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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一章 魔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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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3年四月,博洛尼亚城邦。
清早,靠近码头的露天市场上便开始展销异国运来的鲜花和奇珍异果,人声鼎沸。
我等在市场的入口处,隐藏在人群中,从帽檐下觑见一行衣着华丽的贵族从码头的方向朝这边走来,然后站在路口四面张望。
不一会,一辆赤金色的六座马车朝这边疾驰而来,停在那几个贵族身边,仆从跳下马车,为主人拉开车门。
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从马车中走下,黑发黑衣。
我吃了一惊,站直身体。
西泽尔?
怎么会,我心想不太可能。
以现今西泽尔如日中天的权势,已经不需要亲自处理波吉亚家以及教皇国这些琐碎的外交事务。今天这几人是教皇的心腹,从罗马来。因为亚历山大六世费尽心机,一直想把这座北部的大城揽入波吉亚的版图之中,他们此行的目的,正是联络博洛尼亚邻近几地的世袭贵族,加强对博洛尼亚地区的施压。
那个黑发黑衣的青年是谁?
我从人群中穿行过去,黑发男子与波吉亚家的使臣们寒暄几句,将那几人请上马车。
从举止来判断,那青年身份不低。远看去,无论是身材,头发,甚至是面部轮廓,都与西泽尔有几分相似,想必是一位不俗的美男子。然而他与人态度亲切,和西泽尔那种天之骄子的神气有着天差地别。
我叫来自己的马,远远地跟住他们。
马车一直快速行驶着,驶出博洛尼亚城,然后沿驿道一直往北,往费拉拉的方向而去。
傍晚时分,马车以及一行随从行至一座四方形的城池,城门处正有数十名家仆在等候马车中的主人归来。
费拉拉?
莫非那个黑发男子是艾斯贴家族的人吗?
随着夜幕降临,我借着夜色的掩护潜进城中,那辆马车载着波吉亚家的使臣驶向一座古老的宫殿。
主人将贵客领进宏伟的大厅,我则从围墙跳进了宫殿的庭院。
我没有猜错,这的确是费拉拉的公爵,阿方索·艾斯贴的宫殿。
就在一年前,波吉亚家成功地与艾斯贴家族联姻,获得了这位举足轻重的北方盟友。
艾斯贴家族拥有费拉拉、摩德纳直至帕多瓦的广阔领地,甚至在地中海上还拥有为数不少的一些重要岛屿,亦对博洛尼亚地区有极大的影响力。
这么一想,我便明白了安德罗斯·雷西奥主教——亚历山大六世最得力的助手之一,今天来拜访艾斯贴家的原因了。
艾斯贴家族热爱收集艺术品远近闻名,宫殿里拥有数十间巨大的长方形陈列室,摆放着无数精美的雕塑和绘画。
时下的罗马,收集艺术品和资助艺术家已经成为达官贵人之间相互攀比的一种手段,雷西奥主教也沉浸其中乐此不疲。我从悬窗上往下看,安德罗斯·雷西奥正一个人穿行在大理石雕像之间,欣赏着埃斯特家族的巨大财富,而侍卫远远地呆在陈列室的门口。
我在上方忍不住笑了笑,这形势就宛如在空中俯视着灰兔的鹰隼。
灰兔原本在自得其乐地蹦蹦跳跳,鹰隼一个猛然俯冲,灰兔先是吓得四处乱跑,然后慌不择路,一头撞在雕像的底座上,晕了过去。
“喂……”
我略有些惊讶。
这位主教大人倒是有些意外地不中用啊。
“醒醒。”
我拍了拍他的脸,满头虚汗的雷西奥主教醒了过来,一睁眼,立刻张大嘴,我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嘘,安静。”我轻声说,“不然我可就隔断你的喉咙了。”
雷西奥主教吓得面无人色,“你……你是……”
“你认识我么?”
