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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终章 人生几何 ...

  •   建安十六年,秋。

      “丞相。”
      贾诩拱手一礼。
      “文和啊……来得正好。”
      坐在案后的曹操抬头见到来人,将手中竹简草草卷了卷,递给贾诩。
      “孤写给韩文约的信,文和以为何如?”
      贾诩双手接过书简。
      前几日马超军作战不利,便递书过来请割地、求送任子,曹操也曾问计于他。当时他答可伪许之,曹操复问计策,又曰离之。
      文约是韩遂的字,他与马腾交好,曹操要离间的便是马腾之子马超与韩遂的关系。

      玄衣男子展开手中的竹简,入眼便是曹操苍劲的字体。目光迅速扫过大致内容,轻轻勾起唇角道。
      “依下官之见,丞相还缺了样东西。”
      贾诩微微低下的眼睑不可谓不恭顺,然熟悉他的人都不敢轻易小看了这深藏不露的谋士。
      “哦?文和有何良策?”
      曹操心知贾诩很少发表意见,此时开口,自然是已有了定计的。
      贾诩也不说话,返身将竹简置于几案上,又取了架上的毛笔蘸饱墨汁,随后状似随意地涂抹覆盖掉竹简上的原先的句子。
      曹操见状先是眉头一挑,眸中闪出几许不豫的神色来,随后马上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文和之计,甚善。”
      言毕,将贾诩处理完的书简挪到一边。

      “孤另有一事请文和解惑。”
      贾诩闻言心内略有些讶异。平定乌丸之后,曹操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去攻打荆州,而是停下四处征讨的步伐,着手整顿了一番内政,如今正是兵精粮足。这与张良的谋划自是密不可分,但那一次密谈的内容,他又几乎是一无所知。
      曹操此次带了他随军,大小事宜常有征询,贾诩一改往日眼观鼻鼻观心的酱油风格,提了几个关键性的建议均被曹操采纳。
      当然,曹操这般倚仗起贾诩,也有魏营少了个“鬼才”的客观因素在。

      “丞相有何疑问,下官知无不言。”
      贾诩欠了欠身,恭敬道。
      “孤听闻武威的贾张两家私交不错?”
      玄衣男子闻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暗暗警惕,曹操这般发问,目的显然是指向了他与张良的关系。
      “是。”
      知道此时不宜隐瞒,贾诩低声回道。
      “家父与张家的长辈原是旧识,诩少时便与张济相识,故而长安乱后得以委身于宛城。”
      “文和过谦了,”曹操笑道,“想那张济若是没有文和辅佐,当也成不了气候。不过……”
      主座上的男人收了脸上笑容,立时眸光如刃。
      “文和以为,张绣其人……何如?”
      “丞相是指……?”
      “且说说你在宛城辅佐张绣时,此子的谋略、军略……与政略。”
      贾诩虽说是早有准备,依然没有想到曹操竟将政略也加入了对张良的评价当中。
      那人那日到底与曹操谈了什么……?要说心中没有好奇那是不可能的,但要询问面前这个当事人也是万万不能的。

      贾诩斟酌了一番,开口答道。
      “下官与张绣相识虽然日久,然共事时间不过二载。以诩观之,张绣在外学成归来,枪法本是一绝,至于谋略、军略……”
      贾诩想起了他初见张良时与那人的一番对谈。两人以天下大势为题,又兼顾了宛城的情势,他循循善诱、有意试探,张良初来乍到、却也一针见血。一路至此,竟已恍如隔世。
      “以诩当时之见,其军略不过中上之姿。”
      初战便遇到曹操这样的棘手的人物,即使是未来谋圣,也未必讨得了好去。此节贾诩并未明言,曹操亦是联想得到。
      “至于谋略与政略,诩着实不知。”
      曹操闻言微眯了眼,张绣在那次之前的确是丝毫未有显示出任何过人之处,除去与故军祭酒郭嘉交好之外,可说是将自己隐藏的极深。
      贾诩这般回答倒也符合常理、滴水不漏,但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那日与张绣的对谈给他的震动太大,以至于他连续几天都在思考回味,试图找出对方话中的破绽,却一直未能如愿。
      张绣先是将当下的种种积弊一一放到他的眼前,又假设了此时南征会遇到的各种问题,无一不是鞭辟入里、切中要害。
      曹操作为一方诸侯对自己的弱势清楚的很,闻后惊讶于那人将自己的弱点了解的清清楚楚,当即起了杀心。
      不料,张绣又针对方才的问题提出了解决之道,更是划下了十年之内,安内政、平西凉、定益州,进而合荆州、得天下的方略。
      张绣当时的处境不可谓不狼狈,然青年眉眼间的从容沉定、言语中的挥洒自如,几乎让他错觉自己看到了四百年前那个在下邑为高皇帝划下江山基业的谋者。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用这句话来形容当时的那名男子可说是丝毫不为过。

