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守则》莱西亚

2、雷欧·亨特

　　就好像是为了配合通缉令一般，雷欧射杀五个平民的事已经被大肆报道出来。不管是报纸、广播还是电视，那些用来描述雷欧·亨特的词汇都无外乎“冷血”、“狠毒”、“令人发指”。他新辖区的同事一边感慨“想不到他会做这些事”，一边对着镜头说“不过他自从调任过来就有些神经质”。
　　神经质？锡德用食指敲着桌面，这我可看不出来。
　　一个醒在陌生房间还被人扒了衣服的人，睁开眼后先是好好洗了个澡，然后去观察了下房子主人对自己有无威胁，临走前还不忘从冰箱里自己找了些吃的——看看，这要是叫神经质，那些定义这个词儿含义的人得羞愧而死。
　　锡德对警员隐瞒与雷欧·亨特相遇的理由是多方面的。
　　通过那短暂的相处，雷欧在他的印象中根本担不上“穷凶极恶”这个词。倒不如说因为不善言辞，他一直处于“莱尔·佩雷斯”的压制之下。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却并不是决定性的那一个。
　　锡德对于雷欧的兴趣还不到可以为其隐瞒行踪的程度，但这如果跟任务扯上了关系，那就是另一种状况了。
　　——根据赤银提供的资料，雷欧的那五颗子弹并非滥杀。
　　与锡德执行同一个任务的同僚们都在分头行动，而资料汇总与分享的工作则由赤银的后勤负责。米亚对于大方向之外的细节并不过分干涉，一方面她相信除锡德之外的十名成员不会干出太出格的事，另一方面她知道对于锡德，干涉也没用，反正他不会听。
　　早餐后的那个小型电脑会议中，后勤人员将关于雷欧的资料都传给了他。锡德有时候真挺佩服那些电脑专家的工作能力，他们就连雷欧小时候在学校舞台上出糗的照片都挖掘出来了。
　　雷欧从小到大的记录没有任何值得赤银注意的地方，这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成长经历罢了，也许比有些人更幸福点、或者更不幸点，但这改变不了他是个普通人的事实。
　　单从目前获得的初步资料，不管是锡德或是米亚都无法解释他所做的事。
　　在他所枪杀的那五个人中，有三个是赤银的调查对象。百分之六十，对赤银而说这个概率已经高得离谱了。
　　赤银将雷欧·亨特列为需要注意的对象，这意味着他们需要在雷欧被捉捕到之前找到他。至少，需要在他干出对赤银而言麻烦的事情之前找到他，并且视情况采取措施。
　　锡德早有对策。
　　莱尔·佩雷斯的假档案做得非常完美，赤银在这种方面总有自己的门路。这不是他第一次“变成”另一个人，他也对此得心应手。
　　“莱尔”或许的确是个会帮助落难之人的好人，然而他的本质是锡德，那只疯狂的豹子，这就代表他绝不可能毫无防备。
　　他对无法构成威胁的事物容忍度很高，但这种容忍的基本是，他喜欢将事情都放在自己能够掌控的范畴内。
　　在昨天帮雷欧检查外伤的时候，他在雷欧身上也发现了那种没有血腥味的红色固体。它看起来实在和血液凝固后的样子没两样。锡德小心地剥除了一些，在那下面并没有伤口。
　　然后他稍稍动了些手脚。
　　如同他告诉雷欧的那样，他的确将那身沾满污渍的衣服丢进壁炉烧成了灰烬，但他取了一小片样本，与那一小片红色凝结物一起，放进了一个迷你树脂瓶中。
　　作为专门应对非常识事件的组织，赤银对于一些古老的手段也有所了解。锡德的床板下面有个小小的传送法阵——哦，别误会，毕竟那些古老的魔法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被人们遗忘，现在赤银所能还原出的传送魔法，只针对三百克以下的物品。
　　他在睡前毫不犹豫得把树脂瓶传送回了赤银的医务室。
　　罗德的化验结果也许需要几天，锡德并不急于一时。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到了自己心脏的部分，放大了所有的感官，直到能够感受到心脏跳动的频率、血液流动的轨迹。过了好一会儿，他满意得睁开了眼。
　　作为莱尔·佩雷斯的时候，也许他确实享受着小镇上的宁静时光。
　　但这毕竟不是真的。
　　他不会允许自己比之前懈怠哪怕一丁点儿。

