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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公子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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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村野酒铺自酿的浊酒。
面,是普普通通的,加了葱花和几片薄肉的牛肉面。
他只是个普通的村夫,贫穷,瘦弱,连家传的武馆也掌管不了,只能卖给别人。
他也只能请得起这样的酒,这样的面。
他叫魏梧。
他是公子崔日行一千夜行八百,赶在石榴开花时回到梧桐镇,只为了坐在酒铺油腻的桌子旁,和他一起喝一杯浊酒的人。
“小缙现在有出息了……真好……”不善言辞的男人,一杯酒下去就涨红了脸,只知道拍着崔缙的肩,一句句地重复“真好,真好。”
他小的时候,本来是很好看的。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因为常年生病,十岁还没有别人七岁高,他不能累,练一会武就在旁边歇着,看师兄弟扎马步。
他年纪最小,本来是最小的师弟,但是崔缙来了之后,他就成了“师兄”。他从来没有拿过这样的殊荣,慌得不知道怎么对待崔缙才好。
他一心要做一个合格的师兄,所以对崔缙很好。崔缙学武学得晚,经常被师傅罚,罚蹲马步,罚不许吃晚饭。
他常常从厨房偷了东西来给崔缙吃,献宝一样递到崔缙面前,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
……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
是在听见别人拿他开玩笑,配给大师兄“做媳妇”的时候,暗自发狠练功,要打败大师兄的时候?
是他生病,烧得脸通红,用毛巾汲了井水给他擦身体,看见他瓷娃娃一样的胸膛,发觉自己起了欲念的时候?
还是师父年事已高,怕他找不到媳妇,找了媒婆来,给他说媒的那个晚上?
回忆太久远,一夕之间汹涌而来,再坚如磐石的心,也被冲刷出苦涩来。
崔缙闭了眼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今天过后,他还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公子崔,心如铁石,心狠手辣……
也许是他喝得太急,魏梧拉住了他的袖子,担忧地叫了他一声:“小缙。”
又是这样的眼神,又是这样的眼神……
崔缙走那天,也是这样的眼神。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哭得一脸眼泪,拖着崔缙的袖子,一直送,一直送,他问崔缙:为什么要去外面?江湖有什么好?你可不可以等我成婚之后再走……
后来,他经常会梦见这双眼睛。
别人都说,公子崔是狼,公子崔的武功,是搏命之术,公子崔能有今天,是天纵奇才……
崔缙走到今天,不过是一个忍字。
他之所以能忍,是因为他经过这世上最锥心的苦痛。
不是没想过,回来,回到这梧桐镇上,把他抢回来,关在洛阳,关在金谷园里,给他吃最好吃的东西,住最好的楼阁,看最好的风景,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但是,不行。
他生在梧桐镇,长在梧桐镇,他毕生的愿望,是娶一个漂亮的媳妇,生几个小孩子……
“爹爹……”女童清脆的声音唤醒了崔缙。
他抬起眼睛来,看见一个扎着丫髻的小女孩子,一头扎进了魏梧怀里,爬到他腿上撒娇。
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但是他是崔缙。
他笑着,像每一次站在生意伙伴面前一样笑着,问:“这是师兄的孩子?”
“是啊,她是最小的一个。”魏梧有点窘地朝他笑笑,明明是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竟然还会害羞。
崔缙甚至不敢问他,还有几个。
这世上,其实没有谁,是真的刀枪不入,所谓的坚强,不过是没刺到痛处。
被刺到痛处的时候,都是一样地撕心裂肺。
小孩子很调皮,坐不住,在他腿上撒了一会娇,又溜下去了,跑到一边去玩了。
他们又坐着喝了一会酒。魏梧先站了起来。
“到晚饭的时候了……”他用那双眼睛期盼地看着崔缙:“小缙今晚住我家里,我……她……拙荆手艺很好……”
他从来不是聪明的孩子,他连最简单的客套话都不会说。
但是,崔缙是这样地喜欢他。
“我……”崔缙刚要开口拒绝,那个小女孩又欢快地跑了过来,手里攥着一个漂亮的糖人,踮着脚递给他:“爹爹吃……”
他弯下腰去,带着笑,咬了一口糖人。
“我还是不去了……”崔缙像任何一个老朋友一样正常地推辞着:“我明天就得赶回去,洛阳还有事……”
他张着嘴,局促地看着崔缙。
“可是我准备了菜,小缙喜欢吃鸡……”他顿了顿,像是要咳嗽,又像是咬到了舌头,他仓皇地伸手去捂嘴,甜腥温热的血液,从他指缝间涌了出来。他一头栽在了崔缙身上。
“爹爹!”小女孩惨叫。
“小……小缙……”他大口大口地呕着血,拼命抓住了崔缙的衣襟,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别说话。”崔缙点住他身上几处大穴,一手把住他的脉,毫不犹豫,咬开右手血管,给他喂血。候在酒铺外的铁卫早就冲了进来。
“冰凝丸!镇心丹!快!”崔缙朝铁卫断喝:“葛阳,滚出来!”
