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流年》雪舞

12、未命名

　　第一章我，还是我么？
　　天色未明，皓月当空，苏慕仪顺着他的手望去，却只见辽阔如深海的天空下几抹淡墨的颜色，她端详许久，不以为然地说：“不过如此而已。”
　　他笑笑，并不争辩，只是背着手，凝神遥望天际深浅交叠的远山。
　　山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苏慕仪上前几步，见二人伫立的断崖下惊涛拍岸，月光映照之下浪花如雪，翻腾不息，苏慕仪呆了片刻，不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隐隐振动，如蝶振翅般细微，天际淡墨般的山痕渐渐现出或深或浅的轮廓，丝丝缕缕的光线从山后挣扎而出，鸟雀细鸣声悄然而起，成群的飞鸟掠过天际，光线渐足，空气那种无可言喻的振动越来越强，江水蒸腾而起白色水汽，原本浅淡的山际终于揭开夜幕，露出巍峨的身躯，山后流云已染成浅红色，风振丛林间的静谧中仿佛传来大音希声般的怒吼，仿佛有什么要从束缚中挣脱而出。
　　苏慕仪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凝望着眼前的盛景，如聆听天音般静静等候着最后的绝响。
　　末了，只见白虹冲天而起，一轮红日跃出山峦，晨光映照之下，城郭山川如锦如绣，云蒸霞蔚，万里长天流云舒卷，肆意恢宏，气象万千。
　　“天哪……”苏慕仪唇齿间逸出一声轻叹，黑白分明的眼睛映出万里山河，锦绣颜色，神色仍是惊怔。
　　苏慕仪蓦地回头，却见他眼中并无红日山川，在这长天流云下只是凝望着自己，赞叹的话噎在喉中，怔怔地看着他。
　　僵了半晌，他笑笑，脸映朝霞，向她走来，苏慕仪下意识地退了两步，他眯起眼睛，笑意盈满，伸手拉她，苏慕仪再退，听得石子滚落，回首却见身后已是万丈深崖。
　　晨光盈盈间，他拉住她，神情专注，却只说：“古人说，竹外窥鸟，树外窥山，峰外窥云。”
　　苏慕仪无端气恼起来，甩开他的手，欲离开危崖，他笑如春风，拉住她的左腕，继续道：“我却觉得，云外窥美人才是。”
　　苏慕仪蓦地脸红，左腕一翻，右掌击出，他依然浅笑，不在意地格住她的手，说：“回去吧。”
　　下山的路上，苏慕仪心绪难平，猜不透他方才的举动，在坪外村与他比邻而居三年，二人一直都只是游山玩水的朋友，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纵情山水间，走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密林野山，遵从着某种默契，他只知道她的学生叫她苏老师，她也只知道他的病人叫他裴大夫，仅此而已。
　　他淡漠如方才的远山，而她，三年间也在宁静纯朴的坪外村里收敛了意气张扬，二人只是静静地游山玩水，惊叹自然造化，鬼斧神工，只是静静地相对坐在屋檐下，她看她的征服者史，他看他的病理探究。
　　上山时挡路的荆棘灌木都已砍掉，下山的路要好走得多，看着他笔直的背影，打扮与村里人无异，灰蓝色的T恤，黑色的土布裤子，而自己——苏慕仪看看自己，苦笑，白色的确良衬衣，红色土布裤子，跟坪外村的姑娘们没有区别，而方才，他说了什么：云外窥美人？脑中闪过一个衣裙精致的少女，领口的玫瑰别针，裙摆手工的云纹花边，很久以前从未注意的细节此刻如在眼前。苏慕仪咬咬下唇，强迫自己不许去想。