“戴撒旦面具的……”雷西奥主教瞪大了眼睛,充满恐惧的看着我的脸,“你是那个……那个刺客……波吉亚家的仇人……”
“这么说也没错呢。”我拍拍他的脸,“我是个杀手,跟波吉亚家的确有点儿过节。来,别废话了,快告诉我,芃笃里奥主教的位置,教皇打算让谁接替?亚历山大·法尔内斯?”
“你……你要杀我吗?”
“那是当然了。”我不耐烦地用刀尖抵住他的下巴,“你快点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好给你一个痛快啊。”
“求求你……”
“快说吧。”
“我不知道……”
“这个位置还没决定给谁吗?不是法尔内斯?”
“不……不是……求你放过我……”
“哈,这么说,茱莉亚美人儿已经失宠了?教皇陛下又有新欢?”这个消息颇为令人愉悦,我满意地拍拍雷西奥主教的肩膀,“你的回答不错,既然如此,我就让你轻松一点吧。”
雷西奥主教惊恐地大张开嘴,我的手轻轻一转,他的脖子便发出了咔嚓一声,十分清脆。
我拍拍手,从耷拉着脑袋的尸体前站起来,这时展览大厅的另一端传来了说话声。
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雷西奥主教呢?”
“夫人,主教大人正在里面参观。需要我为您找他过来吗?”
“不。我自己去。”
说着,便有轻盈的脚步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向这边走来。
我想了想,没有立即离开。
绕过高耸的雪白雕塑,一个穿金色长裙的贵夫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身材娇小,肤色雪白,两颊如浅色的月季一样透着淡淡的粉红,原本优雅的身形在看见瘫倒在雕像下的尸体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她往后一退,短促地惊叫一声,然后捂住嘴。
浅蓝色的眼睛瞪大了,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歪了歪脑袋。
她盯着我的面具,使劲看着,半晌:
“米凯……莱托?”
“哇,真是厉害。”我赞叹道。
“真的是你?!”金发的贵夫人压抑不住声音,激动地说:“你到哪里去了?”
“夫人,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侍卫在远处喊道。
“不,没什么……”
“鲁克蕾西亚!”金发贵夫人的话还没说完,一个黑发黑衣的青年便绕过雕像匆忙奔来,“你没事吧?”他露出担忧的神色,“我刚刚听见你叫了一声……啊!你是谁?”
黑发男子刚要叫卫兵,鲁克蕾西亚便止住了他:“别叫人!阿方索,他是我的熟人。”
“熟人?”黑发男子惊讶地看着我的面具,又看着地上的尸体,“他是杀手……”
“是,就像你看到的这样。”鲁克蕾西亚神情平静,似乎杀人这种事情对波吉亚家的人来说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日常,“把这里留给我。阿方索,我有话要单独跟他说。”
“鲁克蕾西亚……”
“放心吧,他不会伤害我的。”
黑发男子微微蹙眉,又看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
“好吧,”他低头吻了吻鲁克蕾西亚的额头,“我待会再来找你。”
鲁克蕾西亚也吻了吻他的脸颊,“我会过去的。”
我眯着眼睛,打量黑发男子离开的背影。
果然,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像西泽尔。
我冲鲁克蕾西亚问道:“那是你的……”
“我丈夫。”
“啊,我知道了。费拉拉公爵,阿方索·艾斯贴。”我歪着头,耸耸肩,“你不觉得他长得有点像……”
“米凯莱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公爵夫人的脸上露出怒容,“你当年为什么一声不吭就逃了?”
“我不逃,难道等着你亲爱的父亲教皇陛下来抓我吗?哦不对,是来杀我。”
“我又不会告诉父亲!”
“啊哈,天真的公主殿下,不过现在是公爵夫人了,”我嗤笑一声,“你当真以为你的行踪很隐秘,不在你父亲的掌控之下吗?你应该感谢你慈爱的父亲,没有因为你救我而惩罚你,反而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是不明白……”鲁克蕾西亚露出气恼的神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为什么忽然父亲就要派人追杀你?”