      “然以前次观之,张绣之谋在诩之上。”
      曹操的思维飘得有些远,没有想到贾诩冷不丁的,又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观其神色是一如往常的恭顺,但曹操曾在他手上吃过亏,自是知道男子低调的外表之下是如何的心狠手辣。
      “文和却是过谦了。”
      口中这般答着,思绪却仍停在那日的记忆当中。
      曹操本是惜才之人,青年言语之间料事之准、所谋之深,无一不令他心折,却隐约能够感觉到对方并不能为他所用。

      ——天命若在君,君自可取之。
      张绣何许人也,竟敢在他面前讲出这番话来?

      ※

      “抱歉……在这种时候将文和叫出邺城。”
      蓝衣男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朗明澈,道歉的话从他口中说出,让人即使有心责怪,也无从开口。
      “与我又何须这般客套?”
      贾诩瞥了眼身旁轻袍缓带的男子,自是知道对方不会无缘无故如此。
      “嗯。”
      张良轻轻应了声,负手望了眼初升的旭日。

      这是建安二十年的春日,贾诩与张良第二次一同来到水镜府的所在。
      途经的依旧是山脚下那片开得正浓的桃花林,不同的是,此次两人并非一前一后,而是并肩而行。

      贾诩并没有一同入内,而是暂别了张良,独自负手行至水镜府的中庭。
      玄衣男子在庭院的水潭边停下脚步,目光跟随着潭中的游鱼,脑中想起的却是两人方才的对话。

      “魏公可是询问过文和世子之位的人选了?”
      是时,曹丕为五官将,临菑侯曹植才名方盛,各有党与,有夺宗之议。
      “无错,”贾诩挑了嘴角,“子房可知诩如何作答?”
      “文和当是荐了丕公子?”
      蓝衣男子信步绕过一处机关,微笑道。
      “曹丕深谙韬光养晦之道,厚积而薄发,比之深负才名的曹植来说于那个位置要合适的多,魏公必定心中有数。”
      “所以这也是你放弃张绪的原因?”
      贾诩并没有看向张良,状似随意地通过了脚下的阵法。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文和。”蓝衣男子轻笑了声,抬腿从另一条路穿过阵法,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某人不管卦位变动自己先走人了事。
      “阿绪心性方正,实需磨练,若是世道清平则为时之所需。然则如今之世,我等谋士尚且有用武之地,距亦远矣。”
      张良抚了抚袖子,将目光投到远处,续道。
      “况且……文和以为,张绪何以知那陈年往事?”
      “嗯。”
      贾诩闻言轻轻点头,他自是知道张良指的是曹丕故意将邹氏自尽的真相透露给张绪,诱他行刺。方才出此言,本也是想要提醒那人的。
      “诩只是担心子房低估了魏王,你我之事,他未必全然不知。”
      后半句却是贾诩的猜测了,凭的不过是多年来浸淫权谋的直觉。
      “既未言之便为信,文和莫要多想了……”
      聪明人之间说话,从来不需要点得太明。
      “到了。”
      俯瞰而下,沿途风景尽收眼底。

