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锦城谁云乐 ...
-
锦城又称西都,这里常年温度适宜,四季如春,前朝皇帝时就颇爱带着宠妃来这里小住避暑,但皇帝毕竟是皇帝,总不同于常人,小住也要处理政务,于是建了恢宏大气的宫殿,后妃们也要赏玩休憩,又建了江南氤氲的园林。皇家的东西,平头百姓总是不得窥探的,再加上数十年的规划建设,将百姓们迁来迁去,渐渐住户也少了,而后锦城就成了皇家园林。
如今在位的元熙帝前几年还是时常来锦城的,他那时尚年少,少年心性,又被一棒子老臣管束得紧了,只能趁着避暑的时机出来看看。这几年收拢了大权,皇权独揽,政务就繁重了,元熙帝并没有什么特别嗜好,于美色上也节制的很,但还是日日批改奏章忙到半夜,哪里还有闲情来锦城小住。
如果不是当时发生了那么一件事,也许云城园林也就同许多皇家行宫一样渐渐荒废了,其实锦城如今跟荒废了也差不多,只不过依然三步一站,五人一岗,戒备深严跟皇宫大内也差不离了,哦,或者说比皇宫更森严,京畿也不过十万大军,锦城却驻扎了十二万。元熙帝说锦城平野,正好练兵,同时拱卫京畿,以备不时之需。
话虽是如此说的,但凡有几分眼色的谁不知道,锦城锦城,其实就是一座囚城,十二万大军,不就是为了看住那个人么。不过,一座寒冰玄铁铸造的地宫,十二万铁血大军镇压,也算不曾辱没那人了。
锦城地宫只有一个入口,三把钥匙,一把在元熙帝手上,束之深宫,一把在神眼苍鹰周平手上,他每天蹲在地宫门口盯着,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最后一把在楚名扬手里,他自从三年前从元熙帝那里领了天一阁的差事,随着也拿到了这把钥匙,这几年时不时也回来地宫请教一二。楚名扬每次进出地宫,总要被周平那双眼来回扫上好几遍,弄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暗自撇了撇嘴,他要真想传递什么消息,是你周平一双眼阻止得了的吗。
周平的相貌并不丑陋,甚至还颇清秀,只是一双眼十分阴鹫,看在人身上阴森森的,叫人避而远之。他向来不说话,仔细看了几遍后才放楚名扬进去。
这地宫本是元熙帝十岁登基后就修建的陵寝,修了十多年才完工,这少年皇帝将自己百年后的寝殿铸成铜墙铁壁来囚禁这样一个犯人,也算是用心良苦了。进去后是一道长长地甬道,没有灯火,也并不阴暗,隐约可见壁上细腻飞扬的壁画雕刻。过了甬道,便进了寝殿,那寝殿外都是用寒冰玄铁重新铸过一遍,触之深寒,望着灰灰的,泛着金属银光,推开殿门,淡淡的珠光便漏了出来,两排十八颗杯口大地夜明珠镶在墙上,光线温和又明亮。
黄梨木的书案边上,红衣秀丽的小婢女微低螓首牵袖研墨,案上供着一瓶横斜的梅花,枝上霜雪尚未化尽,留有残白,凸显得红梅愈艳愈烈。楚名扬上前看了看,笑道,“是太和殿里的那株胭脂梅,我们陛下待侯爷真是有心了!”
