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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伏臣 ...

  •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阿嚏!”

      微红的鼻头吸了吸,纤细的手带着病态的苍白,在寒风的凛冽下忍不住瑟缩着肩颈拢了拢披在肩上的白狐裘袍。

      北国的风,北国的雪,北国的山色。天地间银装素裹,再不是记忆中的春红柳绿,唯一相同的是那同样湛蓝的天空。

      “将军,时辰到了,该上路了。”
      在雪地里站了太久,久到身体都开始微微发僵的一名壮硕汉子举步来到白袍男子身后,小声的提醒。
      他的脸色平静,可眉宇间却带着无法抚平的痛苦与无奈。

      回头的时候愣了愣,随即露出虎牙,回以笑容。
      “原来是严副将。不,今后该称严将军了。”纤细的手腕摸了摸鼻子,越过严将军宽厚的肩,看向他身后。
      整齐的军装,整齐的队伍。那迎风而展的战旗,临空飞扬的金龙张牙舞爪。对上那双龙眼,总觉得其中带着一份讽刺与嬉笑。

      他,是不会来的。自己早该想到,早该想到的。
      对着严将军点了点头,嘴角始终噙着那份淡淡的笑容:“也该是时候了,那么,将军就送到这里吧。”
      视线缓缓扫过严武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扫过招展的金黄旗帜,最后远眺那不知名的某处。在风中挺立的身影沉默了片刻,毅然转身。

      一步。
      整齐的金戈落地之声。
      二步。
      整齐的脚步挪移之声。
      三步。
      “尔汉之身,家国吾守!”
      这是再熟悉不过的誓词,是他初上战场时,背水一战时所言之词。此后,也成为了他聂家军每人必记的誓词。

      嘹亮的声音响彻天际,那是数千名将士整齐划一的声音,震撼了苍穹,也让离去的男子停下脚步。
      没有回头,那背脊在风里更显直挺。明明是纤弱的背影,明明连步伐都有些微跛,可所有人眼中,包括此时单膝跪地的严武眼里,他,都是足以让他们心甘诚服,跪拜相送的人。
      抬头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严武脸上的平静终于被酸涩微红的双眼打破。
      “恭送将军!”
      几乎是嘶声力竭的带头喊出这一句。身后,随之响起千人的迎合。
      “——恭送将军!”
      他们的战神,海青国的神话,无敌将军——聂远之。

      为了海青国,将军失去了父亲。为了皇帝,将军失去了所谓的家。为了百姓,将军放下灭门之痛,再次远赴边关征战。
      十年如一日,将军无怨无悔。他麾下的聂家军,所向无敌。即便失去了一条腿,他也始终含笑面对。
      可这样的将军换来了什么?
      一场阴谋,一纸合约,一份冷情。
      摄政王的一句话,海青再无无敌将军,只有一位独身前往北国蛮邦作为交换之物的“聂公子”。

      “严武。”
      清亮的声音不疾不徐的响起,依旧是背对着众人,不曾回头。

      “属下在。”
      反射性的应声,直到对方笑着指点,才明白自己现在已不再是他的属下。然而严武无悔,即便这里的人混入了摄政王的耳目,他也不悔。
      或许这一声,是他最后自称将军的属下了。

      “严将军,你折煞在下了。”
      聂远之摇了摇头,侧过半身。他喝出一口热气,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
      目光在严武身上落定前,已经将他身后整齐跪立的将士们尽收眼底。这些,都曾经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海青将领,是他聂远之的好兄弟。
      “将军快起,兄弟们也都快起来吧。海青以后,就交给你们了。”

      他眼神坚定,在他的眼神下,不容置疑的威势依然存在。严武站了起来,他身后的将士们也纷纷站了起来。
      而在他们站起身后,却震惊看到了另外一幕。
      “将军!”
      严武刚跨出一步,却生生顿住再难前行。

      北风飘雪之中,那一身白袍披着狐裘的男子对着千名前来相送的海青将士及严武,撩起了膝袍,单膝点地跪了下去。
      严武知道,他们将军的脚有伤。严武也知道,摄政王早就赦免了将军面圣时的跪拜之礼。他们的将军,在伤及腿后,便再也没有跪拜过任何人。

      “远之有负海青,愧对圣上。如今唯有前往北国,以尽臣责,以报皇恩。今后,海青便有劳各位执戊守了。”

      没有人阻止,没有人上前。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将军比任何人都固执。

      聂远之缓缓叩首一拜,直起腰又道:“今西有平夷南有第戎,沙场湮灭儿郎血。但我相信我海青的将士,无论面对何种险境都不会退让。为了家中的妻女,也为了海青百姓的安危。祭已逝的弟兄与所有为海青戎马一身的忠魂!”
      语毕,聂远之再次弯腰,俯身一拜。

