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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子守唄 ...


  •   门缝透出一道光线,落在握紧钥匙的右手上。
      也许是刚才那场地震比较激烈,也许是花粉过敏。
      他心里发慌,几欲拔腿就跑,手脚冰凉脸颊却充血滚烫,眨了眨眼睛适应屋内淡橘色暖灯,游魂般走进客厅,脖子转动迟缓像台老化机器。
      齿轮枯燥磨合。

      窗外樱树花瓣无次序凋落,预算不出轨迹,和十六年每年所见没有丝毫差别。桌上粗陶茶杯内壁纹络附着褐绿茶渍,外壁略有光泽,应是常被手指摩挲。地面干净而微有桌椅拖拽磨损的痕迹。
      留声机悠悠划着唱片,重复调子清甜温润的歌谣。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再深呼吸,挑起唱针,世界安静下来。墙上的穿衣镜映出他的身形,他看见自己的脸,麦色皮肤包裹骨骼肌肉,其上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没缺什么零件。他伸手触碰镜中的脸颊,那里空白得不自然,有些泛红。
      治疗过敏的药应该在留声机下第三个抽屉尽头的拐角,他伸手去摸索。

      然而不在那里。
      也许记忆出了差错。他疑惑搜捕未果,只好走向厨房里捣鼓晚餐的男人。

      「四代目。」

      声音从喉管深处挤压出,艰难程度几乎要扯断颈动脉。
      那个人背对着他切菜,以离奇的速度,洋葱还没来及渗出催泪瓦斯效力的汁液就已碎尸万段,封进锅中。
      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个人转过身,眯起眼睛笑容灿烂。
      「你啊,叫我什么呢?」

      他瞬间感到气压过重,血液堵塞胸腔,阻绝一切情绪外露的可能,却又有浓厚危机感催促着他如实答复。

      「四代目。」

      那个人不动声色地看看他,又回过身去继续切菜。
      他靠着厨房门框忽然忘记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事情,满心都是通风空洞。

      这应该是和之前五千多个傍晚一样普通的傍晚。

      那个人结束所有公务后急匆匆地回家,或者加班不回家。还不算累就顺路买菜回来做饭,或者累得连杯面都提不起精神泡,从一乐打包拉面带回。晚饭后,按照墙上日历的日期,双数单数轮流洗碗洗衣服打扫卫生,将度过的一天划掉,然后关进各自房间继续白天没完成的任务。
      他修炼忍术或者蒙头大睡,那个人看书看报或者被部下紧急召唤。
      早饭永远是从冰箱里拿吐司就牛奶,午饭在外解决。
      算来晚饭即使能吃半个小时,十六年也不过面对面呆了一百多天,所以觉得陌生应该不是花粉过敏神的缘故。

      但有什么不对,不仅是陌生。
      甚至是种只打过一两次照面的感觉。

      他晃悠到桌边落座,拆下忍具包和护额堆在肘旁,俯身枕着臂弯。余震波及他的脑,又好像震漏掉许多事情,幼时的记忆模糊退避。
      相隔不远就是宇智波族的街区,曾去过多次的,庭院宽敞明亮,添水空远敲响的宅子里住着同组的同伴,笑容傲慢嚣张的宇智波佐助,话题总爱围绕其兄长,字字句句透着骄傲与赶超的信念。可当任务结束,七班解散,各自回家,他在此时却想不起他同伴的笑容,就好像其实那样的笑容从未,也从无可能在那位同伴的脸上存在。
      那座庭院中的流水在他记忆里静止,死水无声。

      而面前布置碗筷的人叫什么,该怎么称呼。
      他把脸埋进臂弯深处,眼中燥热,鼻梁酸涩,想了很久仍只想起三个字。

      四代目。
      刻在火影颜岩最右侧的头像,绘火焰图腾的白袍背后端正的字,从窗户跳进家中的暗部每次汇报前所用的开头。
      如同陶碗底部所刻陶匠的名字,吃饭时指腹摸索出粗糙起伏,刷碗时清水流经,翻来覆去地看,每道笔画都烂熟于心,闭眼都能描绘独有的起始、拐弯与结束。
      可永远不会触及陶匠本尊。