书案那边是一个年轻公子,穿一身白底绣银线暗云纹的单衫,面目俊秀温润,剑眉如飞,凤目凝神,飞瀑般的黑发束一根银丝带,几缕发不顺服的垂在胸前,脸色因多年不见天日而略显苍白,神色却是安宁镇静的,唯有额头两侧深陷下去的太阳穴昭示着他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早已付诸流水了。楚名扬暗自一声叹息:当年名满天下震慑四方的天策侯薛凤璋何许人也,一言既出,天下景从,何等威风。如今也只是一个被囚的废人而已。
那俊美侯爷对楚名扬的出现并不在意,他手指苍白修长,执着一只竹笔,于皎洁素纸上勾勒出了一树梅花。
红衣小婢见楚名扬凑上前来,俏颜透出几分不耐,皱眉叱道,“你来做甚,没见主子正有事儿呢,一边待着去。”
楚名扬嗤笑一声,踱到了一边坐着,不看别处,只盯着那侯爷看。他与这位侯爷乃至陛下年龄都相差不大,陛下乃天子,他自是不敢仰视,但对这位出身武林的声名卓著的侯爷,心里却有着一份傲气,他也算朝中新贵了,本是同龄人,又能相差多少,不过是他楚名扬落后一步,不逢其时罢了。
红衣小婢也不理他,心思早放到了自家主子身上去了,她主子正提着笔,凝神看着笔下梅花,小婢问道,“主子不画上点别的吗?便是冬日里大雪茫茫,也须添上点花草人物才算景致。”
那年轻侯爷淡淡一笑,索性收了笔,也不言语。“这画得莫非是冰雪原?”楚名扬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见另两人都望向他,不由摸了摸鼻子,“千丈冰雪一树梅,本就是江湖中出了名的景致,就是不知何时能见的了。”
侯爷颇有兴味的看了他一眼,才道,“红儿,上茶。”
红儿白了楚名扬一眼,才不慌不忙地从小厅里取出一套茶具,她年纪小小,手却极稳,她煮的是早春新采的吓煞人香,卷曲如螺,白毫毕现,银绿隐翠,于刚煮沸起泡之时分汤,但见玉雪瓷杯之中一道温润清流,碧绿香郁,清而且纯。
楚名扬浅酌一口,叹道:“清雅碧透,人间极品啊。”又抬眼向那侯爷望去。只见那人已歇了笔,慵懒斜躺在软榻上,身下卧的是一张白虎皮,显得他身子略有单薄,看似普通一王孙公子,只是天然一种优雅威慑,叫人自惭形秽,难以直视,倒显得他楚名扬故作从容姿态了。
是了,天策候何许人也?称尊江湖十余载,叱咤沙场八载,坐镇朝堂五载,便是当今天子在他面前亦不敢称从容自在,何况他楚名扬。
楚名扬看了半晌,见天策候分明没有先开口说话的兴致,才讪讪道:“侯爷不想知道楚某此次所为何来吗?”
侯爷微笑道:“哦,难道你不是来陪我品茶的吗?”
楚名扬只好放下手中茶盏,道:“自然是要陪侯爷品茗的,只是朝中事务繁忙,名扬年轻惶恐。也有些事要请教侯爷。”
侯爷将手一挥,“国事勿谈。”
楚名扬忙道:“是边关的事,侯爷也曾镇守边关,重镇三将俱是侯爷当年的爱将,侯爷或许想知道。”
侯爷眉头微皱,低头浅酌了一口,没有说话。他四载囚居,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两个,更别提故人音讯,有人想向他谈谈故人现状,他哪里能拒绝。
楚名扬这时正襟危坐,正色说道;“原是半年前就有异动,有小股突厥队伍在边疆出没,却也没有生什么事端,我天朝也只是遣人警告了事,却不料突厥人胆大包天,竟敢不顾漠河之约,冒犯我天朝圣威,公然侵犯我便边疆三镇!”他说着,偷眼看了一眼侯爷。漠河之约便是这位侯爷当年将突厥赶到漠河以北时,突厥可汗为保性命签下的让突厥臣服纳贡的城下之盟,一世功业成了一张废纸,也不知这位侯爷有何感慨。
而这位俊美的侯爷到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扬唇笑了笑,“皇上倒是仁慈。”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如清风微绽,看不出是褒是贬。
楚名扬心神一顿,却没琢磨透这笑中含义。
侯爷见楚名扬神情,又是淡淡一笑,轻抚手中茶盏,“你接着说。”
楚名扬这是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三镇守军措不及防,三镇失守······”
侯爷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只是顿了一顿,才道,“突厥打到哪里了。”
楚名扬顿了顿,低声道:“潼关将破,接下来怕是直扑山阳城。”过了山阳城,就能长驱直入京师了。
侯爷轻叹一声,双目微瞑,楚名扬却无形中感到一股威压,忍不住战栗,仿佛条条杀气扑面而至,让人无所遁形,仿佛阵阵威慑压体而来,让人倍感窒息。楚名扬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明明只是个锦绣单衣的俊美青年,却让人感觉威严难当,杀气逼人。“那李信,种离,刘舜卿,死了没有。”此三人正是天策候当年留在边关镇守三镇的大将。
楚名扬怔了一怔,踌躇了片刻,才说道:“刘将军在突厥骚扰边关后也出兵攻打突厥部落,被天子降罪,已回京述职。种将军在城破前突围,现正在潼关,李信将军,”他微顿了顿,“于城偕亡。”
侯爷没有说话,缓缓闭上了眼睛,双目微阖,但周身的压迫感却越来越强,楚名扬一动不敢动,他强忍着战栗,却管不住汗水淋漓,觉得自己在这压迫中毫无存身之地,他忍不住怀疑这天策侯爷当真武功尽失了,只是残余在身的杀气就有这般浓厚,他当年究竟杀过多少人!
