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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海辰法师 ...

  •   耳根处嗡嗡响着,是有人在拍打着他的脸颊,力道越来越重。曲星凝有些恼怒,因为他已经感觉到有点疼了。他猛地睁开眼睛,要去推开面前的人,却发现根本使不出力气。一个老和尚半跪在他身侧,俯视着。

      “你是曲舟?”对方问。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他服了闭炁丹乔装打扮而来,更甚少用‘曲舟’这个名字闯荡江湖。过了片刻,他回应道:“曲...曲舟是谁?你..你又是谁?”

      老者并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刚要起身站起,左肩上传来一阵剧痛。侧头一看一把明晃晃地匕首正插在肩头。想起之前的缠斗,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屋子。老和尚身后横着两个太监,一躺一趴,一动不动,看来是死透了。他左腿上还挂着一个,那太监双手虎口处严重撕裂,也是副死不瞑目的样子。他伸出右腿将他踹开,拔出肩上的匕首,封住穴道止血。

      匕首上带着黑血,显然是淬了剧毒。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该只是肩膀被浅刺了一刀就昏死过去。
      他从小被哥哥变着花样喂草药吃长大的,可以说百毒不侵。这匕首上涂得不知是什么绝世奇毒。好在对头全死了,没遇到补刀的。

      只是眼前这位又是何人?他进殿打扫时偷焚了‘七日醉’。中了‘七日醉’,必会沉睡七日,除非事先服过解药,否则即便天崩地裂都醒不了。之前这老和尚分明已昏倒在金棺前的,此时怎么又醒着?

      屋子里焚着极名贵的供香,满室的血腥气竟然都能盖得住。身体还有些麻痹,他靠着一旁的香案坐了起来。老和尚两只眼睛一直紧盯着他的脸,没有其他举动。若真想杀他,在他昏迷时分明早就可以下手。

      于是,曲星凝也满是疑惑地盯着他。

      “你受伤了。”老者说。
      “你到底是谁?”曲星凝脑子飞速运转,长安殿里念经祝祷的是大悲寺的清教僧人。

      “你是曲舟么?”老者问。

      “海辰法师?尊驾可是大悲寺的海辰大和尚?”曲星凝甚少下山,只有少数修行者会看在云门山的面子上尊称他一声‘星凝道长’。大哥总是亲昵地喊他阿舟。知道曲舟这个名字的,定然是云门山故人。大悲寺的海辰大和尚,他从小到大在大哥口中听过多次。如此传说中的人物,没想到却在此地以此种方式见面。

      老和尚缓缓点了点头。

      青州云门山与凉州大悲寺渊源深厚。老家主‘孤帆客’曲函谷生前与大悲寺的主持海辰法师是相交多年的好友。

      大悲寺原只是凉州陇山上的一所荒凉寺院。世上寺庙千万,多它一座不多,少它一座也不少。

      凉州是北境苦寒之地,战事频仍。多年来朝廷驻军越来越多,生活在此地的百姓却越迁越少。陇山地势险恶,本就鲜有人至,战乱之年还有心力物力登高供奉的香客更是寥寥无几。因此,即便不是荒年,寺里的和尚也要时时下山化缘,否则便要饿肚子。

      海辰法师还是小沙弥时,寺里就不断有和尚偷偷下山随着逃避战乱的百姓迁居关内。每日早课人员渐少。一开始还做的隐蔽些,后来见主持对此事不发一言,大家也就越来越大胆。

      关内尚有亲人的直接还俗,那些没有家人可投奔的就找到主持讨要一封推荐的书信,转到关内条件好得多的真宗寺庙里继续修行。

      海辰法师没跟着师兄们出走不是因为他修习佛法的决心有多坚定,而是因为老主持太固执,而他自有记忆起唯一的亲人就是老主持。

      师兄师叔们出走的时候也劝过老主持,天下崇佛已久,大魏国庙宇众多,僧人更享特权优待。天下还有哪家寺院过得如他们一般憋屈?到了关内,他们人数众多,若不想寄居在别的寺庙,寻到当地府衙,筹款原样建一座“大悲寺”都可以。

      后来众人决定一起拯救主持,将那个在大殿里闭着眼打坐的瘦弱干巴老头强行抬至山门。老和尚终于不顾形象地抱住山门门槛痛哭起来,死不撒手。

      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一老三小留了下来。三人都是老主持亲手捡回来抱进山门的。

      寺里除了四个只会打坐念经的和尚,还有师兄师叔们留给他们四人的一年口粮。老的老,小的小,总不能坐吃山空。好在大悲寺别的没有就是地多,海辰法师跟两个师兄每日除却念经修行也开始跟着老主持种地劳作。

