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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低级威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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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接下的案子早已数不胜数,但我看见坐在屋子角落里的女孩时,心中依然腾升起一团怒火。这件案子之恶劣实在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也不知是出于对蓝波最后的那点同情,还是我总是习惯于把事情往积极的方向设想的缘故。
反正当我意识到事态无法挽回时,我其实已经放弃蓝波了。
我一边翻着警|察交给我的笔录,一边不时打量眼前的女孩。我知道她今年十六岁,叫做苏艾特——多戏剧性的名字,好像这女孩活该命运如此悲惨一样:
母亲生她时难产早逝,父亲有2次前科都是因为酒后闹事,并且一年前被强制送进过戒毒所。她的学历停留在了初中,高中上了一年便休学在威尼斯的一家酒吧打工养家。昨晚打工在去酒吧后巷倒垃圾的时候被“陌生人”盯上并施暴,侥幸逃出后报警,而疑犯在稍早些时候被警察逮个正着。
蓝波·波维诺,瞧瞧这小王八蛋都干了什么好事!
我表面平静地把笔录合上放在一边,斟酌了一下措辞,决定不跟这个不经人事的女孩猜哑谜:“那么,苏艾特小姐,我实话告诉您吧。隔壁房间正在经受警方调查,由您亲自指认的那位嫌疑人,是我弟弟。”
苏艾特模样清秀,一头深棕色柔软的卷发披在脑后,浓密的眉毛下有一双水蒙蒙的大眼睛,如果她不是一个受害者,按照我的习惯,我一定会将其评论为“红颜祸水”。她很漂亮,尽管还未成年,这很明显。
之前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苏艾特愣了一下,随即她的表情只能用“惊恐”来形容,她紧紧抓住那身廉价连衣裙的衣角,双腿一个劲地打颤发抖,似乎正努力扼制着内心的恐惧和想要站起来逃跑的冲动。
内向,为人拘谨而老实,工作勤奋踏实,没有野心和过盛的热情。我咬了咬笔头,又是一个典型的妇女强/暴案受害者。
“但您不用担心。”我换上一种稍微和蔼点的语气,说:“我确实准备接下这个案子,不过按照现在的形势,我不打算成为被告的代理律师。”苏艾特一惊,大眼睛望向我,带着明显的不信任。我说:“他们,我是说,我和蓝波的家人准备动用关系给您调备一名实习律师,我刚在门外见过他一面,本科毕业在事务所实习才半年,说话都结巴。您如果不换律师是肯定要在一周后败诉的。”
苏艾特拧起眉头,看了我半天,可能是在评估我是否值得信任。她沉默了很久,才说:“但是……我没有钱请律师。”
“多巧啊,”此刻我肯定笑得特别愉快,“为了让我被宠坏的弟弟因为他的兽行得到切实的惩罚,我决定将我的出场费无偿奉献一次。”
苏艾特说:“可他是你的弟弟。”
“我是波维诺家收养的小孩。换句话说,我俩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我今年二十五岁,脱离家族出来独自生活已经七年了,养育之恩早已还清,不存在什么徇私的问题。”
苏艾特又是一阵缄默,她咬着指甲看着我不说话。我想她一定不信任我,信任一个昨晚才让自己终生受|辱的卑鄙犯人的姐姐愿意无偿当自己的律师,替自己讨回公道——放在谁身上都要好好思量一番。
“如果您没有意见,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我站起身,顺手将笔录拿上,并给了她我的名片:“您好好休息吧,下周开庭的事情就全权由我解决。有什么疑问或者要求的话打电话给我就好。”
苏艾特犹豫了一下,双手接过名片,说:“……好的。”
我冲她点点头,然后露出一个微笑,快步走出房间。
好了,现在我的脑子里满满都是案子。
托波维诺自持黑手党家族的权力和嚣张,我还从没见过意大利政府机构有哪次程序运转得如此快速。被老头子找来“自愿”成为苏艾特律师的小子今早以苏艾特本人名义向法院递交了上诉,看在上帝的份上,昨晚午夜蓝波才被拘捕——他们什么时候能在腐败问题上有这样的处理速度?——幸好上诉书上指认了疑犯的罪行,据说是因为事发当时有记者在场,今天的晚报已经出了新闻,老头子再如何不爽也无法在光天化日下将蓝波带出警|察局。
但这不意味着波维诺家族要发善心,可笑,臭名昭著的黑手党哪有什么善心?波维诺准能火速抹销一切不利的证据,他们替苏艾特递交了上诉书不过是为了避嫌,就凭那个经验为零的实习生又如何战胜得了波维诺家族的御用律师。
一周后的苏艾特败诉几乎已成定局,当然,如果老头子没有自作聪明把我叫来的话。
我又不是看着《教父》长大的,我讨厌黑手党,非常讨厌。
我正想着怎么才能尽快让罗马的事务所给所函发来,再加上苏艾特的委托书,也许明天中午之前我就能查阅到本案的卷宗——好查清楚我亲爱的爷爷为了让蓝波早些离开威尼斯有没有销毁什么关键证人证据——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打断了我的思绪:
“埃莉卡·波维诺吗?”
