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世子 ...
-
2.世子
周平王十三年。
泉水叮咚,如鸣佩环,白色的细浪碎玉般轻轻溅起,不一时,真正的珠玉交击之声沙沙而近。
青苔上脚印蜿蜒,急而不乱,到得近处,入眼的大青石被磨的水滑明亮,上头覆盖着几片大大的荷叶,透过荷叶缝隙细看,才能画出一个曲膝漫躺,双臂相交枕在颈下的孩子。
“芣苢姐姐有事?”
才到跟前,尚未行礼,石头上的孩童已经骤然坐起,呼啦连带着身上的荷叶,荷叶上的露珠落了一地。
这孩子尚在垂髫,虽也称得上剑眉星目,但因为年岁,脸上仍显出几分童稚的柔和天真来,不过一双玄色棋子般透亮的眼睛睁开,倒确实不似寻常人家童子的跳脱,反而带出不符合年龄的沉稳来,腰间佩玉,显然身份有差,只不知为何,周身一色细麻,嘴里叼着草茎,叫人不好捉摸。
“殿下莫乱叫,家老来了,求见您呢。”
“家老?”孩子推开伺候他穿鞋的素手,径直跳了下来,踢踏着麻鞋往回走,“老家老又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
“殿下!更衣!”
“知——道——”
“老汉见过世子殿下。”布衣老者皓首白髯,神态端肃却又可亲,见一身华服的小殿下施施而来,急忙躬身行礼,他候了多时,却并没有任何不耐之情,反而满身喜庆,他虽只是低等民爵,身上却自有岁月沉淀的尊严气度。
这小世子立在门口看了他两眼,才嘻嘻笑着自己落座,“申老村长不必多礼,入座奉茶。”
老人家谢了座,恭恭敬敬在下首坐了,举止做派并不小气。他原本不过是最寻常村人,与这深宫广厦地位天壤,但因是储君封地,平白在同侪之间多了几分特权,能每年在这宫廷之中,喝一杯香茶,见一见这最尊贵公子的面,倒是天大的荣耀。世子年纪虽小,但礼数周全,进退有度,说话也清楚明白,有时还会仔细问一问乡间之事。老人便敬重愈重,更不敢轻易糊弄,俗话说欺老不欺小,何况是这位小。
小世子细细问了今年收成钱粮,甚至雨水蝗害,方才点头。他如今正在半懂不懂年纪,但师父们教导国以民先,民以农先的道理到底记下了,而公父更与他说过,自己的百姓,不可假手他人,你不参与的东西,便不是你的了。只有学着过问,了解,才能掌控。
聊了一会儿,方说到正事儿上。
“老汉这次来,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给殿下带些东西,倒是搅扰殿下了。”
“非节非礼,又不纳粮,何必远道跑这一趟?”童稚声音,清清朗朗,话虽这么问,实际上心里隐约明白,更添了几分喜悦。
老头子站起来,又打了一躬,像一团白色上下晃动,抬起头来,黑黄的皱纹缩成一团,可绽了皮的核桃也是能看出高兴的,“殿下今春就要开蒙,这是天大的事,咱们村里人粗鲁卑贱,倒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族里特备了些用具,殿下或可留着赏玩。”
老村长告辞后,小世子立刻叫人开箱细看,挨个拿在手上把玩一遍,有细竹密密匝匝整齐编好的竹简,有打磨的油光水滑太阳底下能反光的刻刀,有牛皮扎成的小弓,有边边角角圆润精致的算筹,礼乐射御书数,但凡能用上的,竟给备齐了,可见用心不少。他很喜欢,倒不是因东西如何,实际上他锦衣玉食生而优渥,这些东西宫里有自备的,也有大臣们送的,都比这些个好,但这份心意,他很感激,再如何沉稳,到底是个孩子,有人如此用心惦记着他,总是很高兴的。
何况,这本是件好事。
如今,他才隐隐品出几分味道来。
“儿臣寤生见过公父。”小孩子一身齐整,绛红色袍子,玄色幅巾帛带,魑龙玉佩,规规矩矩行礼叩首。
一进大殿,便是一幅森严气派。
高堂,广厦,立柱,飞龙,雍华宝座高居九重,青木长案乌压压钉在地上,仿佛千万年之后仍能岿然不动。
郑公正在作画,帛画。
贴在墓室彩壁上的帛画。
这是郑公掘突极为特殊的爱好之一,众皆惊疑,但无人敢置一词。
郑公是郑国第二代国君,先君桓公本是宣王异母弟,郑国初建在郐国和东虢国之间,周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太子宜臼向母族求援,申侯借犬戎兵攻破镐京。蛮兵入境后烧杀抢掠,战况失控,一片混战。幽王崩后,郑桓公一面守着镐京人马次第撤退,一面护着太子宜臼速速即位定鼎,自己横刀立马独抗犬戎,最终血战而亡。
嫡长子掘突与平王宜臼都正在少年,也算长在一处,掘突继位后继承父亲遗志,少年英雄,全军缟素,收复失地,驱逐犬戎,协助迁都洛邑,事后论起功来竟是头一份的,极受平王重用,独留在朝,以辅朝政,眼下仍然不时回王都听政的。
此刻,他画的是战场,血色的战场,戈矛萧萧,旌旗猎猎,里面有人,身着甲胄,驱车向前,却模糊看不清面目。
“起吧。”郑国国君抬眼瞥了瞥自己年幼的嫡长子,又重新低下头去,再不看他,他身材高大精装,肤色不算白,但俊眼眉飞,目光如电,既是一国之君又是王室执宰,身居高位多年,自有一股慑人气魄。此刻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伏在案上细细雕琢,申请肃穆,仿佛画中人物才是真实。
“不日就是仪典,准备的如何了?”一边勾出一道边,一边漫不经心问了问。
“回公父,先生们都教导过了,礼节程序儿臣已经记熟,公父放心。”寤生也并不抬头,只沉声回答。
郑公突然抬头,目光炯炯,“那就好,你要知道,到了入学年纪,就不是小孩子了,一言一行,都要善思善止,不要做出不合身份的事。”语气突然森冷下来,“记住了,你是寡人太子,可不要令郑国蒙羞!”
“喏!”寤生闻言,背上一寒,衣衫尽湿。
太子?
公父,你的心,到底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