葛阳是铁卫里的医者,北葛阳,南展诗,是天下最好的两个医者。
“我好疼……”蜷缩在崔缙怀里的魏梧,把崔缙衣襟上抓住一道道血印子,他的眼泪不停地滚下来:“小缙……我好疼……”
“我知道,我知道。”崔缙咬着牙,抱住了他,血还在不断地涌出来,喂进去的药都被呕出来,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抓着崔缙衣襟的力度越来越弱。
他恍惚又回到了十多年前,武馆的后院里,开着火红的石榴花,他病了很久,崔缙背着他,出去看石榴花……
“是噬心丹。”葛阳放开了魏梧的手腕,伸手去收药箱。
唐门绝毒,倾城砂,凤求凰,噬心丹。
崔缙一把揪住了葛阳。
“你算什么医者,”他像在质问葛阳,又像在质问他自己。
葛阳被他狠狠摔了出去。他抱着魏梧,想要站起来,但是他的身体在空中晃了一晃——就在这瞬间,他手里握着的手腕,已经没了脉动。
从毒发到断气,不到半刻钟。
他抓住了那个伏在魏梧尸体旁痛哭的小女孩,他本就是杀手起家,眼中杀气几乎化出刀来:“是谁给你的糖!”
噬心丹发作如此迅速,一定是刚刚下的毒,面中无毒,酒中无毒,剩下的,只有那小小的一个糖人。
葛阳拾起地上的糖人,只略闻了一闻,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小女孩哭得发抖,细细的手指指着门外:“是……是……”
“是我。”
熟悉的声音。
穿着卖糖人的商贩衣服,撕去了脸上易容的胡子,露出绝色的面容,站在酒铺门口的女人大笑,她笑得发抖,笑出眼泪来,她的脸上写满疯狂,就如同当年在绝情崖上的那个凌晨。
“很痛吧!公子崔!”她像一只疯狂的狼一样,快意地大笑着,她几乎是在咆哮:“我告诉过你的!我警告过你的!”
罗刹宫的杀手,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杀手。也是这世上最狠的复仇者。
锥心之痛,十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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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后。
久到崔魏已经和罗刹宫成为生死仇敌,罗刹宫和崔魏在梧桐镇一场血战,宫主白翎毁容。
公子崔的势力,现在叫崔魏,据说是为了纪念他一个友人。
那又是在很久很久之前。
那时候,罗刹宫才刚刚开始没落,不像后来,因为崔魏疯狂的报复,沦为江湖中的二流势力,在“井颜中兴”之前,都只能以女色事人。
那时候,崔魏后来的少主崔梧,还不叫崔梧,那时候他还很小,还因为体弱多病被当成女孩子养着,那时候他还姓魏,他刚刚死了父亲,刚刚来到洛阳。
那时候的某个晚上,有很好的月光,洛阳的金谷园里,石榴开得血一样红。
那天晚上,那个叫公子崔的男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魏小缙。”
崔缙怔住了。
“小缙小缙,过来陪我过家家……”
"……”
“你当爹爹,我当娘……”
“为什么你要抱着一块砖头?”
“这不是砖头,这是我们生的小孩,叫小缙。我们生两个小孩,一个叫小缙,一个叫小梧。”
“笨蛋……男孩子和男孩子生不了小孩的……”
……
魏小缙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在他面前,那个即使搂着魏梧渐渐冰冷的尸体也没有哭的公子崔,那个即使亲眼看着魏梧下葬也没有哭的公子崔,那个刀枪不入的公子崔,他抱着自己的手臂,蹲下去,蹲下去……哭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