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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三

      卓久醒来时已不见竹饮,他道昨晚那一壶春绣既是迎也是送了这过客。
      一对玉盅整齐地摆放在旧木桌上,春绣已尽,余香犹存。卓久起身收盏时,仍是闻香一笑:“还是爹的酒好。”
      小心翼翼地将玉盅收起,他低头看怀里睡回笼觉的猫儿,喃喃道:“酤酤,春绣尽了,又是一季了……”猫自然是没有答语,他也只好笑罢。
      推开天窗,卓久一愣,慌忙抓起猫儿往外跑,“酤酤不好了!喝多了喝多了!黎叔的酒还没打呢!快快……”猫儿一骨碌起来,来回甩了身子,跟着卓久跑了出去。

      “三两酒,七文钱,”满是老茧的手接过麻绳捆好的酒,黎叔用另一只手比了一个手指,“多一文,当你跑腿费!”说完喜滋滋地将酒别在腰上,长年的粗活锻炼出硬朗的身板,虽是抱了孙子的年纪,却也生龙活虎的。
      卓久接过七枚铜板,嘴上笑得高兴:“黎叔,还是您疼我!”脚尖蹭了蹭打转的猫儿又小声说:“酤酤,今天黎叔请客,咱们吃顿花的……”
      黎叔别好酒,瞅见卓久逗猫,半晌抽出烟杆点上:“幺儿,你看你也二十好几了,别人家的崽儿都抱上了,你看……你是不是也给你爹娘抱个孙儿,娶个媳妇……你二婶儿家的丫头正好,不如……”
      “叔,”卓久仍是挂着笑,心说小爷年方二十一,怎么就二十好几了,“二婶儿家的丫头喜欢村口那书生您还不知道吗,咱何必去造这孽呢……”
      “那六子家的……”
      “叔,我现在只想酿我的酒,娶妻生子的事,还早。”卓久淡淡打住。
      老烟杆缓缓吐出一口旱烟,黎叔瞥眼看这从小在他门前打溜抓猫儿的幺儿,说不心疼是假的。十来岁的年纪没了爹,隔两年娘又没了,孤苦伶仃地过了这么些年,虽有一身酿酒的好本事,却被刘三那混蛋往死里打压,这一两年,村里人看着他都躲,怕闻了他的酒香,要买他的酒。
      “也怪我没照顾好你。你爹临终时我没赶回来,你娘去的时候我也没帮上什么忙……”黎叔说着眼眶一红,狠狠吸了口烟又道,“自小就说你命苦活不长,你爹娘活着时就盼着你能成家,给老卓家续个后……”
      卓久按了按黎叔的肩,那虽是硬朗,却终究扛不过岁月侵蚀的曾经背过他的肩。他又觉得好笑,每每有人觉得他可怜,到了了,又总是他来安慰。
      “卓久活不长,又何苦去糟蹋人姑娘呢……”他笑着,并无怨怼,也非看破,只是全然地接受。爹娘早逝,命数;命不久矣,命数。
      人这肉体凡胎,如何去和命数斗。他便笑着接受,任你命数百般捉弄,我也终究不怕你。

      卓久还是拿着这七文钱带酤酤去吃顿花的——烟翠楼后的一处蛋饼摊,香脆蛋饼一文一个。
      一人一猫四双眼仔仔细细地看着蛋黄打在铁板上,伴着“滋滋”的声响,一股白烟飘至人猫跟前,蛋花儿香美不胜收,惹得卓久直竖拇指。
      油纸包着热乎乎的蛋饼,卓久抓起巷子里竹竿身子一扭便上了屋檐,猫儿也随他上来,扑来要咬那蛋饼,卓久从身后抽下一只酒葫芦,认真地对着猫儿的一双大眼说:“酤酤,今儿卖剩的酒不多,你可省着点儿,回家再给你补!”说完掰了一块蛋饼给它,然后自己对着壶嘴先来一口,恣意地侧身一卧,目光越过乐滋滋扯蛋饼的猫儿,落在车马繁华的街道上。
      这人世纷繁,好似与他无关。
      竹饮此刻盘坐在卓久身后的檐上,他抬眸看眼前饮酒乐甚的卓久,竟觉得他这粗布麻衣却恣意放肆的姿态,比他更像酒仙。
      人群中忽然喧闹一片,只见街巷尽头杀气腾腾地冲来十来个大汉,当头的一个朝卓久一指,吼道:“就这小子,砸了咱们十几坛好酒!兄弟们!把他抓了泡酒!”
      “不好,酤酤,要逃命了!”卓久朝底下望了一眼,张口咬掉蛋饼,捞起猫儿便跑。唇角的弧度竟又深了些,他笑得开怀,一边轻巧的动作在檐上如同一只野猫,脚下瓦片清脆地磕碰,几乎是一眨眼的时光,人挟着猫迅速地穿过了几条巷子。
      眼底下的喧闹仿佛噤了声,竹饮只觉得这身影轻飘地像是春燕拂过瓦檐,而那人微微侧脸俯视人群攒动时,那一眼的笑意和嘲弄,蓦地教他一怔。
      这般的风华,真不像短命之人。

