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语默嫣然

1、哀江南

　　烟笼秦淮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皎洁的月光轻柔地洒在水面上，泛起银色的粼粼波光，幽幽江水似乎一直亘古不变地流淌着。此时，正是入夜时分，秦淮两岸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江面上游船如织，飘然来去。舫中灯烛繁密烂漫，胜如星河，竟然照得整个秦淮水宛如白昼，连人的眉眼都清晰可见了。乐妓们婉转的歌声，犹如出谷黄莺，清脆悦耳，伴着丝丝管弦之声悠扬地飘荡在湖面上，渺渺动听，如梦如幻。这其中又不时夹杂着宾客们的嬉笑怒骂声，更随处可见那些锦衣华服，衣着光鲜的寻欢少年公子们容光焕发，笑意盈盈。整个秦淮都氤氲在一片胭脂香粉的甜美气息中，奢华而迷醉。
　　此时，在整个秦淮最大的船舫里，突然有一阵悠扬的琴声袅袅地传出，缥缥缈缈，回荡在明月朗夜下。其声竟不似其它的琴音，清俊淡雅，自有一股清奇高贵之气盈溢其中，有如世外桃源中的泉水叮咚，彩蝶翩飞，又宛如一朵雪山奇葩悄然绽放，竟真的好似有扑鼻的幽香阵阵袭来。令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弹琴的女子白衣胜雪，独坐在摇曳的烛光下，正低眉抚琴。盈盈玉手似凝脂般光滑剔透，白璧无瑕。她微微蹙眉，仿佛有着满腔的愁绪无法倾述。
　　“圆圆啊，京城的官人们来了，可梳妆打扮好了？”
　　琴声嘎然而止。
　　“好了，妈妈。”女子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凝望镜中的自己。铜镜里的那人，可还是当初的自己？她缓缓抬手轻抚过自己的眉，眼，脸颊，镜中分明映出了一张艳若桃花，明眸皓齿，清丽脱俗的容颜，纵使有倾国倾城之姿，闭花羞月之貌，可红颜易老，时光就如那幽幽逝去的流水般，波澜不惊。自己，恐怕也会随着这样奢侈糜烂的生活而渐渐地苍老，腐烂吧。
　　她微微一笑，旋而起身，盈盈走向那雕栏玉砌的大堂，此时不知有多少锦衣华服的世家少爷们正渴望一睹她秦淮第一名妓的风采，可是，又有几人能真正懂得她琴声背后的寂寥惆怅呢？
　　陈圆圆缓缓坐定，望向下面的人群，视线却不经意地与一道清远而深邃的目光碰触。心，微微一颤。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目光清澈悠远，就如那清晨薄雾笼罩中苍脆的山林里射来的第一缕阳光，温润柔和，让人禁不住有如沐春风的感觉。那人面庞清秀沉静，只穿一身简单的粗布蓝衣，似是被洗了很多次般微微泛出陈旧的白色。他就只是静静地坐着，似乎周围的一切喧嚣都无法感染到他，如水般悠然的目光只静静地停在她身上，眸中有淡淡的笑意。
　　与他的这一对视，目光，竟仿佛再也收不回了。陈圆圆突然感到心底最深处，仿佛被什么柔软而又尖锐的东西狠狠地刺痛了。
　　“各位官人，小女子今天就为你们献上一支舞吧。”她成名多年，被冠为秦淮八艳之一，以琴艺和歌技艳名远扬，却很少有人能有幸目睹她的舞姿。今天这只舞，，她心里明白，却是为了那个人而跳的
　　陈圆圆微微浅笑，美目流转间，顾盼生波，风情万种。她轻仰头，甩袖，踮脚，然后杨柳般柔软的腰肢就随着管弦鼓乐之声舞动起来，旋转，再旋转，仿佛整个人都化作了月夜下羽化的仙子，融入了秦淮的这一片碧波荡漾之中。长袖翩飞，但见一抹白影轻灵地跳跃着舞动着，就如满池的莲花刹那间全然绽放，娇柔妩媚，清丽悠远，令人沉醉。再舞，又仿佛整个人都飞扬了起来，她的孤独，她的寂寞，她数不尽的惆怅，在旋转的一瞬间全然释放了出来，她的整个灵魂都在那道清远深邃的目光注视下生生地撕裂了。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在剧烈地喘息着，心底某种不知名的东西被轻轻地唤醒了，温温凉凉的，缓缓地流入了她的四肢百骸之中。
　　曲终，满堂轰然喝彩。
　　她盈盈的目光投向他，看到了他眼中的惊艳。

