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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六

      老槐树成日地落下枯黄或是半黄的叶子,这是江南秋尽的讯息。
      卓久原是不以为自己能活到这个时候的。本在夏末给自己料理后事时堆在箱底的夹袄厚衣服被他吃力地翻出来,一件件给自己加衣裳的时候,卓久摸了摸自己,那时养出来的肉也没再退下去,他虽没有继续每日五顿,但就着藏酒卖来的积蓄,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他有时甚至有种错觉,他或许还可以过好几个秋。
      只是偶尔的眼花晕眩,一摸鼻子又是一片血红,身体的急转而下昭然若揭。他居然甚是庆幸——想来那次溪中变故,也并非是因那红肚兜而起,省了被人笑话。
      长亭草终是没开出花来,他有时兴起去看,可草仍是草,他便皱着鼻子道:“你这不识趣的草儿,活该给人做酒!”
      那坛秋言自然是在秋后的某一天让他一股脑喝完的,只是一对玉盅,仅湿了一盏。这酒过后,家中窖藏便尽了,卓久已经连酒母都搅不动,便每天抱着空的酒坛闻香止渴。
      他也一日日地睡得久了,从初秋一次睡过了午时起始,往后常常一觉醒来已是天黑,次数多了,卓久也知道自己也就几天好活了。每天都是困顿,每天都是昏沉,有时懒得起床吃饭,就搂着猫儿在榻上对坐一天。
      这一觉,他又睡了一天一夜。他睁眼见到天窗外的晚霞,心道若非猫儿用力扯下他的几丝头发,他或许便死在那梦中了。
      那梦里他蹲在院前看爹爹酿酒,老槐树还是一身的绿,他娘从屋里出来喊他端菜吃饭,这样的光景,连梦都鲜少给他。所以若是叫他死在这般的梦里,他当真是乐得。
      于是他就责怪地扭头看猫儿,那猫儿却一甩尾巴下了塌,溜儿烟便到了紧闭的门前,下一刻这扇闭了数天的木门被人推开,一角白衣入眼。
      卓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竹饮越过门槛进来,依旧是坐在那张旧椅上正过脸来看他。
      他来了,那么今日,大概便是他的死期。
      卓久看他,良久才开口道:“事情办完了?”
      竹饮静默,一双清眸定定地看着卓久,摇了摇头。
      卓久没问是何事,已经无所谓了,他仅是庆幸好在这人还回来给他收尸,不然这江南湿冷的秋,孤身一人、连猫都没有的自己,实在太冷了。
      “我带你去看坟地。”他于是撑起身子要下床,可双脚刚从被中移出便触到彻骨的空气,引得皮肤上一阵撕裂的疼,他急忙把脚收回,抬头歉意地看了看竹饮,“你等一下。”然后伸手要去搓腿脚。
      竹饮便起身过来,“裹好被子。”卓久还未理解就只觉得身子一轻,连人带被子落到了竹饮怀里,像一只巨大的蚕蛹。
      “你……”卓久吸了口凉气,瞪着眼睛看近在咫尺的脸。这个距离同那日他从溪里被捞起来时无异,只是此刻感官俱全,他的鼻尖刷过这人温热的颈,竹清香混着淡淡的酒香萦在他鼻息间,他差点是醉了,蓦地回神,又被这骇人的姿势又惊又气,敢情这打横抱起的方式是当他卓久是个娘们儿?
      “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走。”他低声道。
      “你又何必拘泥……”竹饮低头看了他一眼,“你的腿躺了太久,冻了便毁了。”
      卓久闻言咬牙,心说有什么关系,反正今天他便要死了还要这腿偷鸡吃么?却也是,他一个将死之人,拘泥什么,一辈子没坐过轿子让个车夫送一送有何不妥。
      也怪这被褥、这胸膛太过温暖,他竟有些舍不得离开。
      出了院子,卓久抬手指了指茅屋后的一座青山,“看到那棵歪脖子松没,我爹娘就葬在那,我在那儿选了个位置……”
      余音未落,卓久只觉得眼前景物一晃,歪脖子松树便在眼前。
      “是这儿吗?”竹饮抱着裹成春卷的卓久连气也不喘,偏头看被子里瞪大眼的人。
      初见竹饮使用仙力,卓久自然是惊异,以往无非是上个树飞个檐,他只道此人并非常人,却哪知此人实非凡人!