      老主持说,以前寺院里的僧人都是会种地的。不仅可以自己自足,还能施舍给山下的穷苦百姓。天下崇佛后,朝廷分赐更多田产给寺院,僧人便不再亲自劳作,而是租给山下百姓来耕种。到如今,随着佃农迁居关内寺院田产就渐渐荒废了下来。

      他们将寺庙四周多年不耕作早已化为风景的田地重新开垦。老主持说,这才是大悲寺自己的田产。朝廷所赐山下田产是从百姓口中抢下的,不种也罢。

      老主持还从藏经阁里翻找出来一整套播种灌溉的书册,加之陇山上本就泉涧众多,水源便利,竟是年年丰产。老主持便命三个徒弟每年都往山下布施。山下田产也分给那些尚未迁走的百姓,不再收租。

      尽管寺庙田产不用上缴皇粮国税,可大魏国法规定,和尚化缘不可不给。既要供养朝廷驻军,还要供养寺里的和尚,山下百姓仍是无法过活。从前越靠近大悲寺,越没有人家;如今却是越靠近寺里,农家越多。这里的和尚不仅不出来化缘扰民,还经常布施粮食。老主持更是医术了得。陇山下的百姓从未活得如此宽绰有尊严。

      尽管时常要到市场上换取油盐布匹,也偶有布施或招待过路的江湖豪客,到海辰法师成年时,寺里还是存了几间僧舍的余粮。

      天佑三年,大将军卫萦与北齐军队对阵于陇山关,疫病怪发,粮草一时供应不上。海辰法师奉师命将寺中余粮尽数捐出,携着药草奔赴前线。山下百姓也群起效仿,将家中积攒的余粮从隐蔽良好的粮仓里搬出。

      这支自发的送粮队一路浩浩荡荡地到了军营,不仅解了缺粮之困,更令军士斗志昂扬。向来都是朝廷逼着百姓供应粮草,陇山下的百姓却是奔袭数百里酬军。

      此战魏军一改十余年来屡战屡败的颓势,一路攻城拔寨,连克北齐二十多座城池。其时,曲函谷也赶至军中治疗时疫,与海辰法师一见如故,两人惺惺相惜,自此成为至交好友。

      此役后,大将军卫萦官拜柱国大将军,曲函谷与海辰法师亦是名动天下。大悲寺受了敕封,成了皇家寺院。一切都皆大欢喜,只是海辰法师没能见到老主持的最后一面。待战事结束,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寺里却只看到了师父留给他的主持袈裟。

      之后的几十年,北境再无战事,凉州成了繁荣稳定的富庶之地。大悲寺香火日盛,不再只有一老三小,所有僧舍都住满了僧人。

      老主持圆寂后,海辰法师再也没到江湖上走动。据传他住在后山的几间茅草屋内,几十年都没出过山门。他继承先师遗志,将种田劳作当做是寺中僧人修行的必修课。朝廷每有加封的田产也尽数分给周边百姓,永不收租。

      大悲寺,世人眼中的大慈大悲之寺。海辰法师成为一个传说,他亲身给贫民诊病,却不见任何达官贵人。他拒绝掉历任凉州刺史、驻军都督的拜访。就连卫萦之子卫博謇,废魏帝,改国号为周,亲临陇山,都未曾下山迎接圣驾。

      曲函谷,大概是海辰法师一生中唯一的朋友。两人一静一动,一佛一道,相识于战场,也相交于战场。一个几十年不下山,一个就几十年如一日的定期造访。每年冬天,曲函谷都会雷打不动地到大悲寺后山住上三个月,将他一年里游历四方所见所闻讲给海辰法师听。用他的话说,冬天最是寂寞,最该与朋友坐在一起围炉谈心。

      这份友谊,至死不休。曲函谷死后,每年七月半大哥都要携上重礼前往陇山拜望。据说,连大哥的名字,曲不归,都是海辰法师起的。

      对曲星凝而言,曲函谷是大哥房中画像上的人,是故事中的人。

      他听过太多他的故事。故事里曲函谷有勾魂摄魄、起死回生之能。他独来独往,行踪飘忽。一人,一鹤,一舟就能走遍天下。有渔民在蓬莱仙岛外看见他一叶孤帆,更有人在昆仑雪山见他驾鹤飞过。没人知道青州曲家的府邸在何处,有求于他的人,每年只能等在陇山下排队送名帖。

