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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六章 人何以堪 ...


  •   荀彧做了一个梦。

      那年,青衣少年方入门,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阿彧,这是你师弟,名唤郭嘉。”先生手里牵着少年说道,“他与你一样也是颍川人,以后你便多带着他些罢。”
      只见被先生牵着手的小少年,身形有些瘦弱,神色却满是好奇,闪亮亮的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不想这一见,竟改变了两人的一生。

      “师兄怎么称呼?”
      属于少年特有的声音,清脆悦耳。
      “你不是已经在叫了吗?”
      荀彧有些好笑,眯了眼看向郭嘉,嗓音温和。
      “嘉是问师兄的名字啦!”
      少年似乎有些不满,鼓了鼓脸道。
      “荀彧。”白衣少年微笑道,“草头‘荀’,‘黎稷彧彧’的‘彧’。”
      大约是怕对方不清楚到底是哪两个字,又细心地加上了注解,但这注解显然并不对青衣少年的胃口。
      “好麻烦……”
      郭嘉秀气的眉头蹙起,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诶,你姓荀?”
      见对方点了点头,又道:“颍川那个荀家?”
      “嗯。”
      “难怪名字取的那么奇怪。”青衣少年摊了摊手,“读书多了不起么……”
      后半句更接近于自言自语,但声音还没小到荀彧听不到。
      荀家良好的家风又一次帮了少年的忙,荀彧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道。
      “师弟先随我熟悉下水镜府吧。”
      ……

      “咦……师兄师兄~这是什么?”
      青衣少年扑闪着大眼睛,兴致盎然趴在一边,不耻下问道。
      “此为沙盘。”白衣少年出声解释道,想着对方也许还是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以后等你学了兵法战策,都可以在这上面演练。”

      “哦?”青衣少年漆黑的眸子更亮了些,“师兄快教我!”
      ……
      荀彧抚额,他似乎有些体会到先生把少年交给他的心情了。

      自那之后,郭嘉竟认认真真习起了兵书。每天,确切说来是一得空,就兴致勃勃缠着荀彧推上一盘。
      屡战屡败,屡败又屡战,无论如何都不肯服气。
      荀彧本是礼让谦逊,在这件事上却是格外的认真,只觉全力以赴才算是给予对手应有的尊重,是故从未谦让。
      而少年对兵法一道可说是天纵之才,每战一次都能感觉到他的进步,甚至能举一反三,将荀彧的先前使用的战法化为己用。没过多久已经能与荀彧一战,虽然还是负多胜少,但明显能感觉到少年很是高兴。
      再然后,郭嘉开始胜多负少,却还是像从前一样缠着白衣少年,说什么师兄皱眉思考的样子很有趣……

      依稀是郭嘉入门三年后的初夏。

      微风轻拂,树影摇曳。
      青衣少年半靠在柳树的树干上,双臂叠在脑后,抬首远眺。
      跪坐在他身旁的白衣少年,神色温柔,正伸手摘去落在对方衣上的落叶。
      斑驳的树影落在两人身上,明明暗暗、光影交错。

      “师兄,这世道要乱了呢……”
      语气是平淡的陈述,听不出是喜是悲,更谈不上任何对苍生的悲悯。
      “嗯。”
      荀彧应了声,也将目光投向远方。
      “师兄将来想做什么?”
      “佐一明主,扶大厦于将倾。”
      因为州牧制的关系,汉室中枢的权力被极度消弱,各地豪强、世家通过利益关系纷纷结盟抱团,拥兵自重不在少数。权力的解体,导致兵祸连结,百姓水深火热、苦不堪言,四百余年的统治几近分崩离析。
      所以荀彧没有说什么积极出仕、为国除奸,只道寻一明主,才能力挽狂澜。

      “嘉是问,如果世道清平?”
      “嗯?”
      荀彧不知郭嘉怎么忽然有此一问,毕竟乱像已现,太平盛世却像痴人说梦一般,而郭嘉又绝非这样的人。
      “若是如此,彧愿回到家乡,设帐课徒。”
      “哦?”少年语气微微上扬,“果然是师兄的答案。”
      “可惜,纷争将起,一旦入世便是身不由己。”
      “无妨。”郭嘉轻笑道,“嘉会让师兄得偿所愿。”
      许是年少气盛,青衣少年出口之言无不轻狂,然事实证明他确是有这般轻狂的资本。

