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李千千

1、伤

　　你喜欢more吗？
　　不，我喜欢万宝路。

　　投身夜幕的女子，精致而脆弱。
　　就像一朵朵只在午夜盛开的玫瑰，张开一片片染满剧毒的花瓣，散发妖娆而致命的香味。
　　它们是有刺的，往往会伤到自己。
　　狼是个喜欢简单的女子，喜欢简单地装扮自己，没有香水没有兰蔻，喜欢赤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对着窗外安静地抽万宝路。
　　红色万宝路。
　　她可以什么事都不做，就这样抽掉整整一包烟。
　　和许多独身而又憎恨寂寞的女人一样，生活作息毫无规律，昼伏夜出，迷恋酒吧，身边的男人走马灯般换着。
　　刚毕业时，被逼着去相过一次亲，那个男人事业有成彬彬有礼，戴着一付金丝边的眼镜，收藏雪茄，皮夹里从来不放现金，刷起卡来毫不吝啬。
　　她有过一个LV的包包，是那个男人送的。
　　隔着玻璃门她看了很久，他说：你是不是喜欢？她没有回答，他进去又出来，她看见他满不在乎地把卡递给专柜小姐，然后那只包便属于了她。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只包，她用剪刀把它剪坏。
　　从那天起，她开始厌恶刷信用卡的男人。
　　她曾在聊天室和别人聊起过这段经历，那晚她有点醉，不断有陌生的名字弹出问她睡一晚什么价码。
　　她笑笑而后回给对方：睡你妈！
　　你当时到底在看什么？换作是我我也会以为你喜欢那个包。
　　狼把所有垃圾信息屏蔽，世界立刻清净得仿佛只剩他们二人。
　　她听到厨房里滴水的声音，水滴穿透寂静落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有点冷，虽然她已经喝掉了整整一瓶威士忌。
　　你不会相信，她说，我在那面橱窗前看见我自己。
　　我看见那个陌生的我隔着橱窗在向自己挥手。
　　我想问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悲伤，你要走了吗？去哪里？
　　她没有回答。

　　绝望时，我选择沉默……

　　今天去听了场音乐会，听到一半时她睡着了，吵醒她的是谢幕时如雷的掌声，新裙子很美很优雅，她刚穿上时差点认不出自己。
　　去吃小统一吧，你会喜欢那里的气氛。
　　我想吃碗路边摊的汤面。
　　他以为自己听错，狼看着他，非常认真。
　　摊主在煮面时一直用种极其古怪的眼神打量狼，狼毫不介意，从容地、心满意足地享用她的热汤面。
　　她的小礼服和钻石耳环与残旧的板凳昏黄的灯光格格不入。
　　她就像是个匆忙逃入人间的天使。
　　喝干净最后一口热汤，狼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她从CHANEL的小手袋里取了钱付给老板，所有人都在对她偷偷打量，她旁若无人地弹开zippo点燃一支烟，四散的烟雾令夜色显得更为朦胧。
　　她漫无目的地在这座钢筋水泥的丛林中游荡。
　　没有终点，没有一个可以眷恋的地方。
　　她脱了高跟鞋，赤足走在冰冷的石子路上，她喜欢这种冰冷的触感，原始而纯粹。
　　在那些若隐若现的角落，有人拥抱，有人叹息，有人依依不舍，有人痛哭流涕，她一笑而过，人间的悲欢离合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她只是个看客，如此而已。