此时我还没离开警|察厅,不久之前我刚跟爷爷大吵一架以表决心,所以听到语气这么冰冷的声音让我心里很不痛快。我抬眼看二话不说拦在我面前的男人,顿时心里不舒服起来。
我记得他,只是隔得很远见过一次。
三年前爷爷的八十大寿,那是我成人之后第一次回波维诺总部,虽然只是为了挤在一堆宾客里凑个完全没必要的热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记住他的,或许是因为他桀骜不驯的气质,或许是因为他引得一众女宾脸红心跳的脸——但他为之工作的老板很有名气势力,不,准确地说,连爷爷也不敢冒犯。
“我是彭格列十世的岚之守护者。”他干巴巴地说,用同样冰冷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听说波维诺小姐接下了蠢牛的案子。”
我皱紧眉头,这下好了,连全球黑手党的龙头彭格列家族都来凑热闹了,平日里扫黑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这么无法无天。
“我刚刚才接下。”我说:“不知您有何贵干?”
“两个选择。”看上去就不是省油灯的男人伸出手指:“要么你撤,要么我进。”
我浑身一个激灵,话已经脱口而出:“少来多管闲事!”
他不屑地瞧了我一眼:“我现在代表彭格列,你没资格拒绝这次对话。”
我本已熄灭的怒火噌的一声飞涨,直窜到了头顶。我握紧了拳头,又怎么也挥不出去。我相信这人能用一招让我在病房躺上一个月,他是那个彭格列十世身边的人,那个亲自让蓝波成为黑手党的人身边能有什么善类。
“如果你明白情势,就不应该在我面前握紧拳头。”他看着我的眼睛,眼底是明显的挑衅。“蠢牛说你这女人挺聪明。”
我从鼻子发出冷哼,说:“如果他真的这么说过,我又怎能看着你们欺辱无辜者。”
“那丫头无辜吗?”他理所当然地说:“小小年纪就乱说话。”
“你少在这给我颠倒黑白!”
我终于坐不住了,叉腰挽袖就准备开始骂娘:“我又不领彭格列的工资,所以少仗着彭格列十世在这里逞威风!我活这么大恶心事遇见过多少你清楚吗,被法庭上的对手威胁又不是第一次了,这种低级的唬人方法拿去吓小孩子吧!”
我很久没发这么大的火了,但一想起苏艾特可怜巴巴带着泪痕的脸还有她洗得发白的衣服,再转眼看看这群为个有期徒刑便不择手段使尽下三滥招数的人,那股多年前曾出现过的恶心感又一个劲从嗓子眼泛了上来。
想吐,想逃,想甩手冲这群披着人皮的野兽吐尽我学过的脏话。
“除非你能让我失踪,用你们惯用的‘人间蒸发’抹杀我的存在,”我恶狠狠地说:“不然休想阻止我行使身为一个意大利公民和正规律师的权力。如果彭格列连一国之法也想违抗的话!”
扔下这句话,我连理都不想理他,大步朝大门走去。
就在我一往直前刚要踏出大门,那个贱男人的声音竟然又在我身后响起:
“埃莉卡·波维诺,你对自己太有信心了。”
我咬紧牙关,头也不回地冲出警察厅。
后来洪伯告诉我,在我像只螃蟹一样横冲直撞出去之后,那个惹得我火冒三丈的男人通过电话后便飞回了西西里的巴勒莫。那里是彭格列家族的总部,蓝波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待在西西里山林中的古堡里。
回去给主子复命的吧,我怒气冲冲地想,却不料完全错估了彭格列对此事的重视。
然而连夜赶往事发地点的我早已无暇顾及那些琐事。我知道爷爷和他的波维诺会为了救蓝波出去而动用人脉,但我果然总把事情想像得过于美好,他为了他的孙子不入狱判刑甚至求助于彭格列家族,这只能让苏艾特的败诉机率加大。
船夫摇起了桨,我坐在贡多拉上顶着夜色前往那家酒吧。视线无目的地扫视着水城繁荣的夜景,向来精力旺盛的我却无心留恋于热闹的人群和水边弹唱。威尼斯的居民所知的不过是一起暴力案件,一周后被刊载于报纸上的也仅仅只有一个后续报道的结果。要么是罪犯被绳之以法,要么是贫穷少女不怀好意诬陷酒吧客骗取巨款被识破。
——就像以前无数的牺牲品一样。作为黑手党的过去被掩埋殆尽。
我忽然又想起那个奶牛服的小男孩,还有那些混乱不堪的记忆。
最后想到的,是爷爷生日宴上的彭格列首领,他和蔼亲切地跟爷爷说话,身后的守护者手上却有没擦净的血痕。
我突然觉得他温和的笑脸变得虚假无比。
我摊开手掌,借着月光和远处的灯火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再次握紧时,我想有什么东西从我手里溜走了。
感觉不出,却确实有什么已离开我了。
蓝波说的那句等着瞧,就是指这些令人作呕的手段吗。
那也真太小看他的姐姐了啊。不论怎样……
“我绝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