      其实关于两人的相遇,曲星凝还读过另外一个版本。一个曲函谷编写进云门山修行教材的版本。

      知道起了战事,曲函谷便驾鹤去陇山关瞧热闹,却发现了一支极为有趣的酬军队伍。种地的农民跟大和尚竟平等的混在一处,如此和谐的场景让他大为感动,一感动就没忍住化作一名医者现身了。他正饶有兴致地借治病打听酬军队伍的来历。忽听有人问,“阁下是?此地凶险,疫病爆发,阁下还是早些离去才好。”他随口就来了句,“在下青州曲函谷,奉家父之名前来凉州酬军。”

      “小僧海辰。施主从青州赶到此处,必费了许多波折,实在令人敬佩。”那是个皮肤已经晒得黢黑的小和尚,一个拥有世间最纯净眼神的小和尚。

      “无论从何处而来,救人之心最珍贵。”与小和尚的风尘仆仆相比,他这个远来之客的面皮委实也太过白净了。

      病人太多,小和尚忙到一天只能吃一碗凉饭,甚至吃着饭也在查医书。为了陌生人如此付出,这种热情他已经很多年见不到了。怕小和尚身体累垮了,他将百年混日子得来的修为化进了一口口灶锅里。士兵们好了起来,小和尚被众人感谢的时候脸上的笑十分灿烂。

      活得太久,他早已忘记上次见到这么纯真的眼神和笑容是在什么时候。厌倦过,也麻木过,那晚站在草原上吹风,却体会到了久违的舒爽。

      小和尚走了过来,“曲公子,一个人在此处看月亮?”
      “嗯,小...大和尚还没休息?发生何事?瞧着你似乎很高兴。”他早已没了对万民心怀怜悯的高尚德行。

      “今日打了胜仗,小僧刚从庆功宴上出来。曲公子为何不在席上?有几道素菜甚是好吃,小僧从未吃过那么好吃的斋菜。”

      “那些素菜是我做的。”活了太久,他早已提不起吃东西的兴趣,现在更喜欢做饭菜给别人吃。

      小和尚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想不到曲公子的厨艺也如此了得。听了曲公子的建议,小僧在方子里加了些糙米皮竟真的生效了。解救了这么多条性命,小僧十分开心。”

      他堂堂云门山仙首的百年修为,要不是烧煮过,这些人又都半死不活的,等闲吃了怕是可以不睡觉疯上几个月。战场上变厉害点儿打个胜仗倒不奇怪。

      活了太久,他早已不会因为救人性命而开心。请教小和尚道:“有时救人便是杀人。你救了魏人,他们病愈后又杀了许多北齐人。万物有灵,众生平等,难道只有大魏人的性命珍贵,北齐人便该死?”

      小和尚愣住了,惊慌失措极了,“曲公子,你...小僧,小僧从未如此想过。从未想过,北齐人便该死。可若是不救,北齐人攻进大魏,就会残杀我大魏百姓。”

      他存了修改山上弟子所用教材案例的心思,接着道: “菩萨普度众生,这众生里不包括北齐人么?你信仰的只是大魏的菩萨大魏的佛?两军交战,谁是该死的一方?他们各自的家人进到庙里,祈求的必定都是自家儿孙打个胜仗平安归来。帮了一方,另一方就要死。你看,即便是神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做了不对,不做也不对。”

      “难道小僧做错了?”小和尚眼神不再坚定,似乎快崩溃了。
      “你没做错。”这问题委实太难。他用了许多年才体悟到的事情,直接撕开在人家面前,委实有些不要脸。

      小和尚抬起泪眼看着他,“为什么?”

      “你不是神,无需做选择。你是大魏人,修行的寺庙在大魏,受的是魏人的香火,踩的是魏国的土地,喝的是魏国的水。你有你的立场,有立场是幸福的。”他望着星空幽幽道,“你只需记住此刻心里的纯粹,救人一命又怎么会是错的呢!”

      ‘神是没有立场的人。’是云门山练炁教材扉页上唯一的内容。

      作为教材案例的原型人物,曲函谷坚定地相信,相交几十年,他们二人的对话,足可以让后辈弟子生动形象地理解玄之又玄的修行道理。以‘家主’和‘小和尚’代替‘孤帆客’和‘海辰法师’这类虚名出现,更体现了他为人的低调谦虚谨慎。

      见到教材上的人物,曲星凝十分激动。只是他不明白,如此一个不涉俗务,淡泊名利之人为何会改了几十年不下山的规矩,出现在这皇城之中长安殿内。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不存底稿直接开写,很容易就啰嗦了。趁这次好多章节被锁,重新删减组织一下语言。因为涉及宗教问题,本小说中的佛教僧人都是短发,不是光头,切勿与我们的佛教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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