      直腰之际,脸上不复刚才的肃然,而是恢复了一贯的温暖笑意。只是那温柔下的苦涩与决然,又有何人知。

      “最后这一拜,是为敬我海青摄政王。如没有他,我聂远之依然是个逆臣贼子。如没有他,我聂远之亦不会有今天。”吞下喉头的苦涩,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天佑我海青。”接着,又是一叩首。

      三叩完毕,他缓缓起身。几不可查的踉跄一步,却稳稳的用那受过伤的右膝勉强支撑。
      “各位将士,前头便是北国境内了。远之谢过各位相送。”
      拱手一揖,拉拢肩上的白狐裘袍,转身一步步稳稳的向前走,一步步走出众人的视线。
      远眺前方,虽然已失去了一身武功,可他征战沙场多年,敏锐的直觉依然告诉他。不远处的前方,已经盘踞了大量人马。
      一场离别后,便是一场“相迎”。

      昔日的柔情蜜意随着冷冽的寒风飞逝,誓言犹然在耳,却是物是人非。
      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却执着的坚守着当初对你的承诺。墨彻,当年如不是你,聂远之或许早就死在京城某条不知名的街巷。
      十年了,十年为你而沉沦,为你而征战四方,如今,依然是为你,甘愿远赴北国。只是在此之后,你是否还会记得自己,是否会在往后的岁月里,记得有一个名唤聂远之的男子,曾经为你而疯狂。

      “果然是……太冷了呢。”
      冷到,即使模糊了双眼,却依然感觉不到脸颊上该有滑落的温度。

      蹬车而上,马夫策鞭。

      雪下大了,北国的四季,一年中最为漫长的便是如此的严冬。而常年生居南方的聂远之,想要适应这里的环境,恐怕还需要一段不短的日子。
      当年年少轻狂一身武功卓然天成,自是不会惧怕严寒。如今被放他国,背井离乡一身残缺,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聂远之浑身都抑制不住的打着颤。
      “将军,前方就到北国境内了。”
      车夫停下了马车,按照两国协议规定,他只能送到这里了。
      听见车夫的声音,远之抬手撩起马车前的帷幕。刺骨的寒风一下便扑面而来,他的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容。
      “有劳老先生一路相送。还有,我不再是将军了,老先生无须多礼。”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递给那汉子。“先生快些回去吧,天寒地冻的,过会儿这雪又该更大了。”
      那老车夫是常年生活在两国边界的住名,对这里的天气也颇为适应。只是若这雪再下大雪,恐怕在这恶劣的天气中马儿也将会冻着走不了。

      老车夫心中一阵激动,竟是红了双眼。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淡然的神色,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愤然与痛惜。
      “将军,您在我们心里是永远的将军。我们都不会忘记将军为海青所作的一切。将军,若不嫌弃,就让老奴再送您一程吧!”
      聂远之轻缓却坚定的摇了摇头,两国协议为先,他便不能违反。否则,莫不是叫北国有了借口,落了口实。再者,他也不能让这位老者再陪自己折腾了。接下来的路,既然注定是他一人面对,那又何须再拖累他人。
      “老先生请回吧,远之也该上路了。”他毅然转身,眼底所见尽是漫天白芒,然而跨出的步伐却坚定的在厚实的雪上烙下整齐的印痕。
      身后,那位赶马的老人依然矗立在雪地中,身旁的马尔打着咯呼出热气,目光与老者一般平视着前方渐行渐远的挺立男子。

      一步又一步,拢紧了披肩搓着冻僵的手。聂远之眯起眼,在风雪中打量着空旷的前方。这北国还真是地与人谐应,他仿佛可以预见,那北国蛮王琳琅瑜将会以何种方式来迎接他这海青来的伏臣。
      又一阵劲风而过,身后突然传来车轮滚滚之声。聂远之一愣,想要回头叹看,却在下一刻突然拔足狂奔。
      “低头!”
      凛冽的风中,那嘶喊的声音隐约可闻。而后,一道白色的身影飞身扑向还未停下的马车。顿时,马儿的嘶鸣声响彻天际,沉重的车身倾倒在雪地中。而赶着马车的老汉,惊悸未定,但见扑在他身上之人渐渐被染红的白衣。
      那天地间唯一的色调,终于染上了另一种美艳妖冶却刺目难耐的色泽。

      “……老先生是否安好?”
      聂远之勾起薄唇,维继着脸上的笑容。他脸色苍白,额头还渗出点点汗水,缓缓起身,扶起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老者。
      “看来这车是无法再用,老先生是否善骑?幸好马匹没事。”
      聂远之不动声色的拉过马儿,接着在老汉怔愣的目光中,将缰绳递进他手中,一拍马儿的背脊,轻声道:“带着你主人往回走,我知道你定不会迷路。”