　　那一夜之后，他，便成了她的客。她让他叫他浣儿，那是她的乳名，多年未曾用过，而她则唤他，然。
　　“然，然，然……”圆圆习惯在心里一遍遍轻唤他的名字，喜欢看他清澈的眼睛在灯光照耀下散发出的晶莹的光芒，就如黑夜里闪亮的星辰，喜欢他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若有似无。
　　很多的日子里，然就只是安静地坐在她面前，如水的目光轻柔地拂过她，听她的低吟浅唱，听她的渺渺琴音，看她翩然起舞，看她颦眉沉思。有的时候，他们也会在这寒冬的天气里，放上一些炉火，温上一壶好酒，举杯对酌，一边吟诗作对，一边看窗外细雪绵绵，纷纷扬扬地洒在这江面上，无声无息。
　　她其实并不是很了解他的，他的过去，他纠结的眉头，深思的表情和有时忽而一逝的忧伤。可是她觉得她又是了解他的，他的才气，他的博学，他的沧桑，他的孤独。有时，在她轻轻地吟着那些江南小调时，在她轻盈妙曼的舞姿翩然展开时，她会用眼角的余光细细地瞄他，看他清亮而悠远的目光，看他沉静而温柔的表情，她会没由来的感到安心，那是她多年来在这浮世红尘中辗转挣扎所未曾有过的感受。
　　这个人啊，他的眼，他的眉，他的脸，他的样子便如这缓缓流淌的秦淮水一点一滴地刻进了她的心里。
　　那一天，窗外忽然飘起了纷扬的大雪，那似乎是今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了，整个江面都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之中，寂静无声。那一天的夜似乎来的特别的快，又似乎特别的漫长，很快又把一切覆盖在了浓重的黑色之中。他就这样地推开门走了进来，带着一身的风雪和掩不住的疲惫，摇曳的烛光忽明忽灭，把他的人拉出长长的影子。
　　“浣儿，离开这里，我带你去京城。”他看着她，安静地开口，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然……”圆圆怔怔地看着他，有一刹那的失神，突然就有一滴晶莹的泪悬在了眼眶。她轻轻地点头，喉中像是被什么硬硬的东西哽住了，说不出话来，她只能点头，用力的点头。雪落无声，却仿佛都落在了她的心里，柔软的，渐渐地融化成一股春流。
　　后来，她便随着他离开了这熟悉的船，熟悉的江，这熟悉的生活，她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她那固执的妈妈的，可是现在，她就要和那样骑马倚斜楼，满楼红袖招的生活告别了。她站在小舟上，看两岸清山苍茫，看那曾经的繁华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视线之中。那一夜，他们肩并肩地坐在船头，看细雪飘飘，看江水逝去，看繁华落尽。夜凉如水，他的双眸却在黑夜里依旧明亮，他的体温轻轻地印在她的肩上，有着细碎的温暖。
　　很多年后，当她在寂寞深锁的重重宫墙后，看着那一方浅灰的天空的时候，突然明白，不管她曾怎么努力地想去抓住幸福，却仍旧逃脱不了宿命的摆布，最终，她只是那随波逐流的浮萍，飘飘荡荡，无所归依，注定这流离的命运，即使她曾那么相信那一夜的温暖可以直到永远，永远……

