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之八 ...

  •   一行人到秦州地面上时已是十月中旬,这一年时气不甚好,北方各州都有雪灾呈报,因路上连连在几个打尖的村镇见到大雪压塌房屋的贫户无人看顾,阳信公主便对秦州的地方官颇有微词,虽然在邸报上也看到有几处府县报了雪灾请朝廷赈济,也只蹙眉道:“年年闹雪灾,自家怎不想些法子?倘若我定州也和他们一样只知道等朝廷做主,胡人早打到这里来了!”

      “他们是文官,比不得武将从权。”京里有消息太子诸王对定州布政使的人选甚是上心,郑氏料到不是严厉挑剔的人物便是暗藏祸心的角色,便道,“如今殿下不在定州,也要让咱们的人习惯这些套路才好,免得留下个仗势欺人的地头蛇名声,让朝廷忌讳。”

      “就让他们忌讳去,”阳信公主自郑氏手里接过文书看过,冷笑道,“我若当真不孝,就该让出地方任他们胡闹,几位哥哥若是都尝过了胡人的苦头,想必也能明白几分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

      因阳信公主终于对选婿之事松了口,很有些人猜测皇帝借机要将定州自镇国公主一系手里收回来,都怂恿些揣摩圣意的幸进小臣试探风声,将定州军上下几乎弹劾了遍,虽都被皇帝留中不发,但也惹得阳信公主甚是不快,她本不是个能受气的性子,这几日人前人后便都阴着脸,见郑氏只看着自己含笑不语,更多了几分羞恼,怒道:“笑什么?”

      “我笑殿下因为眼下这点闲言语便恼了,等进了京不必太子诸王发难,自己便要气倒了。”

      她虽然语气柔和,阳信公主却更是懊恼,将文书丢在一边,愤愤起身踱了几步,却不离去,在房间另一头小几边坐下,板着脸不做声。她停了半刻,却自余光中见郑氏笑着朝她摇摇头,径自将文书捡起来,提笔继续处理各处往来书信,只得又起身到长案前,在木榻一边坐下,低声道:“阿容,我,我发这样脾气很是不好么?”

      郑氏心思还徘徊在几份要紧书信上,头也不抬地道:“殿下做事明决,看不得那些文恬武嬉的样子,自然很好。”

      “怪不得当初姑姑也一样不回京,”阳信公主和衣倒在榻上,一手遮住眼睛叹息,“这样一潭污水,想想便有些恶心,倘若他们是胡人,厮杀一场也就罢了,自家人也要你死我活,也亏他们做得出来!”又咬牙切齿地道,“小门小户里争财产也就罢了,好歹是天家子弟,一辈子安享尊荣的人物,也这样下三滥的算计!”

      郑氏知道阳信公主过惯了定州一言堂的清净日子,一时改不过脾气来,又明白她虽牢骚满腹临事却自会小心,便并不担心,只顾斟酌着语气将那几封书信回了,忽觉阳信公主一只手伸过来揽住自己小腹,就势将脸埋在她怀里,放下笔抚了抚阳信公主的头发唤道:“殿下?”

      阳信公主并不作声,只揽住她的手臂更紧了些,良久方道:“阿容,我和那些人一样算计,你可会看不起我?”

      “殿下怎么会这样想?”郑氏不由得苦笑,“臣算计的人多于殿下百倍千倍,殿下可会觉得我心底卑污?”

      “之前算计,总是为了对付胡人,如今却是对付自家人。”阳信公主道,“倘若我做出些不顾人死活的事来,你可会觉得我只顾自己?”

      “如果这样说来,那臣尚不如殿下。”郑氏缓缓道,“倘若臣不是寡鲜廉耻引诱了殿下,使得殿下至今未嫁,想必也不会有今日定州军之争,殿下可会觉得臣是个不仁不义不识廉耻——”

      她一语未了,却被阳信公主猛地一扯,两人一同倒在榻上,阳信公主伏身而上,将她的手拉着放在自己胸口上,沉声道:“旁人不论,你却不可这样说自己。我知道外面人都怎么说,可你我都知道那件事本不是那样的,你怎能这样妄自菲薄?”

      “这句话正是我要告诉殿下的。”郑氏抚着阳信公主头发道,“殿下本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又怎么把自己和太子诸王论到一处?”

      “如今自然不是,我只担心以后。”

      “以后又如何?”郑氏婉然一笑,“难道殿下不是臣的主君?”