　　在与雷欧·亨特前警官初次邂逅之后过了一周。
　　因为那个落跑中的“穷凶极恶杀人犯”，入夜之后的足迹镇比往日还要更加安静一些——大家都变得比平时更加警惕，要知道小地方的人们总是相当朴实，他们不会希望与杀人犯来个月光下的浪漫相遇。
　　但亲切的佩雷斯先生完全不这么想。
　　他恨不得在门口拉上“欢迎雷欧·亨特光临”的条幅呢。
　　在这一周中，与此次任务有关的、处于赤银监视之下的人又死了一个。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的死也被算在了雷欧头上。
　　死亡人数已经增加到八人。
　　但有意思的是，警方所公布出来的受害者名单上只有七个名字。
　　杰克·杨，唯一处于赤银监视之下的那名受害者，他并不在那份名单上。
　　锡德坐在沙发上，最后看了一眼笔记本屏幕上那张毫无特色的普通脸孔，然后按下了删除。
　　他能想到他的那十位同僚现在该是多么焦头烂额，不过虽然大家进行的是同一个任务，但既然负责的内容不同，那么他就没兴趣插手别人的事。
　　他只要管好自己那部分就行。
　　罗德在三天前将化验结果发送了过来。
　　如同锡德的第一印象，那确实是血液。但罗德在比对了赤银资料库中保存的所有样本之后，依然无法判断那究竟属于什么生物。
　　这就有点意思了。
　　锡德玩味地起眼睛，看向雷欧曾经躺过的那张沙发。
　　赤银的资料库与警察的犯罪资料库天差地别，大概也与任何一个博物馆、医院、科研所迥然不同。那里面收藏着能够收集到的所有样本，现有或者已经灭绝的、这个世界或是别的世界的、现实的或是幻想的，生物的或是非生物的……
　　“你到底是什么呢？”