　　狼？你去了哪儿？
　　我在阿迈尼会所。
　　你又一个人喝酒？我来陪你！
　　狼关上了手机。
　　她已经连续喝了十杯龙舌兰酒。
　　不幸的是，头脑却越喝越清醒。
　　美女，一个人吗？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一只手顺势游上了她的腰，那种陌生而粘腻的触感，像蛇一样充满危险与挑衅。
　　狼看看他，那是个满脸轻佻得意的男人，他有张很好看的脸，从头到脚一身名牌，玻璃切面的反光映得他手腕上的劳力士表奕奕生辉。
　　包养他的女人一定很有钱，他应该还有一辆好车，在女王没有吩咐的时候载着他的猎物风花雪月。
　　也可能直接在车里□□。
　　她喜欢这种浪漫刺激的游戏，她曾在某幢公寓的顶楼和一个男人做过，风激烈地把她的长发吹乱，身体在无尽而阴暗的快感中沉沦，因为堕落而快乐，仅剩的理智华丽地粉碎。
　　但是今晚，她只想一个人。
　　男人往她的杯里注满酒，她笑笑，像一朵只在午夜绽放的蔷薇，妩媚而狂野。
　　她举起酒杯，微笑着泼了那个男人满头满脸。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她读到了那双眼睛里的阴骘与恼怒，她被这个男人狠狠抓起，她有点疼，但她还是在笑，轻蔑而放肆地大笑，仿佛在嘲讽这个男人的狼狈。
　　夜色颓靡，出租车上低声播着张镐哲的好男人，空气冰凉如水，街灯一盏一盏从头顶掠过，投下一片此起彼伏的阴影。
　　狼，你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走？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又开始抽她的红色万宝路。
　　一支又一支。

　　Nothing
　　Nothing
　　It is nothing

　　推开门的一瞬，她看到了那个男人，他正赤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安静地看着窗外，安静地抽着烟。
　　窗外什么都没有，除了黑暗。
　　红色万宝路，气味清香而辛辣。
　　他们一共见过两次，第一次在□□，第二次也在□□，没有太多言语，没有我爱你，他们用身体说话。
　　今天是第三次。
　　狼走到他身边，他没有转身，只是递了一支烟给她，她依稀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在三千院门口，那天他穿着和今天一样的斜纹衬衫，那种隐晦深沉的灰色。
　　不抽别的烟？
　　我只喜欢万宝路。
　　什么味道？
　　他递了一支烟给她，从此她爱上了这种味道。
　　辛辣得令人心碎的味道。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
　　他拥着她，他摸到了她的伤痕，她感到疼痛，但她一动不动。
　　谁弄伤了你？
　　我自己。
　　疼吗？
　　不疼。
　　她的另一处伤口在流血，但是他并不知道，她不愿让他看到。
　　关了灯，黑暗把他们彻底吞没。
　　他把她按倒在地，他在她的身体里放肆，剧烈的冲撞令她窒息。
　　血越流越多，伤口越来越疼痛，她在痛苦中沉沦，不愿自拔。
　　就好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没有温暖，没有眼泪。
　　像一朵刚刚绽放就已经凋谢的花，血一样的花瓣被绝望揉碎，风轻轻吹过，不留丝毫痕迹。

　　狼，你是可以过正常人生活的。
　　是吗？可是我已经忘了怎么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是吗？如果我告诉你你就是我的幸福吗？
　　我手上是有血的，你知道吗，狼？
　　我知道。
　　我不能给任何一个女人带去幸福。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他们不停地□□，像野兽一样喘息，相互征服，不知疲倦。
　　那种被遗忘已久的拥抱的感觉，占有与被占有的感觉，溃烂的感觉……
　　枫，你有没有爱过我？
　　为什么不回答我？我并不要你的未来！
　　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爱过我？
　　哪怕一点点……

　　天终于又要亮了，他睡着的时候像孩子一样蜷缩在她怀里，她抚摩他的脸，她冰冷的手指顺着他的眼角往他的嘴唇滑落。
　　她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什么也不会留下，连一声再见也没有。
　　眼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掉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轻轻拭去，她可以对他潇洒微笑，不带丝毫留恋地目送他离去。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不再期望，不再等待，不再迷惑。