      “你是人是鬼?”卓久窝在被子里,竟听得自己的声音平静异常。
      “我是酒仙。”竹饮淡淡道,一如回复当日酒窖里的那一句问话。
      卓久确实是愣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那画里的是什么玩意儿,当真是你爷爷吗?”
      竹饮闻见着“爷爷”的旧话也是轻笑,后又一派正经道:“他是个骗酒喝的老道。”
      后者闻言笑得更欢,也不顾此刻是在人家的手上,兀自笑得肩膀乱抖。笑累了他就皱着一双好看的眉盯住竹饮:“你白白吃了我那么多东西,竟然没保佑我长命百岁!”
      这下倒是他的错了,竹饮竟也和他拌嘴:“那日吃着供品喝酒的人是谁?”
      “谁让你都不吃,浪费一桌好菜。”他也回得理所当然,拿一大一小的眼去看那骗吃骗喝的神仙。
      歪脖子松下扫过一记秋风,吹得竹饮耳鬓的几缕发丝落到他眼前。卓久有些恍惚,觉得这样的画面太过怪异,比梦境更是无由。

      安顿好坟址和酒坛的事,归来时已披星戴月。
      卓久连人带着被子躺回床上,腰上靠着自家并不是很舒适的枕头,他忽然觉得方才裹在被中实在是舒坦。
      竹饮依旧是坐在那张旧椅上,只是在卓久看来现下又平添了些许仙气——原来人家本就是仙。
      卓久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活得值了,死后有酒仙收尸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福气,尤其是他酿酒之人,他虽无求,却也不能免俗,这比黄金万两更有意思的事,他定是要说给爹娘听的。
      “我的酒没了,不然,真该和你这酒仙喝上一杯。”他莫不惋惜,说罢瞥见竹饮腰间的葫芦,粲然一笑道,“你我相遇也算有缘,你那宝葫芦的酒,可否借来一品?”这话说得客套又无赖,与其说是借酒,不如说是要酒。
      竹饮垂眸看了看葫芦,又点头解下葫芦递给卓久。
      卓久觊觎这只葫芦多时了,打头次见面他就好奇这葫芦里的是什么酒。他接过葫芦端详了半晌,那紫面溜光饱满,入手厚实,更奇的是这湿凉的秋末里,葫芦竟十分暖人。他小心翼翼地摘开葫芦口,一缕竹香飘散开来。
      “竹叶青。”卓久乐呵起来。还以为会是玉帝王母都尝不到的仙酿,谁知竟是这叫的上名字的俗酒。
      “你这酒,还不如那女儿红。”他摇了摇葫芦,笑看竹饮。
      “如或不如,你尝了便知。”竹饮悠然道,歪过身子倚在桌沿,嘴角缓缓挂上笑意。
      卓久闻言挑了眉,低头就着葫芦抿了一口。
      这酒虽是竹叶青,却不似常人以汾酒为基,寻的是最古的黄酒入味,寻常的竹叶青也因加了药材而有些许苦味,而这酒偏偏去了些苦,多了些涩,底酒及十余种名贵药材浸液形成了独特香气,芳香醇厚,入口即是一片温润。
      “好酒,真好……”他是几日闻香不见酒了,那酒坛子的余味早给他嗅了个干净,他自小浇着酒长大的,两三日的酒缺比等死更折磨,现下一壶美酒当前,他也不去管竹饮愿是不愿,径自仰起下巴对着葫芦饮酒。
      无人拦他,他便喝个痛快。起初是品味,而后便是酣畅的美酒入口,他喝得不紧不慢,却也没有半点怜惜这世上仅此一壶的意思。
      他尽兴地仰头接酒,那一双本因秋燥而些许干裂的唇缀了酒,映出诱人殷红的本色来,酒液晶莹,连着那片唇和葫芦,又顺着他颔下的弧线滑落,湿润的舌自两瓣红唇间吐露,贪婪地饮去唇边的佳酿。
      他提起葫芦又笑道:“好酒……”这一声已是酣醉的呢喃,他眯着眼掂量着那掌间把玩的紫葫芦,笑了几声又道:“好葫芦……”叫他灌了几下,这葫芦里的酒竟似丝毫不少,当真是神物。