      卓久是一口气跑回家的。
      双手撑在膝盖上,光洁的额上渗了一层细汗,两腮由于剧烈运动红得厉害,一对薄唇微启,轻声地喘气。喘到一半他忽然低头,找了一圈不见原本跟在后头的猫儿,于是半喘着叫了声“酤酤”。
      应他的喵声自里屋传来,卓久转眼便见自家大门半掩,心下一慌——别是进贼了!
      一推门,却见那贼老神在在地坐在桌前给猫儿顺毛,那猫儿被抓得眯着起眼来,和桌上的三寸紫葫芦滚在一起。
      “你……”卓久并不惊讶这人就这么坐在他家屋里,他不解的是这酒仙他孙子怎么又回来了。莫不是一壶春绣入了这酒仙孙子的法眼,又回来讨一杯?
      卓久只好摆手:“春绣喝完了,没有了。旁的酒无非是我自个儿随意酿来卖钱的……”想来也比不过你那紫葫芦里的东西。
      竹饮朝他抿起一抹浅笑,单刀直入:“小兄弟,竹饮想买你一棵草。”
      闻言,卓久收起玩笑的眼,嘴角笑意却不减,清亮的眼定定地看着竹饮,片刻才道:“不卖。”两个音节并不大声,却不容回绝。
      想来也是这个答案,竹饮点了点头,又给猫儿拂了毛儿,拎起紫葫芦一拱手:“告辞。”说着抬脚走人,却在门口被人叫住:“你倒是说说,你拿什么买?”
      回过身,见卓久一手撑着脑袋朝他半倾过身子,那墨色灵动的眼直勾勾的,唇角依旧是那抹饶有兴趣的痕迹,只听那声又说:“你拿什么跟我买?”
      “我教你酿酒。”竹饮摸着腰间的紫葫芦,这一番话听着让人好笑,他却说得理所当然。
      卓久果真是笑了:“你这酒仙孙子倒是有趣!你教我酿酒作什么?便是你爷爷来教我,我也不领帐!”
      竹饮瞧他笑,这世上的酒痴供他、奉他,都梦寐以求能得酒仙一技真传,而这小酒痴竟对此嗤之以鼻,他虽料到卓久未必拿草来换,却也没想他竟笑得如同玩笑。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卓久仍是笑,“第一次见,就知道。”不是酒仙他孙子,也可能是酒仙他儿子……
      “可我只想跟我爹学酿酒。”他语气平稳,眼角的笑意凝在乌黑的眼里。
      神技又如何,仙酿又如何,酿酒只为喜爱,酒仙天宫酿琼浆玉液,他卓久窝在这茅屋之前酿他的竹叶青,哪个更快活些,也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他又不图扬名立万,只求同父亲一样,每日依山傍水,怀中一饮,酣畅淋漓。
      竹饮敛了眉眼,心下真为这短命的酒痴惋惜。
      世人常为世俗牵绊,酿酒酿酒,多半为了酿这一世荣华富贵、沽名钓誉。鲜有的如此清心,却仅半年光阴,否则必成大器。
      卓久苦着脸,只因瞅见竹饮眉目间熟悉的怜悯,他心说人这东西真是怪得很,耽于悲剧,又乐于施舍怜悯,却终究也看不清自己的可悲可怜。
      “你要那草做什么?”他只是待不惯这期期艾艾的气氛,随口一问。
      “酿酒。”
      “喔,我倒是忘了,”卓久乐呵,“长亭秋。”
      竹饮觉得这话怪异,既然是忘了长亭秋,又何必执着这草。
      “既非做酒,你要这长亭草做什么?”
      “我不要草,”卓久摇了摇头,“我等的是花,长亭花。”
      后者闻言挑眉,长亭花由长亭草□□结来,传说长亭花治百毒亦能延年益寿,却也仅是传说罢了。长亭花可遇不可求,何时□□,是何模样,皆无从得知。若说长亭草尚能种来,那这长亭花,确实只能等来。
      “你要拿它治病?”竹饮问。
      卓久又是摇头,笑道:“不是治病,是救命。”他又抬眼看竹饮,淡淡道:“你既非常人,可算得来,卓久还有多少时日?”
      竹饮摸着葫芦坐到卓久身边,只叹口气道:“这花救不了你。”且不说花开无望,等一个传说比等死更久,即便是他在仅有的半年时日里等来了,他身上的黑气也不是这凡间生灵能解的。
      卓久却也不惊讶,捞过猫儿逗弄:“我道这小小一朵花也敌不过命定的事。只是我爹悉心栽培了这两株长亭,临终也挂念着这草,卓久命短无法留后已是不孝,为他老人家守着这草也当是尽孝。”他又怎会不知,无欲无求的父亲为这草付出多少心血,只为有生之年为儿子育出长亭花续命。
      “我还有多少日子?”卓久又问。
      “半年。”竹饮并不转头看他,也似怕了那双过于清亮的眼,将他的惆怅直穿。
      “半年啊……”卓久拿手指戳着猫儿笑,“酤酤,我们还可以喝两坛好酒……”
      一室默然。
      “待我死后,这草就当我赠予你的吧。”卓久忽然说,“到时你也别吝啬一杯长亭秋,到我坟前浇了当作回礼。”说完拿一张无赖的脸看竹饮。
      竹饮良久才应了声,摸了摸葫芦。
      “另外再拜托你一件事,”卓久忽然认真道,“我死后,将我的骨灰放进酒坛子里,找个合眼的地方埋了……”想了想又说,“你可得记得地方,我还等着你那杯长亭秋呢。”
      说完便爬上梁挑自己的“骨灰盒”,抓起猫儿问哪个帅气些。
      竹饮终是拿起葫芦喝了一口,琼浆入喉,千般滋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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