      “以后自然如现在这般。”阳信公主怔了怔,忽地笑起来,低头向着郑氏吻了下去,“就让哥哥们你死我活地争去,我只管和你日日这般便好了。”

      郑氏看着满案的文书方欲推阻,无奈被阳信公主压住动弹不得,也只得任她胡闹了一回,起身洗浴了回来,见阳信公主倚在榻上望着自己,便蹙眉催促道:“殿下还不去歇着?”

      “我走了,你又要一个人看上大半夜。”阳信公主将郑氏揽在怀里,笑道,“这一回,咱们便学一回那些君臣同榻的佳话罢。”又轻轻吻着她的后颈道,“放心,我不闹你,咱们只老老实实地睡觉。”

      郑氏见她虽然手臂并不松开,眼神期待里隐隐带着些不安,心底一软,点头道:“只此一回。”

      “自然是下不为例。”阳信公主道,心中却暗道大不了日后再不进这一处驿馆便是,见郑氏在自己怀里睡得熟了,方又悄悄起身,将那些文书一一处置,忽地想起幼时曾听老宫人闲话提到太祖皇帝与圣文皇后如民间夫妇,每日同室起居的故事来,回身在郑氏脸上轻轻一吻,想着说服郑氏之前,要先让人把公主府里的内殿和书房格局再整修一番,因又想到近日来连连有些人悄悄向定州军诸将府上送重礼,言语之间又多有挑唆不臣之意,便打定主意,先写了信令诸将不必惶恐,只管将礼物收下,又写了信令京内长史司礼携了这礼单去太子诸王府里哭穷,只道自己以后再不管定州的闲事,任他们各凭手段争去,只是镇国公主府连年失修不能居住,如今公主大婚要重头修缮以免有碍观瞻,定要自这些仁义孝悌的慷慨兄长手里再挤出些银子方肯罢休。

      阳信公主在定州日日励精图治时不讨人喜欢,如今摆出求田问舍的习气来,倒是惹得太子诸王们皆大欢喜,不过几日,针对定州军的弹章便少了许多,显出一片风平浪静的祥和气象来。

      郑氏自案牍间抽出空来,对着苏湘细细叮嘱了许多,因为眼下京察正是要紧时候,她担心太子还要借苏家这柄刀发难,便嘱咐苏湘送葬回乡后不可耽搁,及早上京,又令两位中年女官陪在苏湘姐妹身边充作教习嬷嬷,以备应付场面,果然苏御史这一次可谓死尽哀荣,待得苏湘捧了灵牌入京在朝天驿安置时,翰林院御史台的清流尽来灵堂致祭,太子诸王也都派了亲信太监来吊慰,待第二日苏御史灵牌入了贤良祀,诸事停当,苏湘伯父苏守训又派了管家接苏湘姐妹回府。

      原来因生了苏御史这一个好儿子,苏老太爷致仕数年后反而又升了官,得了个中宪大夫的散官头衔,眼看着长子也升任户部主事,前程有望,便将京里老宅打理齐整了,搬上京来居住。他平生只好风雅,并不甚理会后宅琐事,只与苏湘姐妹在书房里见了一面,就送到后院苏老夫人处,令与苏家其他姐妹一处教养。

      苏湘与祖母及几位伯母婶婶问过安,见苏老夫人絮絮叨叨问了苏湘苏湉起居,却口口声声问苏大夫人秦氏的安排,知道府里当家理事的正是自己这位笑如春风的伯母,因记起苏大夫人势利精明犹在大伯父之上,便小心应对,又不经意地提到自己不日还要去拜望阳信公主与周老夫人。

      秦氏目光顿时热络许多,虽依旧是握着苏湘与苏湉的手问寒问暖,力道也不由自主地大了些,详详细细问苏湘在定州的情形,又一面感伤一面唏嘘地问苏御史的一些旧事。

      苏湘一一作答了,又提起苏湉上学的事来。苏老夫人怔了怔道:“咱们家的娘子可不比那些小门小户的丫头,当初你们在定州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回来了,便跟着姐妹们一处学些女红针指,日后当家理事也就是了,哪里还要抛头露面地讨生活?”说罢便看着秦氏。

      秦氏却想到阳信公主,自觉苏老夫人失言,便道:“如今北边的风气不必从前,都指望着女儿顶门立户呢,其中确实也有几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但咱们苏家的女儿向来文弱,比不得那等天赋异禀的,在家里清清静静地享清福岂不是好?”又拉着苏湉的手,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我知道你们是在定州遭了罪怕了,只是如今伯叔兄弟都在这里,虽然不能荣华富贵,也能庇佑你们不挨冻受饿,只管安安心心住着,不必再想那些不得已的谋生行当了。”

