒,紫铜火盆上斜刺那把犹颤的匕首承载了主人的全部愤恨,所以,卓东来才能如此安稳平静享用着冰镇的波斯美酒。
李寻欢踏进紫气东来时见到这般景象,释怀的清浅一笑,亦不多言,仅是探出随身酒囊,与那人遥遥对酌。
片刻,卓东来忽然开口“到如今,先生还是不肯告诉我你是谁吗”
“其实,你若是想知道,早已经知晓了”
“是吗”
“但是,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
果不出所料,卓东来委实是吃惊了,眸心也渐渐狠戾些许,仿佛前几日相识的情谊一朝抹煞,他当真是怕极了背叛,尤其是眼前之人的背叛,所以,嗓音都阴厉许多“我倒要听听阁下到底是谁”
“在下,李寻欢”
卓东来立时回身,眸心戾色淡去却隐隐含些戏谑“没想到啊,传说中的小李飞刀,竟然就在晚辈身边,我实在是没想到”
“我一直不说,是因为你一旦知晓我是谁,恐怕我便不能坐在这里陪你喝酒了”
“那如今,前辈为何愿意说了”
李寻欢心下隐隐泛出苦意,明明早已知晓会有这么一天,会有如此一问,当真到了这日,竟是比想的还要痛极。
“到这时,我已没有什么再隐瞒的必要了,只是我希望,你还能让我陪在你身旁”
那人虽未曾再多言一句,却也未曾拒绝,面上一闪而过的怅然,让李寻欢心下暗道,这一世,为了眼前之人的这半分犹豫,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放手。
第九日,前尘过往尽数归于沉寂,卓东来再去见李寻欢时,一向沉稳的步子也轻快了许多,遥遥望见那人弃了杯盏,恰对着玉壶灌酒时,竟轻声劝了一句“少喝一点吧”
李寻欢浅笑回首,眉梢鬓角都斜飞了暖意“恐怕很难”
卓东来了然一笑不再劝,只是凝眸望尽那碧色眸底,歉然道“恐怕这几日,我又要出去一趟”
李寻欢沉默半晌,攥紧手中酒囊,应道“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亦不会拦你,我只想你能记住一件事,无论发生了什么,从今以后,我都不会离开你,我帮不了你,可至少不会让你有事”
卓东来遍身涌出浓浓暖意,这温情如此沁人心脾,可惜,自己早已失去了拥有的资格,从遭遇背叛的那刻起,就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资格,如此可悲,所以,他听到自己的回应无限凉薄“是吗”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会这样做”
那人碧色的眸子温暖澄净,坚韧清澈,仿佛只一眼便望穿了沧海桑田,此生不换。
卓东来凝视半晌,终是低叹一声,淡淡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转身的片刻,竟有意避开了那人的眸子,错手而过的温暖终归是错失了,此一别,怕是永远。
第十日,李寻欢不能不押上这个赌局,赌注是卓东来的性命,赌他是从最后一战里浴火重生,还是灰飞烟灭,他不能不赌,若是让那人放手一战,或许还有抛开往日阴霾,绝地逢生的机缘,若不然,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逃开泪痕剑的诅咒。
果然,后来是应了那个诅咒,卓东来会死在泪痕剑之下,李寻欢出现在尘埃落定之后,恰好接住那人软倒的身体,在众人的讶然中了然轻笑“我可以带他走吗”
所有人都是定定望着,唯有萧泪血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李寻欢忽然笑了,清清浅浅的一个明朗笑容“一个向他保证,不会离开他的人”
东来,从今日起,我执你之手,与你偕老,永不背叛,不分离。
第十一日,泪痕当胸留下的伤痕狰狞,好在卓东来毫无知觉。
第十二日,梅大为卓东来换过药,诊脉良久,沉沉道一句,卓东来或许永远醒不过来,李寻欢开始咳,轻声压抑的咳,许久无法止住。
第十三日,卓东来依然沉睡,半分没有苏醒的迹象,梅大先生在一旁无数次叹息。
第十四日,李寻欢离开医庐到了一处僻静的佛堂,不问苍生不问命数,只求佛祖护那人一世安好。
半晌,重重帘幕后缓缓踱出一人,双手合十,恭谨虔诚“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李寻欢蓦然思量半日,终是双手合十,诚心致谢“多谢大师点化”
人世间的事物都是变化无常的,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正是有了生死轮换,才会感到所有事物的无常生灭,若是没有生与死的分别,便不会感到诸行无常了。
可是,东来,即使有高僧点化,我依然想要你活着,活在这个世间,活在我的身边。
第十五日,卓东来沉睡未醒。
第十六日,卓东来始终没有清醒,蹙紧的眉峰却在李寻欢的轻手拂试下纾解了些许,这让李寻欢很是安慰,俯在那人耳畔轻声道一句“我希望,你能有新的开始”
第十七日,卓东来终于清醒,意识恢复清明的那刻,听到熟悉的泠泠嗓音,遥远,却温软如同天籁“从现在开始,你的命是属于我的”
李寻欢,你终是没有离开我么,李寻欢……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诸行无常,所以本该仙逝的前辈尚在人世,诸行无常,所以本该命丧泪痕的天煞孤星依然活着,诸行无常,所以这两人竟也携手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