      “这酒烈,你少喝些。”耳旁起了酒主人的声音,卓久撇过脸去看那声源,无奈视线里已是一片氤氲,他瞧不见那人的神色,仅朝着一个白影的方向道:“小爷我就是喝烈酒长大的,怕是你酒仙小气,吝啬这酒吧!”说罢仰头倾了一口酒,他抬手拂去酒痕,另一只手送还了葫芦:“一壶好酒,同饮了罢。”
      又好似那日,这个人在檐下仰头看他,也是这般说了句,一壶好酒,不如同饮了罢。
      一眸超逸,一眼尘缘。
      他终于明白这酒的瘾无药可解。原以为是点水般的错付,却不想,饶是他绕了千山万水,却仍是心心念念这人置在门前的一壶清酒。
      “好。”
      卓久听得这个“好”字应得怪异,不待他反应,手中的葫芦已被人抽去,而人身瞬时覆来,白衣同他隔着一床旧被,双唇同他隔着一滴竹酒。
      他睁大了瞳眸,瞧不见身上人的眼,也不是是醉着还是痴了,他在这突然的转变之间无法回神。
      两人之间阻隔的棉被轻而易举地被撤离,一双冰凉的手掌贴上卓久酒后的温热时,卓久只觉得呼吸一窒,连片的酥麻和刺激袭来,他要说话,奈何攻城略地的吻遮天蔽日,那人舌尖的辗转缠绵,掌间的力道温柔,仿佛品尝一盏玉壶美酒,疯狂迷恋、又极度爱惜。
      唇齿相依,卓久不知自己是无力抵抗或是亦沉醉在这场天长地久的吻里,他不敢闭眼,怕没了眼前昏暗的光亮,要在这狂狷的纠缠里错乱。
      湿热的气息交杂着,他寻不到自己的气息,眼色将要迷离下去的时候,蓦地对上一双看不分明的眸,那本是清风自来的眉眼间隐约蹙了一抹情迷,卓久抓不住那意味,在唇上片刻安宁的时候叫了他:“竹饮……”
      这般沙哑虚软的声,教卓久自己惊住,也让覆在身上的人一窒。
      他只瞅见那人墨色如绸的眼里跃过一丝异样,旋即被制在更为沸腾的狂乱中,舌尖的厮磨带着酒香,余味无尽似地吸吮、扫舐后,濡湿覆上耳畔,又细细地沿着颈线向下来到光裸的锁骨处,启齿扣上那起伏低柔地压下印记。
      颔下的突起被竹饮的指腹摩擦着,卓久自喉间逸出一声闷哼,也似被这旖旎的喘息惊醒,他几近被吞噬的理智回笼,瞬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要做什么。
      唇上仍是肆意胶着过的肿胀,卓久垂眸看自己衣裳不整地被一个人男人覆在身下,他抬起手臂横档在眼前,低哑着声唤道:“竹饮,竹饮……”
      近乎哀求,也自我迷茫着的声音。
      而那手掌仍是游离于他的身体之上,他困难地吐了一口气又道:“竹饮……”冰凉的手指却自顾自地拂开他的衣襟,直到空气彻底侵蚀到他的胸腔,卓久几近怒吼:“竹饮!”
      这一声彻底冲散迷醉的神经,匍匐的亲吻也停止了,卓久哑着声道:“竹饮,你醉了。”
      他本心想问,你醉了吗?
      他颤抖着,因自己躯体上还弥漫着另一个人的温度,另一个男人的温度,唇上亦是被伊掠夺过的灼热,皆提醒着他——他不为这个男人的亲吻爱抚厌恶,他不为被这个男人覆压身下而羞辱,他甚至迷醉,而那迷醉胜过了迷茫。
      所以他怕的是,只他一人醉着,又或是,只他一人醒着。
      然而他的怕没有答复。良久的沉默之后,身上的重压猝然离去,卓久移开横在面前的胳膊,眼下已是整齐的衣着和盖好的铺被,仿佛不多时前的一场骤风暴雨仅仅是游园惊梦。
      这屋里在已经多日不曾点灯,那灯油几乎被秋夜的凉凝住,细小的火苗攒动着,投下两段不安的阴影。
      竹饮站在那张旧椅上,油灯微弱的光照不进他的眼。他立在那儿,似乎只是刚从那椅上起身,要将手里的葫芦递给榻上的病人。衣冠整洁,墨竹修长,他的慌,都匿在墨色的瞳里。
      “对不起。”他道,惑人的玉石之声此刻仅剩下干哑。
      榻上的人阖上眼,掩在被中的拳微微收紧,轻喃道:“对不起?”指尖在手心里渗出了冷汗,他转过脸来看他:“竹饮,你因何对不起我?”
