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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程墨被堵在学校后门那条巷子里时,天边深红色的暮霭正逐渐被夜色替代,他被重重推了一把,洁白衬衣蹭到斑驳墙面,留下了刺目的灰。他抬头望向那几个混混样的同龄人,和他一样的校服,气焰嚣张。兴许是他清冷而淡然的眼神激怒了他们,为首的胖子倏地揪住他衣领:听不懂人话么?给老子乖乖把钱掏出来!

      两个跟班也狗仗人势地附和,身后却忽闻闷响。其中一个应声而倒,鲜血迅速从牢牢捂住后脑的指缝间流泻而出,一块碎砖则静静躺在他身旁。在他们惊恐的眼神里,一个颀长身影背光而来,来人四肢修长且精瘦,一件夹克被懒洋洋地挂在肩上,半长不短的乱发在晚风里纷飞,似是信步而来,却叫剩余两人皆慌了手脚——

      来人却视他们如无物般草草掠过,骨节分明的一双大手蓦地伸向地上的程墨,把他整个拽起,邢飞皱着眉,下手粗重地拍着他背上的灰:让你丫等我一起,偏不听,德性!他一把拽住程墨的手就往外走。胖子这才如梦初醒地拦住他们,硬壮了口气:邢飞,你特么的打伤了我兄弟,就想这么走人?

      邢飞只是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却叫他瞬间冰寒彻骨,双腿不争气地自动退后一步。面对这个学校里出了名的小霸王,他到底还是缺了底气,只能眼睁睁看两人离开,一口恶气却怎么也出不去,于是撕开喉咙放话:邢飞,有种下回看好你马子,别让兄弟们撞上!

      听见“马子”二字,程墨只是略微怔了怔,却明显察觉到身边人骤然绷紧的肌肉线条,他赶紧捉住邢飞的手腕,压低声线:邢飞,别闹事。

      却终究是无济于事,片刻后那三人便集体呻吟着满地翻滚,邢飞缓缓蹲在那胖子面前,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这是我兄弟,下回见到记得绕路走,嗯?

      回去的路上程墨始终绷嘴角,邢飞嬉皮笑脸地揽住他的脖子:马子,生气了?

      程墨淡淡撇他一眼,少年清俊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可奈何,别人说就大开杀戒,自己说却没皮没脸,真无法理解。

      这是嵩城一中最为矛盾的组合,一个是顽劣成性神通广大的校痞,一个则是埋头苦读寡言少语的书呆。偏偏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恁是怪异,倒也和谐。一开始校方也曾企图将邢飞这枚眼中钉,从这心爱的优等生身边拔去,未果后又尝试让程墨实行感化计划,却终究是竹篮打水。两人就这样矛盾而统一地共存着,谁也改变不了谁,因为谁也不想改变谁。

      程墨原本打算早些回去复习课业,却禁不住邢飞的软磨硬泡,被拐去了镇上的一家歌舞厅。到了门跟前,邢飞就着唾沫扒乱了他原本一丝不苟的学生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这才满意地把他推进去。

      虽说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吹拂了二十来年,但对于嵩城这个闭塞的小城镇来说,这家歌舞厅已算是个颇为先进的去处。厚重的黑门夹着棉胎,一经打开,内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烟雾缭绕,光影恍惚,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炸得人耳膜阵阵发疼;随处可见架着漆黑墨镜的不羁青年和脚蹬高跷般松糕鞋的艳唇少女。程墨从没见过这等架势,顿时被某个女郎无所顾忌的眼神扫射得垂下了头,惹得邢飞一阵哈哈,附在他耳边大喊:怎么?还没尝过女人的味儿?

      程墨根本不屑回答,彼时恰好经过个调酒师模样的男子,邢飞顺手拽了来,指着程墨:我去准备了,这我表弟,你照顾着点儿。

      程墨于是被带到一处离舞台颇近的吧台区,并被分配了一杯颜色怪异的饮料,抿一口,呛得很。他正皱眉,身边却忽然掀起一阵骚动。他顺着骚动的源头望过去,只见邢飞在一片呛人的廉价烟雾中,横空出世地跃上舞台,身上的白衬衣已然不知所踪,精壮的上身只象征性地披着件紧身夹克,低腰牛仔像第二层皮肤般紧裹住他结实的双腿,如同程墨此刻的心脏,绷得隐隐生疼。

      邢飞唱了首不知名的英文歌,把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气风发展现得淋漓尽致,以至于在多年以后,他抱着电吉他疯狂甩动头发的模样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镜像——程墨在每次想起邢飞这个人时,首先蹦出脑海的,就是这个画面。

