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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噤 声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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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砺替陆谦书院清除古木的第二天,陆子染又带着谢礼上门了。
“这是娘亲手制的小点心,说是再次谢过仓先生帮忙。”陆子染笑眯眯地奉上食盒,将三层的竹屉一一打开。
都是些常见的吃食,却难为做得这般精致。
玲珑剔透的马蹄糕,以盛夏的玫瑰叶子托着;酥香松脆的莲子饼,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黄橙橙的豆糕,用最新鲜的奶浸泡蒸煮,与白皙弹口的奶黄包并列放在荷叶上……
空流虽是皇族出身,到底也是小孩子,看到这些燕国皇室从未有过的平民吃食,也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仓砺笑着谢过了陆子染,问空流:“少爷,这是陆先生一片心意,您想先尝尝哪个?”
空流昨天见过陆子染,已经不怎么排斥他的存在了,听仓砺这样问,貌似端端正正地床上爬了下来,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桌子。
一身明黄锦缎的孩子走到桌边,抬起小胳膊,广袖下的指头指了指竹屉上的马蹄糕。
“僭越了。”
仓砺领了意,抬手夹着空流的胳膊将他抱至膝头。然后在陆子染目瞪口呆的注视中,用竹箸夹了一块马蹄糕,以极其精巧的小碟托着,亲自送到了空流口中。
空流似是满不在意,大大方方地张口受了,既没有小孩子撒娇的样子,反倒是一派理所应当。
“你……”陆子染拿眼去看空流,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大的孩子还要让人喂,“空流,你多大了啊?”
九岁。空流嚼完口中的食物,才以口型回答。复问:怎么了?
“……没,没事。”
陆子染怔怔地看着空流一口口吃着点心,他忽然注意到,空流虽然吃得看似平常,却是每一口都细细地嚼了,没有一点残屑在嘴角;就是偶尔沾了,也是立即以小帕优雅地擦去。
陆子染还注意到,空流吃东西的过程很是讲究。拿奶黄包而言,总是先咬一小口,刚好到馅,却又不至于太多;每次都是沿着一个方向,吃相很是好看。
陆子染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孩子,再细看空流的衣着,明黄的锦缎嵌着银色丝线,想来应是极好的料子。揣度了半晌,陆子染终于开口问:“空流,你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吧?”
正替空流夹点心的筷子略顿了一下,仓砺笑道:“我家少爷以前是个富商的孩子,只是因为战事家里落魄了,为了躲债,这才在小村庄里住了下来。”
“难怪,”陆子染恍然大悟似的狠狠点头,“难怪家父总说,在庭院里培植花架的人都自有一番情趣在,果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仓砺呵呵一笑,岔开了话题:“不过是因当年少爷所住的园子里,也有些花花草草,刚搬来时怕他不习惯,也临摹着一角种了些。不过到底不是家乡,有些植物实在难找,小公子可知道哪里还能寻些好看的花种?”
“这倒巧了,昨儿个家父还提到过,这两日一位远亲要来拜访。他是专为都城大户人家摆设花木的,子染今儿回去就给您问问!”
陆子染转向空流:“你喜欢什么花种?”
空流略想了想,以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了几个花名。果真不是这乡野之地可以随便见到的,甚至有些还须跨年精细培植方可。将那些花种搬运的可能性讨论了许久,三人又聊了些旁的话题。
空流似乎已经全然对陆子染放下了警觉,甚至愿意与他多谈些自己的见闻。几番言谈,居然天色已经有了隐约暗色。陆子染收拾了食盒,作揖告了别。
送走了陆谦书院的小公子,仓砺转过身时,正对上专著地望着自己的空流。
“怎么了,少爷?”
空流的目光越过仓砺,望向陆子染离开的方向,问:普通人家的孩子就读的书院,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傍晚的风从门外吹进来,空流尚未束发的鬓角扫在脸上,圆溜溜的大眼睛在烛火里忽明忽暗。
仓砺微微愣了一下,笑道:“与您在王府的书塾有些雷同,都是在一间学舍里,一位先生来教习。不过那时,与您同窗的都是达官显贵的公子,而这里的都是平民罢了。”
他们学的,可与我们相同?空流又问。
仓砺关了门,一边替空流布好晚上习字的笔墨,一边解释道:“还是有很多不同的。他们学的,您也学过,只是您涉猎更多。”其中,还包括空流当年最讨厌的政治斡旋。只是这句话,仓砺仅仅在心里闪过,并没有说出来。
看着这小小的孩子一笔一划地练着书法,仓砺站在他背后,许久,突然问道:“少爷,您想去书塾吗?”
空流仍是噤着声,只是笔尖在绢布上写下了两个字:不想。
而这个话题,也便就此结束了。
练完字后,依着燕族皇室规定的就寝时间,空流早早就睡了。一张大床,空流睡在里面,仓砺在外,这一年日日如此。
小小的孩子,在一年前的那场皇族事变后,突然有了一个习惯:睡觉的时候,总是将自己蜷缩起来,就似母体的婴孩那般紧紧将自己抱住。
夜已入深,仓砺忙完了一些零碎的事情,刚躺下不久,就听到了身边那个孩子低低的啜泣声。
口不能言并不代表不会哭泣,毕竟空流的声带仍是完好的。此时他仍被困于梦魇之中,冷汗浸湿了夏日的薄绢衣。那隐隐的啜泣声,起先还是断断续续的含糊声音,可慢慢地,愈发剧烈了起来。
继而,像是受到了攻击后的本能一样,原本蜷缩着的孩子猛地蹬了一下腿,忽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