　　苏家如果想找到自己易如反掌，可是三年了，苏家任她自生自灭。一直以来，苏慕仪总是想着有一天苏家会接她回去，而如今，似乎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莫非她真要老死山林？
　　苏慕仪再次苦笑，想起村里乡亲笑言二人的默契与璧合，二人只是淡笑，并不辩白。苏慕仪现在想来，不辩白，一是绝无可能，二是默认。当时的自己一心想着重回苏家，东山再起，自然不可能是默认。那他呢？
　　苏慕仪抬头，却见他回身望着自己，仿佛心思被他洞悉，有些尴尬，脱口而出：“干嘛？”
　　他倒是一怔，继而低声道：“有人。”
　　苏慕仪蹙眉屏息，丛林幽静，鸟雀低鸣中果然听到有序的脚步声，那是苏慕仪再熟悉不过的军靴踏碎落叶的声音。
　　看看来时斩断的灌木荆棘，苏慕仪环顾四周，皆是高深的丛林灌木，转头拉着他跃上身边枝叶茂盛的槐树，一口气连跃两次，将他安置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嘱咐道：“你藏好，我叫你才能出来。”说着欲跃下，他拉住苏慕仪，目光灼灼，关切溢于言表：“你呢？”
　　苏慕仪笑笑，眉间闪烁着沉寂三年的英气：“我去引开他们。”
　　“他们有枪！”他紧紧拉住她，不让她离开。
　　苏慕仪扬眉，意气昂然：“那又如何！”
　　“苏！”他第一次唤她，焦灼的神色令苏慕仪一震，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的生死，即使在苏家，她也只是一台机器而已。
　　“没事的，放心。”苏慕仪柔声安慰，听着脚步声渐近，手腕一翻，挣开他的钳制，跃下树，一边跑一边倾听身后的脚步声。
　　一、二、三……十个人，扇型包围。
　　忽见一旁树木较稀，苏慕仪心念一闪，拔出匕首，披荆斩棘，斩开一条小道，待折回时，两名士兵已至，苏慕仪躲在树后屏息听其中一人用无线电低声报告：“目标向南二区前进。”
　　……
　　“收到！”二人沉默片刻，低声答道，分开四周搜寻，距离不超过五米，却不往小径前行，苏慕仪暗道不好，心知遇到棘手人物，握紧手中的匕首。
　　其中一人已走近苏慕仪藏身的大树跟前，苏慕仪判断着他的脚步声，估计是重型武器，不禁蹙眉，三年的乡野时光太悠闲，连基本的防范都忘记了。
　　听着他小心地绕过大树，苏慕仪悄然绕至他身后，他觉察，回身开枪，苏慕仪右手已扣住他的手指，左手抹过他的咽喉，转动他的身体，与他换了方位，枪声响起，子弹全扫射在她手里的尸体上，苏慕仪转身躲到树后，尸体咽喉处鲜血四溅，苏慕仪与他太近，满脸鲜血，她抹抹脸，踢出尸体。
　　另一名士兵不敢妄动，藏在一棵树后，用无线电报告具体方位，不待完毕，苏慕仪的刀已划破他的喉咙。四周脚步声近，她夺过枪，飞身上树，迅速的四个点射解决四人，却已暴露行踪，子弹铺天盖地而来。苏慕仪扔下枪，跳上另一棵树，连跃数次，剩余两人人终于失去了她的踪迹，只能在丛林中小心搜寻。
　　苏慕仪左臂和腰分别中枪，顾不得包扎，一人已近在跟前，她活动着手中的匕首，凝神倾听，寻找最佳攻击时间。
　　就是现在！苏慕仪跃起，一刀封喉，余光见三点钟方向乌黑枪口，顺手一刀飞去，枪声响起，人也向后倒去，心脏上一把红色的匕首。
　　苏慕仪向右侧一滚，又隐入丛林中，静静等候最后的两个杀手。
　　“若不想他死，请现身。”
　　苏慕仪定睛看到被二人胁持的裴，片刻犹豫间，他的脖颈已被割开，鲜血滑落，苏慕仪叹气，站起来，扔掉枪，举起双手，不待对方开口，便说：“交换吧。”
　　“您错了。”其中一人低低笑道，“主人只要尸体。”
　　苏慕仪蹙眉，转而笑道：“你们主人是谁？至少让我死个明白吧。”
　　“请您自裁。”那人却不回答，走到树下拔出身旁尸体心脏上的匕首，扔在苏慕仪脚边。