　　京城通衢十里，纵横棋布。方物毕会，商贾齐集。仿佛所有繁华，尽显于此。
　　圆圆在看到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时，有一刹那的晕眩。周围的人群熙熙攘攘，她却听不到半点喧闹之声，寂静得仿佛那一霎那就是时光的隽永。微醺的阳光洒在金色的大字上，刺眼的逼人。
　　吴王府。威严而高大的红底金字的匾额。
　　“进去吧。”云淡风轻。然开口，率先走了进去，不看她一眼。
　　他走过时，泛白的衣袂轻轻的浮过了她的手，圆圆伸手去抓，却只看到满手的空虚和掌心一片苍白的掌纹。
　　她无语，默然相随。
　　满室的华丽和奢靡，还有那个穿紫金绸缎的骠悍男人，坐在大堂的正中间，殷殷地向她望来，满眼的惊艳。
　　圆圆跨进门槛，入目的便是这一景象。
　　“王爷，此女叫陈圆圆，素有秦淮第一名妓的美名，琴棋书画无一不绝。”
　　圆圆扭头看向说话之人，眼神苍凉。
　　她的然，此刻正专注的看着前方高座之人，神态安然，只是眼神晶亮，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光彩。
　　她的然，嘴巴一开一合，她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四周寂静得可怕，一切无声。
　　她突然觉得窒息，一种恶心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睁大眼睛，想要把她身边的那人彻彻底底的看清。
　　只是不知为何，依旧朦胧。
　　蓦地，她突然大笑起来，疯狂而尖锐。不可遏止。
　　一切，都那么可笑。
　　那个让她认定终身的良人，那个曾陪她看细雪缠绵，云起云落的人，那个曾在月夜下给过她细碎而感动的温暖的人，如今，就站在这满室的繁华之中，亲手把她推给另了一个男人。
　　她，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一颗可以让他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最好的棋子。
　　他离她不过咫尺之远，却远的仿佛她这一生都无法看清他。
　　一切，原来就那么简单……
　　圆圆突然停止了笑声，缓缓抬眼，看向前方那个雍容华贵的男人，目光盈盈。
　　“王爷，”她说，声音娇媚而清脆，“小女陈圆圆。”她娉婷地站立着，然后嫣然一笑——
　　笑容如花，灿烂至极。

　　时光如水般悠然而漫长，带着凌乱的寂寞无人能解。
　　人生如梦，虚幻如影，纵是灿烂繁华，姹紫嫣红，也终究拗不过一个天意。
　　也罢，也罢，她本就是红尘女子。一曲清歌一斛珠。
　　这样的生活她又如何不知足呢。
　　圆圆凭栏远眺，那一池开得正茂的莲花就这样入了眼中，粉色，白色，婷婷袅袅，躲在寂寞夕阳的斜射下，微微晕染出一片嫣然的娇嫩。
　　吴三桂虽是一介武人，却是对她极为用心。知她爱莲，便连夜命人为她修葺了这莲花池。还在旁边造了一座赏莲亭，供她观莲之用。
　　吴三桂总是执着她的手，说，“圆圆，为何忧伤，你的脸上永远浮现出落寞的表情，本王愿倾所有，只为换佳人一笑啊。”
　　而圆圆只是安静地坐着，容颜苍凉。
　　她的眼神遥远而又缥缈，落在了不知名的地方。
　　这样的日子总也会习惯的吧。在王府里呆得久了，有些事情是不得不知的。
　　比如说，她知道然，其实只是王府里的一个幕僚。
　　她也知道他家境清寒，寒窗苦读十年，却未能考取功名。
　　她还知道其实她是被人用20万两银子买下的。
　　呵……人心的脆弱，不堪一击啊。
　　她和他即使在王府里相遇，他的眼神也从未落向过她。他和她擦肩，他总是走的飞快。

　　那一日，莲花开得正好，丰丰润润。
　　圆圆坐在池边，一抬头就看见那个人，仿佛冲破了时光的淤积向他走来。
　　然，他的眼底有一大团一大团深沉的暗涌，深邃而激烈。
　　像是着了魔般，他一步一步向她靠近，然后，吻上他娇艳的唇。
　　圆圆闻得到他身上的味道，依然带着清晨第一滴露水的气息，潮湿而透着浅浅的冰凉。
　　直到丫环经过，摔碎了刚做好的甜汤，他才蓦然惊醒。
　　他望着她，脸色苍白，然后匆匆转身，仓皇而逃。
　　圆圆别过脸去，泪水滑落，激起了满池的涟漪。