      那个人夹了大团青菜到他碗里,神色自然,姿态娴熟,仿佛在过往的岁月里这个动作曾有无数次重复。
      从肠胃深处泛起的陌生感使他局促,目光滞在菜叶间,面露菜色,不抬眼也不说话。

      细微的叹气声要戳伤他的耳膜。
      「如果时间静止了多好。」

      他听到苦涩与无奈轻轻拍打堤岸,地面随之震动,空气荡开层层透明波纹,千朵暖金色透明花瓣忽然绽放到极致,伸展得太剧烈,每片肢体与花萼脱了节,急急投往八方四海。

      「为什么?」

      「因为难得清闲,可以陪着你。」那个人理所当然地说,「你都生疏到叫我四代目了,嘛,也许青春期的孩子都是比较叛逆,不愿亲近家长。我还记得我小时候……」
      麦芽糖越扯越长。
      「……现在我都不记得他们的长相了,很可惜当时相机还没发明出来。」
      终于以此句作为总结落下句点。

      他抬头看着这个身为火影在部下面前言辞精炼简洁,在他面前却唠唠叨叨的男人。
      天空蓝的眼睛周围有细纹,薄薄的重叠纹路几乎是细腻的,细致温柔。可担起生死存亡的坚韧温柔。
      他们面容如此相似,几乎是隔着时空与未来的自己对望。他却怀疑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与他相同的人,即使也可以为了保护什么事物而将所有私心置于脑后,残忍取舍,但永远无法从容应对,果断处决。
      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他也不清楚,似乎谁在这个刹那挪用了他的脑。

      他咂咂嘴,舔掉唇边饭粒,慢半拍地接话,「……好啦我哪有讨厌你,只不过今天地震震得头有点晕,门口那棵树又老掉花粉——」
      「地震?」那个人捕捉到飞快掠过的字眼,满脸狐疑,「我怎么没感觉到。」

      对视数秒,他也不自信了。
      「好吧,可能是我上次脑震荡的后遗症。」
      「明早我带你去医疗部。」
      那个人担忧地说。

      「明早要去出任务。」
      他心不在焉地推辞,收拾碗筷堆进水池,拧开龙头,放大水流想冲掉与面前一切景象的隔膜。只有刺耳声响和冰冷触觉真实存在,其他的都蒙在淡金色波纹后,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有只手从背后探来盖住他的额头,温暖宽厚的掌心触及皮肤,他无所适从,未经思考就已抬肘格开,敏捷转身,同时也吓着了背后的那个人。

      「还好没发烧,只是神经过敏。」
      那个人声音隔着金色波纹远远回荡。
      「虽然我一直认为反应敏锐对忍者而言是种优点,但神经绷得太紧会断掉,你要学会调节,当然我不认可你和宇智波家那小子总在做任务时吵架放松心情,更不认可你成天往他们家跑,这会使我有种嫁女儿的伤感,啊,卡卡西都来跟我抱怨你们让他头疼死了……」
      鬼扯吧,不是的。
      他一边稀里糊涂地听着一边刷碗,在心里默默否认。

      不是的。

      是因为完全不习惯。
      没有人会这么亲密地试探他额头的温度,没有人会细数他的小毛病却是用半严厉半纵容的语气。
      为什么没有?
      无从考量。
      存在即合理,所有不合理的存在到了合理的时候也必定会变得合理,在此之前要度过漫长时光或只需眨眼那么短暂的瞬间。

      *

      半夜暴雨突袭,樱树枝条抽打窗户,细嫩花瓣铺遍前院每个角落,浓烈的残肢破碎的清香蚕食空气。
      他窒息醒来,某种郁悒和不安像没有源头的潮水从他脚下升起,逐渐覆过胸腔。
      即使自省百次答案也只有一个——没有任何可郁悒可不安的理由,这些异常情绪都是空穴来风。或许是自然灾难发生前动物的焦躁本能。
      他再找不到睡意,提前开始收拾明天出任务要带的东西,打磨忍具,补齐急救药物,开冰箱搜□□粮,刷洗饭盒。
      专注而又心不在焉。
      直到看见碗柜深处一只粉色饭盒。
      那是不久前出任务忘了带食物,春野樱吼着自己要减肥而硬塞来的,然后还抱怨她妈妈总做些高脂肪含量的东西。

