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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未言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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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往花信轩的路上有一排牵牛花。紧紧缠在藤蔓上,花瓣有时候沾上清晨的露珠,随意瞥一眼,经常会被反射出来的亮光蛰伤。就算是这样,墨弦还会在经过时执意掀开马车上的帘子,指着当中开得最大的那朵说,“今天还是它开得最大。它好像母亲,旁边那三朵小的就是哥哥姐姐还有我。”
雨弦浅浅笑了笑,没有回应。
闻夫人的世界里,不应该会有她的存在。墨弦的世界还是太过单纯明媚了。
拐角处依旧是上次说着冷言冷语的那几个人,因为前一次被卞窈窕吓唬过,这天看见雨弦她们不敢再那么嚣张,只是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
墨弦还有些在意,经过的时候低着头跟在雨弦后面,有些害怕的样子。雨弦并没有把她们放在眼里,直挺挺的就进了授课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比起其它千金的正座,卞窈窕没有一点规矩的半伏在案上的身影显得相当突兀。她看到墨弦和雨弦进来立马直起了身,不顾周围人不悦或者怪异的眼神,高高的伸手向她们两个打招呼。
雨弦刚在座位上坐好,卞窈窕就凑过来故作神秘的问道,“先生布置的功课你做了么?”
雨弦看着她夸张的举止和满面的笑容,忽然想起之前在庙会上见到她的样子,完完全全的不同。
“做是做了……”
“真的?不会是直接抄墨弦的吧?”卞窈窕显得很吃惊,眼睛都瞪大了,“完了完了,又只有我没做功课了。”
墨弦在旁边听到了,转过身解释道,“姐姐是自己做的,才没有抄我的。你自己功课不做,还想拉我姐姐下水?”
卞窈窕“嘿嘿”笑了一声,“被发现了。还是墨弦妹妹聪明。”
墨弦笑着顶了她一句,“少来。”
先生进来的时候瞟了一眼坐在最边上的雨弦,即便是极其的忍耐,灰白的眉头却还是不悦的微微动了动。其他人也许没注意到,雨弦却准确无误的捕捉到先生的细微动作。
观颜察色,她从小就会的。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瞥。
摊开手里的书,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雨弦之前写的注释。虽然并不是多么高深的注解,不过起码能明白诗词究竟在说什么。
这堂课要比上堂课轻松一些。先生没再提雨弦的问,甚至有意避开和她的对视。身旁的卞窈窕一直在打瞌睡,先生咳嗽了两声,还是叫出了她的名字。
卞窈窕没听见先生在喊自己,等到旁边的人推了推自己才擦着口水抬起头,茫然的望着先生站的位置。周遭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低着头只是盯着课本,连看笑话的动力都没有。
先生叹着气摇了摇头,想说什么还是作罢。大概在他的眼里卞窈窕这种类型的学生是属于无药可医的类型吧,所以连教导都懒得了。
课堂快结束的时候,先生一边合上书一边布置着功课。他摊开一张写着字的宣纸说道,“就以‘家和’为题,作一首诗。”
雨弦垂下眼,盯着书上字心慌了一下。
这样的功课,真是太难做了。
[二]
从课室出来,连卞窈窕都难得的沉默不语,低着头出神的在想些什么。
雨弦猜着估计和自己一样,没办法不去为这次的功课纠结。毕竟卞窈窕的家人并不像墨弦一样对自己关爱有加,反倒是嫌弃和鄙夷更多些。‘家和’的感受,对于她来说应该是相当陌生的。
半路上三个人碰上了水悦。似乎是刚刚上过琴课,他手里还抱着厚厚一叠乐谱。墨弦远远见到他就开始脸红,一路走过去的时候还拽紧了雨弦的衣袖,紧张得不得了。
水悦看到她们三个,微微的笑了笑,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和雨弦还有卞窈窕说,于是就随口说了句鼓励墨弦的话。
“昨天我碰到闻夫人,跟她说了你的琴技大有突破。”
话里的话很明显,水悦大概以为墨弦的紧张只是因为担心他会对闻夫人说到她的琴技问题,所以才说这些话来安慰她。
在水悦的眼里,墨弦只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姑娘。虽然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墨弦什么都没有说,看着水悦离去的背影有些懊悔。对喜欢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又遗憾什么都没有说。雨弦虽然没经历过,但多少也能体会一些。
卞窈窕稍稍回过了一点神,叹着气坐到一边的石阶上。雨弦站在她旁边,盯着鞋尖上的泥点没有作声。
“‘家和’是什么样的感觉啊?像日落一般?像春日一般?”卞窈窕托着腮苦恼的想着。
“像连绵的春雨?天上的星星?”雨弦有些被启发,造着不同的句子。
墨弦有些吃惊她们的烦恼,带着无辜的语气问道,“平时怎么感觉的就怎么写啊。‘家和’的话,应该是像犹如普照大地的春晖一般,万物都因此生长起来?”