      末了,一路嘶吼加破音,却仍是煽得一众人群哭喊叫嚷的邢飞,以一个仰头犹如折断脖颈的en程墨ing pose结束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演出,并在众人几乎掀翻屋顶的尖叫声中长跪不起。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假想的奇幻世界里醉生梦死,除了程墨。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位置,那么,他想,邢飞的位置无疑就是舞台,他应当生于舞台,然后于同一处死去。而他程墨的位置,则理所应当地被深植在了这晦暗隐蔽的角落。

      可以看得见邢飞的,某个角落。

      时值初夏,夜风沁凉。程墨想要回家复习的愿望再次被兴奋过头的邢飞搅灭。他只能默不作声地望着远方正在逐一熄灭的万家灯火,无意识地以树枝划拉脚边的泥土。呈大字型横躺在他身边的邢飞见状踢他一脚:说说话呗。

      哦。

      哦什么哦,邢飞不满地再踢他一脚,忽然一骨碌坐起:对了,你打算考什么大学?

      程墨报了所本省最好的学校,邢飞闻言啐了口:得,老子没法护着你了,你丫进了大学争气点,要再被人欺负我可就管不着了。

      程墨不置可否地反问:那你呢?

      能上民办上民办,能上大专上大专,实在上不了,老子当歌星去!邢飞面露无谓,仿佛此事易如反掌,程墨都懒得呛他。

      只是很久以后,每当他想起这个夜空尤其澄澈透亮的夜晚,都不得不感叹。因为谁也没想到,后来的后来,命运却真把他安放在了万众之巅。

      两人沉默了一阵,邢飞含糊不清地骂咧了一句,掏出根烟点了,先是饿死鬼般狠狠吸了两大口,这才露出略微舒展的神色,递到程墨嘴边:试试?

      程墨对着微湿的烟嘴怔忪片刻,随即淡然地抿在了唇间,只是那浓烈而呛鼻的烟雾让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没咳出声,烟只在口腔里草草翻了个滚,就被他匆匆驱赶出口腔。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烟盒,大前门。他父亲偶尔也抽,没想到几毛钱的烟,倒是凶得很。

      邢飞笑得得意洋洋:不懂了吧?这玩意儿得进去打个转儿你才知道它的好处,看我的。他从程墨手里取回那半根烟,相当自然地放回唇间,状甚享受地深吸一口,半眯着眼缓缓吐出一串烟圈。这才再次递到程墨面前:再试试?

      程墨没能学会,那支烟最终还是让邢飞给抽了。夜色寂寂,树影憧憧,整个世界只剩下零星的狗叫声。两人踏着细碎月光走向共同的四合院,邢飞一路哼哼着程墨不熟悉的曲调,似乎心情大好。但他的好心情很快告罄——邢母相当不留情面地栓了门,对夜夜鬼混晚归的邢飞进行了一次突击报复。面对邢飞可怜巴巴的神色,程墨只能任命地把他领回去。

      这是他们共同生长了18年的地方。夏天一块儿抓蛐蛐儿,冬天手拉手地放鞭炮。叛逆期那会儿两人成天打架,过了那阵却越发亲厚起来。邢父邢母却恨铁不成钢,嘴里成天挂着程墨。邢飞对此一直颇为不忿,有一次脱口而出:你那么喜欢程墨?那老子就变态一回,把他娶来给你们当儿媳妇得了!结果挨了两夫妻联手一顿“竹笋烤肉”,摸着屁股蛋子唉唉直叫,程墨一边冷啐让你胡说八道,一边定时定点按三餐给他抹药。

      0.9米的小木板床被两个齐齐超过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挤得咯吱响,邢飞倒是好,泥地里滚过一圈居然澡都不洗就往被窝里钻。程墨才洗干净就被笼在了他一身汗味里,却奇异地并不觉得恶心。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阳刚气息,而这种气息在有洁癖的自己身上却无法存在。就像邢飞总是能无所顾忌不计后果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却只能按部就班地读书,生活……就像个没有生命的陀螺。

      他的心头像是被支了个梭,被一圈圈地缠上了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内里竟隐隐含着羡慕——他想,邢飞的灵魂是自由的,真正的自由。

      而这个自由的灵魂,此刻正用一条健硕有力的胳膊牢牢钳制住程墨。他睡得很沉,沉到让程墨可以大胆地注视那张年轻而鲜活的脸庞——挺直的鼻梁,黝黑的肤色,不羁的嘴角……

      像被一张魔法般的纱网缠绕,他开始觉得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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