      闪电劈开暖橘色灯光。
      手里所有东西重要的不重要的都哗啦啦散落在地,他眼眶里无意识地积聚起海水,海面浮沫生灭。
      正要去敲那个人的房门,门已经向内敞开。
      那个人站在他面前,脸色苍白,镇定平和。「刚才似乎地震了。」说着露出安抚式的笑。

      「妈妈去哪了呢?」他盯紧对方与他颜色相似形状却有天壤之别的双眼,企图寻找痛苦的迹象。然而那双狭长眼睛里只透出疑惑。
      这是他下意识避开的话题,以为会触及那个人的伤口。今天却无法再顾忌。
      「你没有发现家里少了一个本该存在的人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个人?」
      他扯住他的衣襟,质问得恼怒而失落,「我想起来了,小时候你哄我睡觉就放那首摇篮曲,有次你自己先睡着,在梦里唠叨玖辛奈啊这孩子怎么不像你说的听摇篮曲就能睡着呢。玖辛奈是我妈妈对么?」

      那个人沉默许久说,「我都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你了。」
      生分,易怒,遮掩,神经过敏,眼神偶尔灰暗,根本不像昨天那个还在跟我撒娇耍赖的儿子。
      一个个总结词亲昵地砸过来。
      他在焦躁中顺势自暴自弃,「我根本不知该怎样做个儿子,让你失望了很抱歉。」
      「我也不是天生就知道怎样做父亲。」对方却温柔微笑,抬手比划个长度,「可当我把小猫这么大的你抱在怀里,你用整只软绵绵的手才抓得住我一根食指,我就知道我该承担起你全心全意的信赖,并且也可以全心全意地信赖你。」
      「后来这道锁链越锁越深,直到你牵扯了我生命的全部。」

      他惊诧于不加掩饰的字句,敲不碎的固态疏离忽然融化作水墙崩溃,和雨水一起顺着管道分流,渗入地表之下。

      「……所以很多事情这次可能被我潜意识忽略了。」
      那个人目光沉静,如从极深海底望来。

      「什么叫这次?前次又是什么?」
      他又看到水波圈圈荡开,冰凉温度浸透血管,脚下的地面隐隐震动,越发规律,趋近于脉冲。窗户终于被树枝敲碎,暴雨随狂风卷入屋内。
      他瞪大了眼睛想将一切收进瞳孔,趁着万象还未枯萎。
      「是有前次的对不对?」

      「前次是我选择与玖辛奈都离你而去的现实世界啊。」
      那个人难以言语似地闭目,却还是取出了枢纽。
      于是木契城堡瓦解成片片。
      他后退踩上尚且稳固的地板,距离又远了些,面前人影在纷落木屑间闪烁,皮肤被雷光映衬透明起来。
      所有的不安都随之消散,瞳孔明晰,虽然看见世间最美丽的迷宫崩塌,但也看见出口。
      他张开嘴,有些急迫,险些咬到舌头。
      「我总是希望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一直在追赶,但你连留给我的背影都模糊不清,那条路到底通往哪里,到底该怎么走,到底该怎么化解矛盾的事情,能不能到达你相信的终点,我还是会怀疑自己,还是会想,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做,这就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吧,但现在我知道,我知道……」
      他说着说着露出笑容,语速也渐渐缓慢。

      「你并不了解真实的我,历史不会被真正破解,你眼里的我,指引着你的我,其实是你对自己的期许。」
      那个人安静而认真地倾听后,随着他的笑容而宽慰地笑道,「是未来优秀的你啊。」
      「所以我相信,即使我们不在了,你也会……」
      光芒逐寸覆没。

      「嗯。」
      他在扑面而来的光粒中合上眼。

      四月上旬满树拥挤热闹的樱花与湿润青草气息,木质门檐上逐年剥落的清漆。
      五月五日屋前灌风而游的鲤鱼旗,夏日傍晚切得均匀整齐罩在纱橱下的西瓜,屋前一条铲净积雪的石路,街上一张张欢笑的脸。
      他睁开眼,这些记忆散发赤金光泽积聚在虹膜中。
      不曾真正拥有却真实可触。