      那马儿听话的抬步,果真是往回头来时的路走。而那老汉,竟傻傻的被马儿带出几步路,才恍然回神拉住缰绳,站定身子。
      他这才想起刚才电光火石间发生的种种,他听见将军的命令,躲过射向他的厉箭;他被将军推开所救,让将军受了伤……
      “将军……”

      “先生莫要再多说了,时辰不早,家中该是等候先生用饭的时辰了呢。”迎风而立,这一次他与老汉面对面,眼神坚定不容置疑:“该自己走的路,便该由自己去走。先生的一番心意,远之心领。不过远之不希望先生因为在下而有任何差池,还望先生见谅。”
      这一刻,老汉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尚未被风雪吹干的泪,老汉翻身上马,再回望一眼,便策马扬鞭。

      远了,更远了,直到消失于视线。
      喟叹一声,聂远之回过身,不出意外的看见出现在地平线上整齐划一的列阵。嘴角的笑带上丝丝冷然,他扬起手握住那被折断的半截箭羽,紧了紧圈住的拳,利落的向外一拔。
      几点艳红落地,印染了苍白大地,犹如雪中红梅,叫人心惊。
      这箭上没有倒钩,只不过,他已不是昔日的身怀绝技的无敌将军,对于泊泊而流的血,他只能任由它们染红了心爱的狐裘披肩。

      一声嘶鸣,马蹄阵阵。
      近了,更近了,直到一双漆黑的皮靴闯入自己眼前。
      失血过多,模糊的视线再次努力集中。这才发现,来着已经到了眼前,已经近了自己的身。

      “啧啧,瞧瞧这是谁?本王要的分明是海青的无敌将军,威震四方的英勇战士。这么个兔儿爷般的病央子,算是海青送来伺候本王给本王提鞋擦背的吗?哈哈哈哈!”
      男人在马上仰天大笑,狂妄不可一世的模样一如他外表的粗犷,周身的霸气浑然天成。这个男人,是天生的王者,也是北国三十六部中唯一遵从的王者——琳琅瑜邪。
      鹰般锐利的眼危险的眯起,他自上而下俯视着眼前的男子,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怎么?有替人挡下一箭的勇气,却不敢与本王对视一眼吗?这似乎又与本王所知的无敌将军相去甚远呢。”翻身下马,高大的男人跨出两步便来到聂远之身前,他的视线落在那染血的肩头,嘴角的冷笑更深了几分。
      “听说无敌将军十岁便熟记海青聂家所有武学典籍,十四岁便在战场立威。如此身怀绝技之人,似乎与本王现在所见又有所不同。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是聂远之?”
      轻佻的伸出手,用手中的长鞭抵住聂远之的下颚,带着三分劲力猛地抬起。琳琅瑜邪对上那双带着漠然的褐色眼瞳,突然之间感到心头一跳。他眯起眼,再次细细打量,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的确长得颇为俊俏。
      “说,你到底是何人?”
      没有厉声喝斥,没有强势逼迫,只有那天生不容抗拒的威仪。

      聂远之垂下双眸,错开了与之对视的视线。
      “伏臣,远之。”
      他已离开海青,他是聂远之,却也不再是聂远之。从今日起,他不再拥有聂之姓氏,因为聂家忠魂,不会有如他一般的丧家之犬。而他,也不配再姓聂,他不会让琳琅瑜邪的口中,以聂为姓来侮辱聂家人。

      “噢?”琳琅瑜邪挑眉,颇为有趣的看着这明明已经失血过多,却还是倔强逞能的男人。或许就这一点,还与他记忆中的少年颇为相符。
      “那么,你的确不是无敌将军了?我若没记错,无敌将军该是叫聂远之,而你说,你叫远之。你不姓聂?”

      “伏臣远之,无所谓姓。北王要的人,确实是伏臣。”
      “此话颇为矛盾,何解?”

      远之只觉得头晕目眩,双唇也开始干涩的厉害。然而这一刻,他不能输,他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认输。所以,他挺直了腰板,依然与琳琅瑜相对而立。
      “昔日海青无敌将军已去,如今在北王面前的,不过是海青送来的区区伏臣,是北王的臣民,臣服与北王。远之斗胆,还望北王不要忘记两国约定,有生之年必与海青结为邦国,互相扶持。若此,实乃两国百姓之福。”
      一番话说下来,即使再坚韧的意志也随着体力的流逝而动摇。黑暗陡然袭来,令远之自嘲的笑起自己。他差点忘了,他不再是聂远之,他早就是个累赘是个武功被废之人,是个被送来北国的伏臣——一个不配拥有姓氏的贱民而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伏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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