      张良出来的时候已是申时,贾诩喂完了自己再喂鱼已经良久。
      两人从另一侧的小道下了山,没走几步已经到了阳翟的城门下,所幸城门还没关上。步入城内,街道两边尚有些小贩的吆喝声,努力地想要结束今天的买卖。
      “此地原是韩国旧都。”
      张良说话的声音不高,恰好能让对方听到而已。
      “嗯。”
      贾诩不知对方何以突然谈及此事,韩都阳翟他自是知晓,却并非通过张良之口。
      “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
      玄衣男子悠悠道出太史公书的记载。对身边之人的了解不是通过他本人,而是出于史书,这种微妙的感觉不知可否称之为讽刺。
      “文和……”
      蓝衣男子大约是没有想到贾诩这般答话,语气带了些许无奈。
      “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后半句尾音微微上扬,却是带了些许调笑的意思。
      贾诩有意缓和气氛,侧首望了眼张良,却见后者眼底不知蕴了何种情绪,有些心不在焉。少顷,才闻得蓝衣男子淡淡开口道。
      “此处原是相府。”
      贾诩闻言微微一怔。抬眼望去,均是布衣百姓的居所,目光到处,哪里还有当年韩国的影子在。
      五代相韩,一朝归汉。他所知的不过是史册中寥寥几笔,自是不可能感受得到张良曾经历经的种种。然两人现今又是这般关系,一时之间心中却也不免怅然。

      回过神来却发现蓝衣男子并未驻足,而是又向前行出一段距离,正停下步子,似乎在等自己。
      贾诩快步跟上,不料那人破天荒的告诉他说自己还未用膳。
      “哈……?”
      这话题未免转的太快了些,贾诩暗暗吐槽。他怎么不知道水镜先生抠门到这个地步?
      但是张良又万万没必要跟他开这等玩笑,贾诩看了看四周,开口道。
      “诩知道此处有一处老字号,虽说地方比较偏,但餐食的口味颇佳。子房随我同去?”
      “好。”
      蓝衣男子应了声,面上表情依旧笑容清浅,不知是不是因为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的关系,脸色有些发白。
      贾诩却对那人的不咸不淡的态度有些厌了,行出几步,左右望了望并无人烟,这才嘴角一勾,开口道。
      “子房似乎还欠在下一个约定?”
      小巷里,玄衣男子停下步子,看向身旁的张良道。
      “留侯大人想来不会爽约?”
      “这是自然。”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贾诩续道。
      “如今凉州、益州已定,荆襄之地本是囊中之物,天下大定不过朝夕而已……待到那时,子房可愿……”
      后半句话停在嘴边尚未来得及出口,就见方才还好好的男子忽然软了身子,一头栽倒过来。
      “子房?”
      贾诩下意识地把人接住,不想对方丝毫没有支撑的力气,整个人的重量全部压到他的身上,退了两步才靠着墙将人扶稳。
      “咳——!”
      猩红的血液毫无预兆地从张良口中喷出,贾诩玄色的袍子上立刻溅上了一滩暗红。
      “抱歉……”
      张良的面上血色全无,说话更是费力。
      “良此次恐怕……要爽约了……”
      贾诩见那人原本清亮的双眸渐渐黯淡下来,抓住张良的双手紧了紧。
      “你说什么?”
      “那日在许都……答应天子的事情也……呃……”
      张良话音未落,便被玄衣男子轻易压到墙上。
      “你今日在水镜府上做了什么?”
      凤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凌厉与危险,贾诩几乎是马上联想到了之前张良与水镜先生的见面其实十分不妥。
      原本张良去水镜府根本没必要带上自己,加之之后在阳翟一连串的反常。
      “不过是……咳……排除了一些可能发生的‘意外’罢了……”
      贾诩马上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眸中的怒火愈甚。
      “你……!为何不说?”
      “咳……”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张良的口中流出,很快便污了前襟,“良……又该……咳……说与谁听?”
      贾诩闻言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扣住张良的手上不禁带了些颤抖。
      “你早知如此,是么……”
      “咳咳……文和……”
      生命的气息一点一点从体内流逝,蓝衣男子却仿佛丝毫不以为意。
      “张良原就死在了四百年前。”
      搭在贾诩腕上的右手轻轻垂落,张良深蓝的眸中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神采。

      如今,却连留在此处的记忆,也一并已烟消云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终章 人生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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