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碧落·霜》甘棠芾斐

5、犹忆惊鸿照影（下）

　　一日知夏正在房中画扇面，忽听得门外隐隐有熟悉的声音，正在回想终究是谁，便见梅溪引了一个小姐儿求见，原来是心泊之婢美儿。美儿对知夏道了个万福，笑吟吟地说“小娘子万福，我家娘子今日请娘子来府中一叙，有精巧的花细样子想与小娘子看，还请小娘子赏个脸罢。”知夏听罢，心中无甚兴趣，却又想着心泊一番美意，扰了她的兴致反不好，便说道“既是你家娘子好兴致，知夏必从命。姐姐就先在外面坐下歇息片刻，我收拾好了就同你一道去。”美儿听了自去。

　　梅溪便服侍知夏更衣，又给兰淇通了消息，随美儿一道去宣德郎府中。心泊见了知夏，一面亲昵地拉她坐下，一面笑道“今番忽请妹妹来府，原有些冒撞，可是姐姐昨日新得了几个花细样式，着实喜欢，便想起妹妹来，妹妹可别怪我唐突。”知夏也笑着回到“姐姐何出此言，姐姐一片美意，知夏必从命，如此客气倒是见外了。”心泊便开妆奁取出那新得的样子，“这是绿云，这是梅花印，这是蝉翼，这是蝶恋花，我昨日取那云母纸都依样铰成了，还有那最难得的翠细，可是用那蜻蜓翅以金笔描成，做成折枝花子，昨日我低了一日头，今天脖子还酸着呢。你看看，哪样最好看？”说着便取那绿云的贴于知夏眉心，“确是好点缀，越发衬得妹妹眉眼清秀了！”又笑着说“说起这花细，你到没见过慕雅姐姐的，她那‘鱼媚子’却是出奇的新鲜想头，竟是取那鱼腮直接贴于眉间，再以小珍珠点缀，我竟从未见得！父亲见了，最是欢喜，还特为姐姐填词作画呢。”知夏听了，大为不解，“那鱼鳃何其腥膻，竟贴于面，可是腥味难闻？”心泊道“是呢，不过慕雅姐姐以蔷薇花露熏蒸，既留住那鱼鳃之红润，又去了腥味，贴在面上最是娇艳无比。”知夏不禁瞠目吐舌，却又想到是慕雅之事，倒也未多话，在心泊房内待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过了两日，便是端午，家家户户均是五彩縈筒秫稻香，千门结艾鬓髯张。梅溪便忙着绣制那符带，香囊，又忙着与兰淇等丫鬟悬艾草，撒葵花，包五色新丝缠角粽。知夏最喜过端午，用过早膳没过多会儿，便不住地缠着王氏要去看那西湖竞渡。王氏正看着丫鬟们焚香制药，半刻闲暇也无，便不叫她去。知夏心急如炙，嘴上不停嘟囔，直闹得王氏头疼不已，无奈只得让梅溪好好陪着小娘子出去，知夏得了令，便一把拽着梅溪，脚步不停地飞奔出去。

　　路过蕊儿门前，难得见她门开着，知夏心生好奇，想去看她做什么。进得门去，只见蕊儿正往那梅红匣子里盛裹那香药和的紫苏叶子。知夏笑道“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二娘如此轻松愉悦呢。”蕊儿抬头见是知夏，也微微一笑，拉着她手说“上一次多谢你送来的糖食，我有好多年没吃过市买的零嘴了，一时想起了我小时候，常跟着邻家的哥哥，缠着大人要几文钱，追着那挑担的小贩跑，虽只能换到很小一块糖，也你一口我一口吃得香。”知夏笑道“没想到二娘这么沉静的人，小时候也是这样。”蕊儿轻声叹道“造化弄人，谁能料到后事呢，我如今看着你，就像回到我小时候一般。”说着眼中竟有些湿了，知夏爽声笑道“如今也一样啊，只要二娘心中自在，比如今天，二娘不就轻松多了么？脸上也有笑意了。”蕊儿不禁淡淡笑道“很多事身不由己，岂能随心所欲，等你长大就明白了。”知夏此时正兴致勃勃，哪儿能细想她的话，便笑着说“我此刻却要出去了，回来再说。”说罢拉着梅溪要走，蕊儿随意叮嘱了几句，微笑着送她出去。