      荀彧刚要回答,侧首却见郭嘉仰头看向顶上的柳树。
      “这棵是嘉的?”言毕又若有所思道,“长得那么茂盛,总觉得不像呢……”
      还敢说……
      荀彧闻言略黑了脸。想到郭嘉那时不是忘记浇水,就是浇了太多,这树能长成这般模样实属不易。
      “我看挺像的……”
      白衣少年瞥了眼青绿的柳叶,刚一开口,便被某人跳脱无比的思维打断。
      “师兄,蝴蝶!”
      话音未落,只见青衣少年一跃而起,直追着前方翩翩起舞的蝴蝶而去。
      “郭嘉,你慢点……”
      荀彧刚开口,人以奔出老远。摇了摇头,白衣少年苦笑了下,从来都知道对方定然不会听。

      不料正想着,却闻“噗通”一声……
      蝴蝶飞走了,捉蝴蝶的少年却一头栽进了水里。
      幸亏荀彧就在旁边,及时把人捞了上来,但郭嘉还是呛了好几口冷水,外加体质本就不好,自然是大病一场,烧的整个人都神志不清。

      荀彧在床边陪了整整两天,郭嘉烧得说胡话,他就轻声细语安慰着,直到郭嘉抓着他左腕的手上传来的温度不再那么烫人。
      “师兄,好难受……”
      少年闭着眼,脸色是不健康的嫣红,神色颇为痛苦。
      “会好的,有师兄在。”
      塌侧少年嗓音温柔,仿佛天生便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师兄……”少年本能地唤了一声,“会陪着嘉吗……?”
      “嗯。”答话的声音依旧沉稳坚定。
      “一直?”
      郭嘉问。
      “一直。”
      他答。
      ……

      久远的回忆忽然被梦境唤醒,原来只不过是停留在记忆深处,从来不曾忘记。
      荀彧闭了眼……
      原来真的,是他负了郭嘉。

      过去的岁月回想起来却是恍若隔世般的遥不可及……
      想到自己与郭嘉整整六年的形同陌路,荀彧心中有些怅然,或许是他做的过了。

      如是想着已经来到尚书台。
      曹操率军出征乌丸,按例每旬都会与荀彧书信,今日便是来信的日子,他回信时恰好可以询问下郭嘉的情况。

      “今日可有丞相的书信?”
      荀彧侧首询问立在一旁的属官。
      上回曹操在信中写道,郭嘉献策轻兵奇袭,掩其不意。如是此战顺利,这回来信便可见分晓。
      “有。”
      属官将书简双手呈上,退到一边,听到上司展开竹简的声音,又悄悄抬起头。
      令君。
      美好的君子。
      暖若冬日、润如春雨,与其相交更是如饮甘醴。在他看来,没有人比眼前荀文若更配得上尚书令一职。

      男子身着皂色官服,更显得身材修长,鬓角的发丝严整服帖收束到冠中,深黑的眸子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却在下一刻忽然失了色。
      只听“哗啦”一声,荀彧手中的竹简落到案上,男子原本春风和煦的神色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郭奉孝年不满四十,相与周旋十一年,阻险艰难,皆共罹之。
      不是想象中的军报。
      奉孝……?
      明公在写什么……
      荀彧的大脑有些反应不过来。

      ——又以其通达,见世事无所凝滞,欲以后事属之,何意卒尔失之,悲痛伤心。
      卒尔失之,悲痛伤心?
      失了……谁?下意识的往回看了眼。
      “郭奉孝年不满四十……”

      ——且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又以此痛惜。奈何奈何!
      手中的竹简仿佛一瞬之间重逾千斤。
      他是不是哪里理解错了……?
      奉孝虽说身体不好,却是一直是那样的飞扬洒脱……明明比自己还年轻,怎会……

      “帮我告假。”
      属吏只来得及听清这语气不稳的四个字,回过神来,那个美好的身影早已不在。

      ——————

      “走罢。”青衣男子望了眼城门的方向道,“他不会来的。”
      “如此放手,你却也甘心?”
      “不甘……又何用?”