　　“苏！”裴叫道，却挣不开钳制。
　　苏慕仪却不看他，捡起匕首，握紧左手，再次叹气，说：“你就没有话对我说么？我都快死了。”
　　他停下挣扎，淡然如远山的神情又浮上脸庞，如在危崖上那般凝望着她，半晌才开口：“我——”
　　就在这一刹那，苏慕仪的刀如闪电飞出，射穿了胁持他的士兵咽喉，尸体旁的士兵忙端枪扫射，苏慕仪成拳的左掌猛伸，碧色结界张开，弹开子弹，右臂青筋暴出纠结，一柄利刃从掌心奔腾而出，如出水蛟龙，刺穿其心脏，他沉沉向后倒去，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枪声依然在密林中回响，苏慕仪收回结界，回头看裴：“你没事吧？”
　　裴摇摇头，看着苏慕仪右掌中的利刃，神情有些恍惚。
　　苏慕仪翻转右腕，利刃缩回掌心，仿佛从未出现，她上前拔出尸体上的匕首，漫不经心地对着西边说道：“戏看完了，该买票了吧？”
　　丛林中响起清脆的鼓掌声，清朗的声音道：“苏家第一战将，风采依然。”
　　“这算什么？”苏慕仪大步向来人走去，接过他手中的绷带，拒绝他的帮忙，一边说一边为自己裹伤，“暗杀？试探？”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摇摇头，看着她微笑。
　　苏慕仪反手一掌拍去，他堪堪接住，一边揽住她一边笑言：“三年不见，还是这么野蛮啊。”
　　“别给我拽文，本小姐最烦这个！”苏慕仪瞪他。
　　“算是试探，但是人不是我派的，想杀你的人无数，但绝没有我。”他正色说道。
　　苏慕仪“哦”了一声，转身向裴走去。
　　“慕仪，你不问我的来意么？”他在身后她叫道，一把匕首飞驰而来，紧接着是苏慕仪的怒气：“萧思阳，你有完没完，我最烦你拐弯抹角，我就当你来游山玩水不行啊？”苏慕仪拉着怔然的裴，向山下走去。
　　“你还好吧？”下山路上，苏慕仪悄悄问裴，只见他神色恍然，点点头，却握紧她的手。
　　他从小在村子里长大，行的都是治人医病的善事，哪里见过这种杀戮血腥，苏慕仪回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对不起。”
　　裴却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她，神色冷淡：“不要对我说对不起。”
　　苏慕仪懵了，木木地点头，分不清他的意图，蓦地问道：“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
　　“走吧，回村给你裹伤。”裴嘴角逸出一丝笑，一如既往的淡然。
　　“你还没回答我呢！”丛林里响起苏慕仪的抗议声。
　　萧思阳倚在门框，看着裴为苏慕仪取出子弹，裹好伤口，直到裴离开，他才关上门，坐在苏慕仪床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慕仪，你必须回苏家。”
　　苏慕仪“切”了一声，赌气说：“当年把我像狗一样赶出来，现在还要我回去，把我当什么了？”
　　“慕仪……”萧思阳张口想解释，却只是叹气，说道，“你若不回去，苏家就完了。”
　　苏慕仪冷笑：“我可不是救世主。”
　　萧思阳在她身旁坐下，二人离得近了，连呼吸都可闻：“慕仪，听我说完三件事。”
　　熟悉的古龙香水萦绕身边，他向来注重细节，苏慕仪有些恍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熟悉得几乎忘记他模样的脸。
　　“一，苏家的镇魂玉被盗。”