　　王爷大寿。设宴。
　　她坐在王爷身边，殷勤伺候，眼神娇媚，笑颜如花。视线却落向大堂里那个远远的位子。
　　那个人，未抬头，只是一杯一杯的不停喝酒。灯火摇曳，照不清那人脸上的表情，模糊一片。
　　然，你好狠的心啊~~~圆圆在心里轻念。
　　若心里半点无她，为何又有那日的吻，那隐忍挣扎的痛苦表情，叫她——恨无可恨！
　　圆圆缓缓起身，轻柔的嗓音如雾般飘荡。“王爷，你今天大寿，让圆圆为你起一只舞吧。”
　　旋而，她轻轻抬手转腰，足若临风，和着丝竹管弦之乐蹁跹起舞。那一舞，舞到极致，仿若一生的光华，就只为那一刹那，决绝，而不留余地。
　　那一舞，轰动了整个京城。
　　十日后，陈圆圆接旨，坐上了金銮华贵的轿子，入宫。
　　吴三桂大怒。
　　陈圆圆在轿中只是轻笑，眼波沉静。她不过是浮萍，随波逐流，最终还是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这也许，也是这世上大多数红颜的命运吧。
　　宫庭深深，隔绝了那一方青天，从此也将隔绝她对然那份无休无止的思念吧。

　　历史不会忘记那一刻，京城的百姓也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那一天，满人入关。
　　冲冠一怒为红颜。人说，那山海关的门是吴三桂开的，只为报佳人被夺之恨。
　　那一日，圆圆从悠长的梦中惊醒。
　　梦里仿佛又回到了那幽幽秦淮，看到那夜夜笙歌，东风十里烟花树的奢靡景象。看到那一波碧水亘古不变的流淌着。而然在人群之中，遥遥地望向她，眼神明媚，带着温暖的笑意。
　　梦醒，满室的寂寥。
　　窗外则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宫女们，太监们拿着包裹，匆匆的奔逃着。荒凉的悲哀，带着铁锈般的血色弥漫，腥闻百里。
　　圆圆随手拉住奔逃的一人，微微茫然的问，“出了什么事了？”
　　那人道，“满人打进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满脸的焦急与惊慌
　　“皇上呢？”
　　“皇上早走了。”说完，便匆匆走了。
　　圆圆嘴角浮笑，那个懦弱的皇帝啊，呵……她盈盈的转身，轻轻的关上了身后的门。
　　好久没有弹琴了啊……圆圆缓缓坐定，低眉，轻轻抚琴。
　　琴声婉转，从这宫阙之中悠扬的传出，只是叫那风声割碎，听来有说不出的凄凉。
　　这无涯的一场生啊……圆圆微笑。
　　远远的，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兵戎相交的声音还隐隐夹杂着哭喊声，似乎还能听到有人在嘶喊着她的名字。浣儿？是错觉吧。那人此刻恐怕也早已逃出城了。
　　周围不知何时开始蔓延起熊熊的大火，火光明亮而炙热，吞噬着所有的一切。
　　好想再跳一次舞啊……
　　圆圆在烈火中开始飞扬，旋转，如若第一次与然初遇时那般的明艳美丽，却带着被火光照映血般的凄烈。
　　她闭上眼睛，静静享受与这火舌共舞的一刻。
　　璨然一笑，这笑灿烂至极，宛如夜空中最美的星辰乍现。
　　屋外，正有一人逆流而上，冲破拥挤而慌乱的人潮向她奔来。焦急的眉眼在看到明艳的火光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苦，赤裸裸的飘荡在炙热的空气中。
　　“浣儿——”
　　熊熊的烈火中，只能见到一个清丽的身影在翩然起舞，美丽得摄人心魄……
　　那一日，崇祯皇帝在景山投缳。
　　那一日，大明河山最终落入满族人手中。江山如絮，烽火乱世，从此开始了数百年之久的大清皇朝。
　　那一日，皇宫的大火燃了整整三天方才熄灭。而后陈圆圆似乎就此消失在这浮世红尘之中，空留给后人一个风华绝代的名字。
　　有人说，她是永远的葬身在那一场大火之中。
　　有人说，她最终看破红尘出家为尼。
　　也有人说，她是被吴三桂救了，安良的过着日子。
　　也有人偷偷的猜想，她会不会携了爱人的手，从此归隐田园，与之皆老。
　　历史的脚步从来不为谁停留，繁华如锦的篇章，翻来不过只是寂寞的低吟浅唱，空留一声千古的幽幽叹息。
　　再后来，有个词人听闻这个故事，感触良久，遂写下了流芳百世的诗句。

　　一斛珠连万斛愁，关山漂泊腰支细。
　　错怨狂风扬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