      即使是杰出的幻术仍有破绽。
      出现的只有他和施术者都认识的人,施术者也许见过他父亲的照片,却必然没见过他的母亲,缺失角色就成了最大疏漏。
      它并不像各种残忍类型的月读在感官上制造精良,却能困他很久,如果不是九尾查克拉的冲撞也许会更久。在这段时间里他本可被杀死上百次。
      他知道如果就此提出疑问,宇智波佐助必能找到理由。
      没有问的必要,也再没有迷茫。
      他仅仅是凝聚尾兽查克拉,精纯光线如跃动的水面,代替了天顶圆月成为最辽阔的光源。

      这是最后一战了,他想。
      来年还会看见木叶的上空百鸟飞翔,樱花落在家家户户门前,冬雪之下孕育草芽。
      来年的来年,遗落在战场上的苦无会生满锈迹,蚯蚓会翻开硬结的泥土,种子在罅隙间呼吸生长。

      所以要活下去。
      要一起活下去。

      他拖曳着高速旋转的恒星,听见光粒融进土地发出的微弱鸣叫,万物复苏的光辉与暗星碰撞,世界从光芒的爆破开始。他从裂口伸进手去,皮肤在火焰中焦灼融化,没有痛觉,只有无坚不摧的安宁。
      他的手指碰到了另一只手。

      *

      他再次来到那间窗外有樱花树的房子,是在任职火影的第三年。
      部下递来佩恩事件遗留建筑修葺与拆除提案。
      那个人的名字跻身在十几个户主名字中,打着黑框。

      他去见他的朋友,拎了袋新鲜番茄。

      添水清脆敲响的庭院里佐助盘膝坐在檐下,见他来了,略微收拾身旁卷轴。他在空处坐下来,听见草丛间蟋蟀的叫声,忽然就笑了。
      「这场面和我在幻术里见到的一样啊。」

      佐助顺他的视线扫过池塘,石灯与灌木,「只有老树复原不了。」
      「长着长着就成老树了嘛,或者你可以找大和队长来……啊对了我今天想起,你是怎么知道我家的样子的?我是说幻术里那个。」

      「不是我的幻术。」
      佐助回忆道,「出现了我不认识的人。」

      他瞪大眼睛,引来对方一阵嗤笑,「还是一副傻瓜的表情啊。」
      「那是什么人留在你身体里的查克拉,你用别的办法封印九尾后,原先的封印就解开了,他的查克拉因此被释放出来了吧。」
      「然后你对那份查克拉也施了幻术?」
      「没有。对不清楚来历的人用幻术很可能弄巧成拙。」佐助不耐烦地说,「只是一个暗示而已。」

      「什么暗示?」
      「我对他说,你还有心愿未了吧。」

      「然后……」
      他瞪着双眼,午后明澈的光线落在眼底,连自己都恍惚看到了柔和的海水蓝。
      「所以说了,那不是我的幻术。」
      他的朋友用手里的卷轴敲上他的脑袋。
      「连我都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会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他问道。
      池塘中折射的水波纹照在佐助的侧脸,一向冷漠的漆黑眼珠也被镀上海与天空的幻觉颜色。

      「木叶。」
      他的朋友淡淡地说。

      傍晚回家的时候,他沿着杂草丛生的小道往北走。
      鲜有人居住的地方空气满是木香。
      微风吹落花粉,他打了个喷嚏,狼狈地躲进拐角,再抬头就看见曾经透出暖橘色灯光的门缝。

      撕开封条,拉开门,蛛网与灰尘罩面。
      记忆却鲜活如昨。

      他走到窗边。
      用袖子擦去留声机上厚厚的尘埃。
      拉开第一个抽屉,指尖划过张张唱片,由左至右数到第五张时抽出来,细细擦拭,小心地放到那台机器上。

      只转了几圈,残留电力便耗尽。受潮唱片音色惨淡,断断续续,拼凑得苦涩艰难。
      他却听得清楚,猝不及防,眼前颤动的液体扭曲光线路径,沾灰的地面随光波染开色彩,寸寸推移铺张,如黑白照片里静止的时间又开始流转。

      他看见那个人携着腹部隆起的妻子走来,她的长发火焰般美丽馥郁,映得满室温暖。
      窗外樱树花瓣无次序凋落,唱片悠悠转动。

      ——「睡吧我的孩子,即使歌声停止。
      你会平安幸福,如我仍在身旁。」

      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子守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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