“因为我杀了你的哥哥。”
“什么?!”鲁克蕾西亚大惊失色,“你说胡安?胡安是你杀的?骗人……”
“反正你父亲是这么认为的,西泽尔也是。”
“是真的吗?”
“怎么说呢。要我看,那是个意外。”
“意外……”
“拜托,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反正我也后悔得心都碎了。”
我一摆手,指向刚刚黑发男子离开的方向,“那个阿方索·艾斯贴,是你的……第三任丈夫?”
鲁克蕾西亚眉梢一挑:“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端起手臂,看着鲁克蕾西亚的脸,“只是心情有些复杂。”
“复杂?”
“觉得有些事情需要重新思考。”
“你在莫名其妙地说些什么?”鲁克蕾西亚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还有你能不能把那个碍眼的面具摘掉?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是吗?”我摘下面具,拿在手里看了看,“我挺喜欢的,这是撒旦。”
鲁克蕾西亚看着我的脸,“你没什么变化……这几年……”
“你也是。”
鲁克蕾西亚又看看我手里的面具,“就是这个面具吗?你就是那个戴魔王面具的黑衣杀手,波吉亚家的诅咒?我父亲的肉中刺?”
“这可真是最动听的赞美之词。”我笑道。
“我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需要明白,鲁克蕾西亚,”我说,“明白得越少,对你越好。”
鲁克蕾西亚的脸上泛出一丝苦笑,“米凯莱托,像这样正常地和你说话,感觉真是奇怪。”她轻轻摇头,“五年前,你就这么忽然闯进我的房间,开口跟我说,让我帮你……”
“你救了我。”
鲁克蕾西亚抬起浅蓝色的眼睛,凝视着我:“在那之前,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会静静地做我的聆听者,我从没想过……原来你一直都能说话。”
我笑了笑,“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包括你和西泽尔?”
我一愣。
“我听到你叫他的名字,在你昏过去之后。”鲁克蕾西亚淡淡解释道:“开始我没觉得什么,但是后来渐渐觉得有些奇怪。你一直在喃喃地叫着哥哥的名字,一整夜不停,我就明白了。”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
“鲁克蕾西亚,”我赶紧换了个话题,“你现在的丈夫,阿方索·艾斯贴,是你父亲安排的吗?”
“怎么了?”鲁克蕾西亚露出不解的神情,“是哥哥安排的,我父亲也赞同。”
“是么……”我皱起眉。
“不过,”鲁克蕾西亚又说,“是我自己要嫁给他的。”
“嗯?”
“我不喜欢我的第二任丈夫,那个谢比利公爵。”鲁克蕾西亚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和西泽尔说,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谢比利公爵于他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西泽尔给了我一瓶白色的粉末,说今后我的丈夫让我自己挑选。”
“真不愧是波吉亚……”我叹了一声,“于是你毒死了你的第二任丈夫,嫁给了这个阿方索·艾斯贴?”
“就是这样。”公爵夫人昂着漂亮的头颅,说话间冷漠又高傲的神气,与她同样美貌的哥哥几乎一模一样。
鲁克蕾西亚说,“我只要我想要的。”
原来如此……
我心中的疑惑总算是得到解答了。
从小时候起,她和西泽尔兄妹之间的一举一动,直到现在,那个黑发黑衣的费拉拉公爵。
如果鲁克蕾西亚还不知道她的心到底在牵系在谁身上的话,我已经明白了。
“鲁克蕾西亚,”我问她,“如果在我和你哥哥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的话,你会救谁?”
鲁克蕾西亚想了想,然后没有犹豫地说:“我会救西泽尔。”
“哈。”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波吉亚永远只会爱波吉亚。
不会是其他人。
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鲁克蕾西亚看着我的表情,显出一丝不安,“到底都发生什么事情了?米凯莱托,为什么你和哥哥变成这样了……”
我没有回答,戴上面具,“我该走了,可爱的鲁克蕾西亚,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一定会给你很多惊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