　　念中学时，她有过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朋友，那是一个像水晶一样透明美丽比玻璃还易碎的女孩，她喜欢这个女孩，她把她当成宝贝似的疼爱呵护。
　　她可以为她偷东西，和别人争吵甚至打架，她不允许她的宝贝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突然有一天，她的宝贝不再接受她的爱抚与亲吻，她把狼送她的礼物全部扔在地上。
　　狼没有问她为什么，因为她看见有个男孩每天放学后都会来校门口接她，她坐在他的车后，她那纯白的裙摆在风中快乐地飞舞，她从未在她脸上读到过这样肆无忌惮的幸福与满足。
　　狼感到一种莫名的心痛，她嫉妒那个男孩，但她只是沉默地离开，因为她知道许多东西无法替代。
　　直到……某天，她在医院里重新看到她的宝贝。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空气中没有一丝阴郁。
　　她却安静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脸色比床单还要惨白。
　　她憔悴忧伤得就像是个饱经沧桑的妇人，她看见狼，虚弱地向她微笑，她的笑容不再纯净，带着死亡的气息。
　　狼握住她的手，心在那一瞬间碎裂。
　　对不起，狼，对不起！
　　狼微笑着抚摩她的脸。
　　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点点……
　　她闭上了眼睛。
　　她始终没能回答这个问题，那一年，她死于宫外孕不治，她才十六岁，那个夺走了她快乐与生命的男孩，曾与她共同享受欢娱的男孩始终没有出现。

　　有些劫难是命中注定的，有些人注定只是生命中的过客。
　　她觉得心很疼，她不想一个人疼，她必须要让那个人知道她有多疼。

　　刀插入□□的感觉，钝重而美妙，鲜血源源不断地流出，犹如一片片腥红的玫瑰花瓣铺洒一地。
　　那是一种凄艳而残酷的美，这种美丽令她血脉贲张。
　　男人带着致死不敢相信的神情对她凝视，她只是微笑，笑容纯净而透明，她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抚摩他英俊的脸，另一只手更深地把死亡捅进他的身体。
　　我手上是有血的，你知道吗，狼？
　　我知道。
　　可是我一直忘记告诉你，我的手上也是有血的。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夺走了我的东西，你也必须被我夺走什么。
　　死亡的滋味非常美妙，它让寒冷消失，使眼泪停止，时间不走了，不会再有绝望，不会再彼此折磨。
　　他沉重地倒了下去，神情渐渐平静。
　　是的，你能懂，你一定能懂，我的感受只有你才会知道。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才是同类。
　　所以，那个男孩的表情不如你那么平静，他是那么痛苦和困惑地看着我，他永远不会想起我是谁，就像他早已忘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带着和他一样的表情死在一个早已被他遗忘的角落。
　　我已经疼了太久，我不想再一个人疼下去。

　　唱机里轻轻放着Encore une fois，那是狼最喜欢的法文歌。
　　她挑了一瓶她最喜欢的那个年份的红酒，她为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为他倒了一杯。
　　她淡淡微笑，轻轻举杯，她的发丝有些凌乱，只穿着蕾丝的黑色内衣，镜子里的她苍白而美丽，黯然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打开电脑，□□上无数人头闪动。
　　喂，可以聊聊吗？
　　随便。
　　你是MM吗？
　　是。
　　我还以为你是个男人。
　　哦。
　　你喜欢抽烟？
　　怎么？
　　抽烟的女人一般都是有故事的女人。
　　没错，我刚杀了一个人，这算不算是故事之一？
　　你真会开玩笑！你喜欢more吗？
　　不，我喜欢万宝路。
　　你是不是很寂寞？
　　寂寞和万宝路有关系吗？
　　当然，我可以面对面给你慢慢解释。
　　狼淡淡微笑。
　　我觉得很疼。
　　疼？你受伤了吗？
　　我很疼，你……愿意陪我一起疼吗？
　　当然，我很愿意。
　　那么，我……在这里等着你。

　　第二天的电视，播报了一则短短的社会新闻。
　　单身女子，24岁，无业，在其寓所杀死另一28岁男子，意图不明，据查，此女有深度抑郁症与神经性紊乱，并疑和多年来数起不明杀人事件有关。

　　J\'ai jamais vu d\'amour fragile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容易破碎的爱情
　　j\'ai toujours donné tout
　　我一直都只会全部给与
　　toute seule au bout de moi
　　在我自己这一边独自得去给与
　　j\'t\'envoie ces quelques mots
　　现在，我为你写下这几个字
　　Moi je suis celle qui s\'est perdue
　　我，我唯一的丢失了自己

　　狼，你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