　　“不关我的事。”苏慕仪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二，你叔叔失踪。我们只找到了他当时穿的衣服，”他顿了顿，斟酌着说，“连内衣都在。”
　　苏慕仪这才凝神，蹙起眉。
　　“不要蹙眉。”他凑得更近，右手抚上她的脸，“太难看。”声音近乎叹气，吻上她的眉心，声音低不可闻，“慕仪，我想你。”
　　苏慕仪又恍惚起来，眼神散漫开去，极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任由他的吻细碎而下，身体有些僵硬，却无法拒绝。他的手伸进白色的确良衬衣，按上她左胸，苏慕仪这才回过神，推开他，瞪眼，却不说话。
　　萧思阳凝重忧郁的神色一闪而过，却笑道：“发育不错。”
　　苏慕仪恼羞成怒，一记拳头砸去，却没放过他的神情，冷静下来，盯着他的眼睛：“怎么回事？跟第三件事有关？”
　　萧思阳有些退缩，扫了窗外一眼，神色转换极为快，张起招牌笑容，近似无赖地坏笑着：“我忘记了，给我一个吻。”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的左脸。
　　“不许耍赖！”苏慕仪扑上去掐他的脖子。
　　萧思阳顺势躺在床上，突然说：“你能感觉到心跳么？就像这样。”说着拉过她的右手按在自己左胸，那里狂跳，仿佛要跃出他的胸膛，苏慕仪有些窘迫，欲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没有……”苏慕仪的左手摁在自己胸口，怔了许久才答道。
　　没有心脏，可她却活着。
　　萧思阳叹气，起身揽住她：“据我所知，三年前，你的……身体曾出现在苏家的实验室，胸腔里没有心脏，随后神秘失踪。”
　　苏慕仪抬起头，有些迷惘：“我不是因为剿灭行动失败被逐出苏家么？”
　　仿佛怕她突然消失似的，萧思阳搂紧她，口气笃定：“不是。”
　　苏慕仪摁着没有心跳的胸口，喃喃说：“为什么这三年来我没有发现？”
　　“跟我回去，那里有所有的谜底。”萧思阳吻吻她的额头，低声说。
　　苏慕仪点头。
　　没有心脏，三年来无异于常人。
　　没有记忆，三年前的记忆只是虚幻。
　　究竟哪里出错。
　　我，还是我么？

　　第二章苏家第一战将，身在兽人村三年而不自知？

　　苏慕仪越来越觉得裴就像清晨浅淡的远山，空旷高远，给她无尽的安心，她低眉收回利刃，想了想，对萧思阳说：“我回去可以，请族长亲自来接。”
　　萧思阳不顾裴在场，蹙眉道：“你行踪已露，此刻必须跟我走。”
　　“凭什么！”苏慕仪挑眉，怒极反笑，“你又不是我们苏家人，凭什么管我。就算是苏家人，哼，我在他们眼里还不如苏慕雪怀里的那只博美！”说到最后眼底是无尽的落寞。
　　“慕仪。”萧思阳顿住，觑了眼裴，客气地对他说：“麻烦您出去一下好么？我们有点家事要谈。”
　　裴看了眼苏慕仪，点点头，转身出去，带上门。
　　“慕仪，这是族长大人的亲笔信，以及任命书。”萧思阳从口袋里掏出一封薄薄的信函。

　　苏慕仪睁大眼睛，死死抓住萧思阳的手，左臂的伤口崩裂，血涌如泉，喃喃地说：“你说谎。”
　　萧思阳拔出手，握住苏慕仪的颤抖的肩：“那里已经插了五十根木桩，全是偷你叔叔尸体的战士。”
　　苏慕仪尖叫地推开他，右手一伸，掌心利刃腾出，她恶狠狠地说：“萧思阳，你再敢胡说八道我把你大卸八块。”
　　萧思阳摇头，苦笑道：“你若不信，可随我去看。”
　　“苏。”裴推门而进，看到苏慕仪掌心的利刃，抿抿嘴，轻声说，“不要激动，对伤口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