　　到了那西湖边上，但见那画舫齐开，游人如蚁。湖中龙舟六只，俱装十太尉、七圣、二郎神杂剧，饰以綵旗、锦伞、花篮、闹竿、鼓吹之类。一标竿立于湖中，上面挂满彩缎、银碗、官楮等，俱是用以赏赐得胜者，一小节级官身着黄衣，头戴插着孔雀翎的青帽，乘着小船，手横执节杖，正高声唱喏。知夏欢喜非常，也不顾梅溪阻拦，只顾挤在人堆中伸脖仰首，却不料肩头上突然挨得重重一击，回头一看，竟是那杜慎杜恪兄弟俩，惊喜道“两位哥哥好，怎的在此处遇见你们！”

　　杜恪笑道“端午竞渡，谁不来瞧？到是你这丫头，不在家绣香囊，却在这日头下来晒着。”知夏也笑答道“这样热闹，一年能得几次，日头再毒却又何妨。”杜慎立于杜恪身后，并未开言，只静静冷眼打量知夏。杜恪笑道“既如此开心，我有一提议，料这龙舟竞渡也快开始了，不如我们三人来打赌，各选一只龙舟，若是谁的龙舟最后过标竿，谁便请客去吃那宋五嫂鱼羹！”未及说完，知夏先就拍手叫道“这样最好！确是赏罚分明方才有趣。”杜慎见如此也淡淡笑着应了，杜恪和知夏二人便不住口地嚷着，抻着头去指点那湖面上的龙舟。

　　正闹着，但见那节级官彩旗挥动，击鼓声响，六只龙舟争先飞渡，岸上人都击掌鼓劲，喧声动天，知夏和杜恪二人在人堆中连蹦带跳，口中不住叫嚷着，杜慎却独立于人群外，只抄手静默。一时只见一只龙舟先过标竿，节级官忙挥舞彩旗，那优胜者便去取那竿上的赏赐，高声唱喏，岸上叫好之声此起彼伏。知夏不住眼盯着水面，却是自己所挑那只龙船最后过竿，杜恪见了，哈哈笑道“是了，今日可是知夏的东道了，走，我三人去吃鱼羹去！”说着二人挤出人群，杜慎见了知夏略显失落的脸，更觉有趣，便也哈哈笑道“是了，愿赌服输，咱们这就往苏堤上去。”

　　三人带着梅溪同顺喜沿堤而行，只见那杨柳夹岸，奇花遍种，更有湖光如镜，波移影动。杜慎低头看着湖面上知夏那欢快跳跃的倩影，被那微风拂起的觳纹时舒时卷，心内若有所思，脱口而出“曾是惊鸿照影来。”不料却吹进知夏耳朵里，知夏含笑道“大哥哥却是好才情，见景即有典故，不过你却是为何人‘伤心桥下春波绿’呢？”杜慎这才醒悟，方才只是见景生情，却没想到这两句是连在一起的，仔细一忖度，心中没好意思起来，却也暗暗叹服，淡淡一笑“不过见那湖中之影，便勾起这句来，何必多想？”杜恪听得二人吟诗，拍手笑道“我说知夏所涉颇多，大哥还不信，现在你可信了？你不过随口一句，知夏便能接着。”知夏忙摆摆手道“不过吟诵前人之诗，现成的在嘴边，二哥哥谬赞了。”杜慎反剪着手，心中十分畅意。

　　远处莲叶田田，湖波荡漾，船娘们正驾着扁舟采藕，知夏素日最喜莲花，见了那红莲碧荷，驻足久久观望，不禁赞叹“这西湖之莲，层层叠叠，就如那绿云一般，恍若幻境。”梅溪瞅着知夏的脸笑道“绿云？小娘子今日不早已贴于眉间了吗？何故又去那湖中寻找。”知夏听得，方才想起今日梳妆之时将心泊所赠那花细贴在了眉间，也便笑道“心泊姐姐好巧手，也只能模仿这莲叶三分形似，终不能将那美态尽收。”杜恪听了却颔首瞅着知夏的脸打量了一番，笑道“这花细虽只三分形似，剩下的七分不都在妹妹脸上了吗？”知夏听得，顿时红了面，也不与杜恪答话，只拉着梅溪快步走到了前面。杜恪索性大笑起来，杜慎却只默默凝视着湖光中知夏的碎影，似未听到杜恪的调侃。