空气里突然一松,威压撤去,楚名扬也为之一松,正低低的喘着气,就听见侯爷说道:“你走吧。”
楚名扬一怔,忙道:“侯爷,是陛下······”侯爷摆了摆手,睁开眼看着他道:“皇上说让你来看我时,可曾说过要你向我问策?”
楚名扬想到,这种事陛下怎么会亲口说出来,但陛下遣他来不正是这个意思吗。侯爷看着他颇不同意的样子,笑了笑道:“匈奴是什么德行,你清楚,陛下也清楚,他当初既然那样做了,就必然有他的用意,遣你来看我,也不过是一个形式,一个借口罢了。”
楚名扬还要再说,侯爷却已经开始赶人了,“走吧走吧,他若问起就照我说的说。”楚名扬却急了,薛侯你从头到尾说了什么吗?让我拿什么回话。他一咬牙,终于把那句最重要的话:“侯爷如今已不掌兵,但天策候府三十万精兵尚在,不如把天策令归还朝廷,以解朝中燃眉之急。”天策令乃天策候府传承之物,除了天策候本人,就只有天策令能够调动侯府大军。
侯爷闻言身子一震,“天策令?是陛下让你来拿的,”他唇边勾起一抹冷清的笑意,透出丝丝的嘲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陛下都不知道在哪里,凤璋又如何知道!”
楚名扬走后,天策候薛凤璋用手遮着着眼,仍躺在榻上不愿起来,整个人萎怏怏的。红衣小婢在一旁收拾茶具,她推了推薛凤璋,脆声问道:“主子,我怎么没见过天策令啊。”
薛凤璋动也不动,懒洋洋地说:“早送人了,我都没能揣上几天了,你哪里看得到。”
小婢似乎有些不高兴的道:“主子有了好东西都不给我看看就送人了,我以后泡了新茶也不给主子喝。”
薛凤璋乐了,摸摸她的小脑袋瓜子,道:“乖红儿,你要那玩意儿做什么,丑不拉几的,主子我送过你多少好东西啊,蓝田明玉,凤凰玉壁,夜明珠,火骊珠······难道主子对你不好吗。”
红儿皱着一张俏脸,不依不饶的道:“可是天策令是好东西了,主子你究竟送给谁了,那人比红儿好吗?你为什么送给他啊。”
薛凤璋嘿嘿一笑,道:“自然是因为放在他那里最安全。”
小婢女托着腮想了想,一双明眸也笑了起来,“主子一定是送给凤九公子了吧,主子平常最信任他了,我也喜欢凤九公子,送给他就送给他吧,大不了下次借来看看。”
薛凤璋笑了摸了摸红儿的脑袋,又枕着手躺下了。
只听着红儿又喃喃的道:“听说,李将军死了呢,李将军是个好人,就是呆了点。还有种将军,刘将军,主子,你不去救他们吗?”
过了好一会儿,薛凤璋才苦笑道,“我如今身在囹圄,又有什么法子了,刘舜卿面粗心细,种离是一员智将,唯有李信,忠心有余啊,我跟他说过多少次身为名将首先要知进退,不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说过多少次······”他苦涩道,“算了,我也没有做的多好,不配说他,他也算求仁得仁吧。”
红儿又问:“那,小皇帝为什么不去救他们呢?李将军他们不是小皇帝的属下吗?”
薛凤璋笑了笑,“他当年不是也没救小凛世子,那还是他的堂兄和知交。皇家的事,那是怎么简单的,说起来,我还算是他表兄了。不过你放心,他聪明得很,一定早就想好了后招,他不过是需要一场战事来消除我的影响力,又怎么会真的动用天策军了?至于原先的一败,只不过是因为需要这一败,来赶走朝中那些腐儒罢了。”
“是那些给主子按了一大堆罪名的老头子吗,那些糟老头子,竟然说主子的坏话!早就该赶他们走了。”
“是的,狡兔死走狗烹,八王爷如此,我如此,那些老儒亦然,如今正朔已定,大局已稳,他也不需要那些开口道德尊卑,闭口周礼井田的老家伙了。”薛凤璋微嘲道,“跟他共枕五载,他的心思总算还能看懂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