      张良立在荀府门口,回想起之前与郭嘉的对话。
      男子对荀彧的执念,他看在眼里,他甚至能看到郭嘉规划中的将来。却惜天不假年,再多的不甘,到了如今只余一句托他人转告的话语。
      “让开!”
      蓝衣男子正在出神,突然被撞了个满怀。
      不曾想到荀府之中会有人如此莽撞冒失,张良退了两步,抬眼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阿绪?”
      张绪已是快要及冠的年岁,脸上褪了稚气,线条分明。
      “是你?”
      少年的语气带着莫名的敌意,就连张良也一时想不到原因。
      “为何骗我!?”
      张绪的表情足可用愤怒来形容,言语间满是质问。张良方想出声先安抚住少年,却见荀家的管家向门口走来。
      “主人告假回乡,还请将军改日再来。”
      荀彧告假……
      不过是一个走神,张绪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张良谢过管家,稍稍权衡一番,还是决定先去找荀彧,毕竟这才是他此来许昌的目的。
      顺手捎了封信给贾诩,让他有空注意下张绪,自己则翻身上马,往阳翟去了。

      张良丝毫没有怀疑,荀彧定然是去了当年郭嘉带他去过的那个地方,然见到荀彧之时却仍然吃惊不小。
      形容憔悴、神色颓然,绝非他印象中那个温良恭俭的翩翩君子。

      只见白衣男子抬手将掌中杯盏满上,又转而将盏中酒液倾倒在柳树之下的泥土里,微微动了动嘴唇。
      “奉孝。”
      这是你最爱的酒。
      额前有几许碎发松散下来,遮住了视线,荀彧并没有理睬,反手又倒了一杯,仰头饮下。
      除了苦涩冰凉,再无其他。

      昔年种柳,斯人犹在。
      白衣男子仰起头,入眼的是青翠的柳叶。
      种树如培子弟……象征着郭嘉的柳树依然长势茂盛,为何那人已经不在?
      痛吗?悔吗?
      荀彧觉得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心里像是被挖走了最重要的一块,整个人都空了。

      他曾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早就烟消云散。思维凝滞,只有曹操信中的几句话,不断闪现。
      ——南方有疫,常言“吾往南方,则不生还”。
      他早知道的……
      不……或许只有自己一直不知情。

      ——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
      主公尚且可以书信以寄哀思,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对郭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彧错看了你。”
      荀彧几乎觉得是自己将郭嘉推向了死路。

      “咔”。
      右掌忽觉一阵刺痛,荀彧抬手扫了眼,原来是方才握在手心的酒盏不知不觉,被自己捏碎。
      碎片刺入肉中,瞬间便有温热鲜红的液体流出。
      已然迟钝的神经感觉不到疼痛,脑中却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曾经手染鲜血的人。
      光暗相生、正奇互佐,阴谋阳谋本就是相辅相成,他却为何到了今日才明白……右手又紧了紧,殷红的血液顺着手掌的纹路滑下,滴落到脚下的土中。

      “令君。”
      荀彧未曾想到还有别人在,转身看向来人,目光中犹有些凌乱的痕迹,尚来不及收拾干净。
      “张……将军?”
      荀彧的形容不可谓不狼狈,平日里越是冷静理智的人,一旦失控,便是不可收拾。
      张良瞥了眼荀彧流血的右手,没有漏过对方的表情,不动声色道。
      “嗯……是祭酒告诉在下,令君或许在此处。”
      奉孝……
      荀彧眼神又黯了黯,郭嘉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对他而言却是全然无法接受。
      然此时有他人在场,不容自己再失态。张绣想必不是无事来此……
      “奉孝可是有话托将军相传?”
      白衣男子将散下的鬓发撸到耳后,双眸恢复了些许澄明。
      “正是。”
      张良点了点头。
      “祭酒言:‘愿君相忘。’”

      注:
      1、曹操都邺城,手下将军幕僚也基本都搬了过去,但是把献帝留在许昌。荀彧侍中领尚书令,有没有一起搬去邺城没考到,此处默认他留在许昌。
      2、曹操那几句话其实不是出自同一封信,以及年龄有调整所以忽略了等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二十六章 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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