　　在时针越过1之后，锡德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打开后门，走进了那方小小的花园里。傍晚下过雨，脚下的草坪带着点泥泞的触感。
　　莱尔的面具被他戴了回去。他看起来就好像只是想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一样，闲适又慵懒。
　　他深吸了几口带着寒意的潮湿空气，伸了伸懒腰，然后不经意地将视线转向了一株矮树。
　　枝条上站着一只小小的鸟。灰黑色的后背、雪白的胸腹。
　　它圆圆的眼睛正和人类对视，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
　　“哦，这可太稀奇了。”莱尔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只鸟，“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是一只非洲侏隼。
　　虽然看起来小巧可爱，但那是猛禽的一种，生活在非洲。
　　他尝试性地冲着侏隼伸出手。
　　“过来，漂亮的小家伙。”
　　就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般，那只袖珍猛禽拍了拍翅膀，准确地落到了他的手指上。
　　莱尔微笑起来。
　　他动了动手。
　　小家伙由于丧失平衡感晃了一下，它扑棱了一下翅膀，调整了站姿，却没有从那只手上离开。
　　莱尔带着客人回到了房间里。
　　“你也真够缺乏警觉的，那么容易就跟人进了屋子。”莱尔看着鸟类漆黑的眼睛，“想吃点儿什么吗？”
　　侏隼从他手上飞开了，它在屋子里盘旋了一圈，落在了沙发上。
　　“缺乏警觉的是你。”
　　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下一瞬间，坐在那里的变成了一个黑发男人。
　　——雷欧·亨特。
　　莱尔睁大了眼睛，指着沙发上的人半天没说出一个音节来。从雷欧的角度看起来，他就好像是受惊过度以至于丧失了语言功能。
　　“让浑身狼狈的可疑陌生人进门、让他在客房留宿、借给他衣服、在发现他是个通缉犯之后也没有报警。”雷欧一一列举莱尔的所作所为，活像是在陈述罪状一样严肃，“在我看来，你根本没有说别人‘缺乏警觉’的立场。”
　　“你……”莱尔艰难地吐出一个单词来。
　　好样的，原来他是只鸟。虽然看起来可爱迷你了点儿，好歹是只猛禽呢。锡德欣慰地想，怪不得赤银的资料库里没有可匹配的样本，谁会没事把鸟跟人的DNA混起来作为样本检测。
　　莱尔依然维持着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哦天哪，你，刚刚那只侏隼……你是怎么回事？”
　　“通常在这时候你可以用‘怪物’这个词的。”雷欧好心提醒。
　　“比起Monster，我更想用Fantasy……”莱尔咕哝了一句。惊慌的表情慢慢从他脸上退了下去，虽然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但是至少看上去镇定了很多。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语气中有种修饰得恰到好处的故作平静。
　　雷欧皱起眉，用一种可以称之为“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莱尔。后者就如同他站在床头那次看到的一样，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种平和无害的氛围里。
　　“您的接受力真是叫我叹为观止，佩雷斯先生。”他皱着眉说道，“即使是在您面前发生了那么令人诧异的事，您也迅速接受了下来。”
　　“不然我能怎么办？抓了你解剖？我只是个普通的建筑设计师，而不是兽医或者科学家。”
　　莱尔继续体现着他那优于常人的回复力，现在他已经有心情开玩笑了：“但是说真的，我依然挺想知道你刚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想这大概不是什么魔术吧？当然，如果不方便的话你可以不用告诉我，只不过是出于好奇心而已。”
　　“……”雷欧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莱尔的疑问，而是回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没有把我的事情告诉警察？我想你应该已经看了新闻，知道我是个连环杀人犯。”
　　莱尔点了点头：“是的，你是个连环杀人犯。”他抿了抿嘴唇，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事情也许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直觉……我也说不好，只不过，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暂，但我觉得你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那恐怕你要失望了。”雷欧说道，“你在新闻上所看到的那些都是真的，是我杀了那些人。”
　　莱尔又一次睁大了眼睛。
　　——这人真是诚恳得让人感动！身为一个通缉犯你这么诚恳得跟人坦诚罪行真的没问题吗？
　　锡德简直想在心里给亨特先生鼓掌了。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莱尔吞了口口水，不留痕迹得往后退了半步，摆出一副有些害怕的样子来，“您就不怕我报警吗？还是说您已经准备杀人灭口了？”
　　雷欧摇了摇头。
　　“不，我是来道谢的。感谢您在我危机的时候帮助了我，否则我现在大概已经死了。如果不怕别人觉得你精神有问题的话，你可以把我的事告诉警察。”他说着向着窗子走去，“如果我能在解决这些事之后还活着的话……到时候我会赔偿您借给我的衣服。”
　　在推开窗子之前，他停住了脚步。
　　莱尔的右手正扯在他的袖子上。
　　雷欧回头看着他。
　　“你知道你的脸色很不好吗？”莱尔问道。
　　雷欧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他。
　　“要我说，被通缉的时候肯定睡不好觉。我是不清楚作为一只鸟，你能不能在树上好好休息，但从你糟糕的脸色看来，这些天你大概过得够呛。”
　　这可是天大的实话，锡德想。不光要应付警察的追捕，小心赤银正追查的那些家伙，甚至还要躲开赤银的员工……虽然锡德对同事们的能力多少有些信心，但既然雷欧也不是个普通人，那么他那些负责监视的同事们，大概已经被雷欧察觉到了。
　　“我的客房还空着。我还可以提供食物、浴室和换洗衣物。”莱尔用轻快的语调说着，“当然，内裤我也可以提供。你要不要考虑直接在我家里休息一下？”
　　雷欧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了。
　　“您知道您这是在包庇罪犯吗？这是违法的。”
　　那万分正经的语调让莱尔觉得，如果雷欧还没有被革职通缉的话，大概下一句台词就会是“可以请您去局里协助调查吗”，说不定还会亮出手铐。
　　“违法又怎么样。”他撇撇嘴，完全没有“协助犯罪”的自觉，“就算你告诉我你真的杀了那些人，但我依然不觉得你像电视里说的那样，是个‘令人发指的残酷混蛋’。我只是相信我自己的判断而已。”
　　“天真。”
　　雷欧用一个词表达了他对莱尔的看法，随后又补充了另一个。
　　“愚蠢。”
　　莱尔翻了个白眼：“谢谢。那你的回答呢？”
　　他松开手，满意地发现雷欧调转了身体，向着楼梯走去，很显然，他接受了自己的建议。
　　“嘿。”他冲着楼梯口的身影说道，“你知道内裤放在哪里的。”
　　随后他发现那个身影散发出的低气压瞬间浓烈了许多。
　　他心情很好地坐回了沙发上。

　　在听到楼上传来隐约的水声之后，莱尔眯起了眼睛。
　　“以前有个烂好人对我说过一个很有趣的论调。他认为危机会减弱人对善意的警惕。”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说道，“而我则与他持有完全相反的论点。我认为，身处于危机之中，会让人产生被害意识，他会开始怀疑自己所遇到的好意是否别有目的。这样反而会让他更加小心谨慎。雷欧·亨特……”
　　他顿了顿。
　　“虽然从结果来说我非常满意，但很遗憾，您似乎为我的论调提供了反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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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久不见……其实每次更新我都特别心虚。总之……好久不见啦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