      他的问话冷得厉害,凛过了天窗流进屋里的夜露风寒,雪沫似的,轻凉地贴在竹饮的耳膜上。于是轻抿的薄唇微动,他垂了眼眸,一字一顿道:“且当一壶酒,你我错饮了罢。”
      他的错乱,和他的情迷,皆当是错饮了。
      “错饮?”卓久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把拽过竹饮的衣襟,也不顾手上勒紧得生疼,颤着声问:“若是这酒有毒呢?”
      那人眼里从未有过的震怒和受伤一一落在咫尺外的他的瞳里,竹饮把这些痛看得真切。他当是他的狂情乱意教这个男人羞耻恼怒至此,即便并非亵玩,即便他是情不自已,也明明白白地给卓久刺了一刀——他是个男人,而非他的娈童!
      “若是这酒有毒呢!”卓久说话时呵出的热气仍是带着酒香,以及方才被自己蹂躏过的暧昧,竹饮被他抓在不足寸尺的鼻息之前,他嗅到那些疯狂后的余味,和卓久黑眸里的怒意,还有自己来不及收起的意犹未尽。
      所以他佯装镇定地逃离这个危险的距离,移开胶着的视线,哑声道:“你不会有事的。”若这酒有毒,无药可救的,也当是他。
      卓久哼笑一声,抬起下巴盯住他:“那你呢?”
      他说对不起,他说一场情迷权当一壶酒错饮了。终究,他醉的是误以为的情动,而竹饮,醉的许是仅仅一时的欢愉。
      这杯毒酒,好似只他喝得最是痛快,滴水不剩。
      竹饮听不清他的意味,也怕了视线相接时卓久眼里他招架不住的浓色,他便转过身,落下一句:“你好生休息。”语罢抬脚欲离开这囚笼般折磨的空间。
      却有一人比他更快。卓久忽然掀开旧被,也不顾单薄的腿上一步一个钻心的疼,他酿跄着小跑越过竹饮,在另一人的惊诧和慌乱中推开木门。
      那木门被人拉开一条缝隙,霎时冷风蜂拥而入,吹得卓久几乎栽倒在地。身后被冷风吹散了的是竹饮猝不及防的声音,他不理不顾,踩着光裸的脚进了院子,夜里的风狂躁不安如他,吹散了他的发和视线,他拨开一片细碎的发寻那树根下的草。
      两株长亭草在风里摇曳,卓久看着可怜、也可悲。他上前蹲下,身上的寒冻几乎没了知觉,他蹲在那儿,伸出手指去碰草叶,草儿也似怕了他太过冰凉的温度,在他指腹间微颤着。
      卓久看了片刻便笑起来:“草儿,你虽拧着不肯长花,但我与你也算同岁长大有些交情,我不怪你。今日我便要去找爹娘了,把你交由他人,也算成全了你这酒草儿的宿命,望你也别怪我才好。”说罢指尖一动,长亭草连叶带茎落入他的掌中。
      他收起掌心,将长亭握好,吃力地站起来,转身将草递给怔在身后的竹饮。
      “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因这草结识,因这草许诺,因这草有缘。而今,他将这缘予了他,没了相欠,便没了羁绊。
      情迷也好,醉酒也罢,他已无力去追究。只想在气若游丝的片刻里,亲手将这段可怪可笑的羁绊斩断。
      倚靠着背后的槐树,卓久气力几乎用尽,而递送长亭的手却是执拗地拉成一条线,线的尽头,是竹饮紧抿的双唇。
      他看着凛冽肃风硬生生地刮过那人病白的脸颊,额前的发丝散落在眼前,明明是下一刻便要归西的人,眸里仍旧是无比的清亮,盯着他,似在等、也似在催促他——你的草,趁早要了去吧。
      他终是没有伸过手去,他只怕指尖一动,要覆上那人太过明晰的眼。
      “你当真如此厌我?”竹饮只是问,眸里的乌黑微颤,仿佛被风吹动。
      卓久已经听不见声音了,只有震耳欲聋的风声贯穿了他的耳膜。他只是看见竹饮动了唇,于是他蹙了眉,想要上前听个明白,他晃了晃身子,迈开腿脚,下一瞬坠入无尽的深黑。
      仅是闭眼前瞥见那一抹白衣冲来,他只觉得那双眸里的骤然拢起的惊和痛,实在与这个神祗不配。他欲伸手拂去,奈何浑身的气力抽离殆尽。
      也罢,他心说。
      让你这个神仙平日只道白吃白喝,不知人死消亡,也是这么可怜的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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