卞窈窕和雨弦都沉着脸朝墨弦望去。墨弦被她们的表情吓了一跳,缩着肩膀往后退了一小步。
“随便编造一些就行了吧。只是如果继续复读,我可能就要被逼留在家里等着我爹给我找夫婿了。”卞窈窕撇撇嘴,阴郁的说道。
也许只有这点墨弦感同身受。大部分的闺阁千金存在的价值就是嫁给合适的人家,让娘家得到各种各样的利益。仿佛一件没有感情和物品似的,存在的价值在于它能给其他人带来什么好处。
三个人因此陷入沉默。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自己的苦恼,无法对别人述说的事情。
[三]
下午的时候下了一小会毛毛雨。花信轩的院子里种了不少文竹,衬着绵绵细雨相当有意境。墨弦说是临时想起有要做的事离开了雨弦和卞窈窕。灰暗的天笼罩着一言不发的两个人。
“你想好要怎么写了么。”卞窈窕从一旁的文竹上揪下一小片叶子,攥在手里来回把玩。
雨弦很慢的摇了摇头,“不知道先生为什么想要出这样的题目。”
“呵,大概是想让我们遵循三从四德,明白爹妈生养我们有多么不容易吧。再者就是为了今后我们嫁到别人家后也能竭尽所能维持家里的和谐,所以从小就要这样教育大家中的女孩子。”卞窈窕说的不屑又无奈。
雨弦靠着廊上红色的柱子。因为柱子上沾到一些雨水,所以背上很快就湿了一片。
“什么‘家和’的,我完全没有感受到过。我爹一介武夫,娶我娘也只是为了自己能够升官晋职。我那几个哥哥也都是些莽夫,除了巴结我爹给点好处,没一个有点本事的。我娘……在家里
没有什么地位,我因为是个女孩子,也被我爹和哥哥们瞧不起。”卞窈窕把文竹的叶子搓成一条,随意丢到旁边,“我从小就想着绝对不能输给几个哥哥,可到头来也不过是眼高手低。我将来也许就那样了吧,乖乖嫁人,乖乖让自己一生都蹉跎。”
雨弦忍不住笑了出来,被卞窈窕瞪了一下才出声解释道,“平时见你半天蹦不出个文雅的字,怎么说起这些事情来那么有文采。”
“那是因为有感而发嘛。”卞窈窕偏过头去看落下的雨,“你呢,听说你并不是闻家的女儿啊。”
雨弦想起闻夫人的话,犹豫了一下,模棱两可的回答道,“我要生存下去,就只能按他们的意思去做。”
“就像是被拴住两条腿的蚂蚱么?”
“……我才不是蚂蚱。”
玩笑稍微缓和了一下气氛,不过也只是暂时的。扬起的嘴角很快又平复下来。就像即便有短暂的快乐,可长远来说,还是苦难更多一些。
“功课还是要费些脑子啊。就算费脑子,到头来也并没有得到多大的长进。”卞窈窕把双腿放到凳子上,双手拢紧了,把头埋在里面,模糊不清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不是我愿意去做被人取笑的对象的。”
雨弦抬眼看了看她。
不会有人愿意被人取笑的。也不会有人原意做那个被别人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只是现实中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所选。苟且的活在人世间,只是在不断的见证自己和别人相比有多么的不幸。
这十几年间,雨弦一直是这么想的。
“就算是这样……”背上沾湿的那块变得冰凉,紧贴在皮肤上让人非常不舒服,“也要想办法去完成。”
想要改变什么,即使无法改变什么,也不得不继续下去。
卞窈窕苦笑了一下,还是回答着,“嗯,说的也是呢。”
[四]
唯一能真正安下心的时候是闻夫人去佛堂念经,祈祷神明能保佑闻家不再遭受不幸的那段时间。家仆们都有些松懈下来,紧绷的脸上挂着少有的笑。
碧翠快步走到雨弦房前,抬眼就看见她正伏在案上仔细的写着什么。碧翠有些不屑的心里哼了一声,表面上却还是隐藏得很好。
“大小姐,印公子来了。”
雨弦听到声音吓了一跳,握笔的手抖了抖,笔头沾的墨汁甩到了宣纸上,更显得字面凌乱。
碧翠通报完就离开了,印宿伯踱着步子走到雨弦身边,趁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扫了一眼纸上写的东西。嘴角忍不住一提,“这就是你在花信轩学到的东西?”
雨弦有些窘迫,想收起纸张又觉得现在才这么做着实有些多余。平静了一下才说,“雨弦从小在贫苦人家长大,没读过几天书,让印公子见笑了。”
印宿伯也不介怀她话里的意思,反倒大方的把她写好的功课摊平捧起来念道,“‘家和如明月,如泉水,如绸缪之雨’……怎么看怎么像单纯的把词句拼凑在一起。”
“雨弦学识有限,再者确实不知道‘家和’的感觉,只是先生布置的功课必须要完成才勉强写出来的。印公子若是觉得不屑不看便好。”雨弦伸手抢回他手里的纸张,因为拽得力气太大,中间的部分还撕破了一些。
“生气了?”印宿伯还是一副淡定的模样,完全不受雨弦情绪的影响,“只是这种水平的话,是不够资格做印家的媳妇的。”
雨弦终于控制不住白了他一眼,“你来就是想说这些?”
印宿伯看着她带着怒气的双眼有些愣,随后却笑了,“又是个倔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