　　不多会儿便来至一间挑着酒幌的干净小店前，但见那桌椅乌亮似漆，四面张挂山水之图，插栀子葵花，一俊俏妇女正在烹茶，见一下来了五位客人，煞是高兴，忙擦桌抹凳让座，笑吟吟道“客官们万福，今日端午佳节，我只当众人都去看那赛龙船，何曾想到客官竟还能想着我这小店。”那杜恪便笑答道“五嫂的鱼羹，连先太上皇都念念不忘，更别说我们了。一日不来，肚里的馋虫也不依。”说得大家都笑了。知夏仔细看那妇女行事，只见那盘合器皿皆新洁精巧，炫人耳目，又借着那苏堤之景，果真赏心悦目，不禁赞道“美食美器美景，长居此处真真似人间天堂。”那妇女便笑道“我长居这苏堤之上，这美食美器需朝夕打理，操劳不休，这美景却天天睁眼闭眼都是它，竟如自家的箱子柜子般，无甚感觉了。”知夏便笑道“这正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

　　一时上了鱼羹，知夏见一色俱是碧色琉璃浅棱碗，盛着精细诱人的菜蔬羹齑，不自觉尝了一口，果然鲜美异常，便唤梅溪同那顺喜也来同食，杜恪更是赞不绝口，上了一碗又一碗，虽未饮酒，却是兴奋异常，同知夏谈古论今，滔滔不绝。杜慎轻笑道“所幸今日未曾有别的客人来，不然你二人这狂态，可笑煞人也。”梅溪听了，也便笑言“可不是，小娘子素日在家中如此到也罢了，今日在两位公子面前却也这般无收无敛，真真让人笑话了。”知夏却一脸安然“端午佳节，一年只得一次，又身在这人间天堂，赏这美食美器，竟是‘天时地利人和’，若不尽兴，岂不辜负了上天的美意？”说毕杜恪忙拊掌附和。知夏便叫那妇女算账，一共两贯钱，知夏便吩咐梅溪，梅溪按了按随身带着的荷包，只得尴尬地伏在知夏耳边说“今日出门匆忙，也未曾想到要在此请客，身边只有几百文，却如何是好，索性欠杜家公子一个人情，请他先付罢。”知夏听了，心内犹豫不决。

　　杜慎见状，便对那妇女说“我二人常来此处，便记在我账上吧，来日一并算清。”那妇女应了。知夏却忙摆手“使不得，今日说好了输家请客，可不能坏了规矩，否则难有下次了。”一面从头上取了一根金步摇来递给那妇女命收了，那妇女慌忙推道“这步摇却是贵重，几盏汤羹能值几何？小娘子快快收好，竟是万万不能收的。”知夏却笑着让道“你便收好吧，这步摇并非纯金，只是面上镀了一层金，不值什么，便是多了你就收了罢。”那妇女只得千恩万谢地收了，杜恪笑道“想来还是做女子好，一钗一簪都是值钱的，不比我等两手空空。”

　　出了店门，知夏搭着梅溪的手，笑对二人道“今日在外逛得久了，恐娘担心，我欲先行一步，今日好兴致，多谢二位相陪。”说着便与二人作揖告辞。待知夏走远，杜恪便对杜慎道“此时天色尚早，看那远处游人未散，想来那龙舟竞渡还未完，我欲回身过去看看，你可愿同去？”杜慎淡淡道“你也知我素来喜静，对那热闹之事竟无甚兴趣，你既有兴致就去吧，我一人在此静静地赏莲，便是最好的了。顺喜好好跟着二少爷，仔细与人撞着了。”杜恪听罢带着顺喜自去。

　　杜慎此时独立于堤上，心中似有所思，却又不知所思者为何，竟茫茫然一片空白，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踟蹰，向那宋五嫂鱼羹店慢慢踱着，一时却又觉得自己好笑，便转身过来大步往家走。没走两步，又觉不甘，心中只觉空荡荡急欲找个东西来填补，只得又停下脚步反复思索，将手中那折扇不停地打开又合上。末了，仍只得又回过身来，默默地向那鱼羹店慢慢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