      苏湉满心里反驳的话碍着尊长说不出口,只得装出笑脸来连连称好,午后与苏家几个姐妹玩耍,见都是些闺阁里的玩意儿,更是满腹牢骚,晚上悄悄向苏湘道:“姐姐,干娘今日还送了东西来呢,不如我们去周家住几日?五姐姐有了消息来也方便。”

      “周大人调任庐州节度使的旨意已经下了,不日正要起程,咱们不能去搅扰人家。”苏湘道,“我已经备了礼物,你若想见她们,就送封帖子过去邀请她们,大伯母必定盛情款待。”

      苏湉想了想,伏在苏湘膝上撒娇道:“我不喜欢大伯母,她脸上笑得和气,眼睛却从来不笑,祖母也是。”又道,“干娘笑得实在些,只是也比不上郑先生那样真心实意。”

      苏湘怔了怔,却想到周老夫人虽然看在阳信公主与郑氏份上对自己诸多照拂,却未必将苏家看在眼里,恐怕也觉得与苏老夫人述礼有些难堪,便改了主意,隔日送了厚礼过去,帖子上却只请周家几位小娘子过府玩耍。

      周老夫人也正觉得自己比苏老夫人矮了一辈不好行礼,见苏湘送的帖子上并不提见面的事,也欣喜苏湘体贴心意,因周家族人又借着过继的事上门聒噪,有一家闹得狠了,她和周夫人先与郑氏通了气,起意要与这些人撕破脸闹上一场,定好了日子,就送了寄娘安娘与周宝箴到苏府来玩。

      苏湉早在府里闷得百无聊赖,规规矩矩陪着众人叙了话,就寻了借口拉了周宝箴出来,一进自己屋子就迫不及待地将使女婆子都打发出去,向她道:“你去了城西的学堂了?”

      周宝箴笑眯眯自怀里掏出一卷薄纸:“陈先生已经批了你的功课,全在这里。”又得意地道,“陈先生当面考校了我一番便收下了我,还夸我是千里驹前途不可限量呢。”

      “倘若我若去了,这句话说的定是我。”苏湉半是嫉妒半是失落,见纸卷上是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评点得极有见地,爱不释手地看了一会儿,瘪着嘴闷闷道,“要是我们苏家也没有男儿就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周宝箴白了她一眼,“我们在京里才一月,几个堂伯父领着堂兄堂就上门来闹了许多次,硬要把几个堂兄堂弟送给我阿父做儿子,有一次还把一个三岁的堂弟扔下就走,若不是祖母和阿父硬气,早有人得逞了。我听说你们苏家从来连吵架都不大声的,瞧你那几个伯母婶婶也不是能顶得住事的主,只怕到时候就只能连着房子都拱手让了别人。”

      苏湉想到这满府里轻声细语不笑不说话的做派,也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说的也是。只是却不知怎地在学堂这件事上她们便都寸步不让。”她将书卷收起,狠狠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我便从长计较。你那里有人闹事,可用上了那样东西?”

      “自然好用得很!”周宝箴双目放光,兴冲冲地道,“我有两个堂兄知道我日日去学堂请教陈老先生,便起了心思要掳了我卖了。那日他们在街上拦了我,我便只做不识,将他们教训了一顿,阿父也当不知道,拿了帖子就地送进京尹府衙——几个堂伯父都吃了挂落呢!”说着又细细描述自己如何教训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堂兄。

      苏湉并不知道周宝箴虽然打得热闹,但实际下狠手的却是周府家丁,不过是哄着自家小姐打些花拳绣腿的太平拳罢了,因周宝箴说的许多招数都是她自五娘手里学来转授的,想着自己能耐更胜周宝箴一筹,却日日困在府中,心里羡慕之极,恨不得立时溜出府去,也做一回行侠仗义立万扬名的事出来。

      周府这件事闹得满京沸沸扬扬,苏老夫人也听人说了个大概,这一日送走了周家姐妹,便道:“周家三娘果然看着就顽皮,我看六娘与她很说得来,可别学她那样不安分。”

      因如今苏家三房人都住在一起,姐妹兄弟便都改用大排行称呼。苏家大房两个女儿苏沅苏汐居长,苏湘排行第三,三房苏三老爷的长女苏漓排在苏湘夭折的妹妹之后,称作五娘,苏湉依旧是最小,只从三娘改成了六娘。苏沅早已与苏大老爷的同年之子定了亲事,因对方丁忧耽搁了婚期,如今还在家中待嫁,每日帮着苏大夫人理事,几个妹妹的课业都交给与苏湘同年的苏汐,因她与苏湘同年,脾气又很是合得来,此刻听了老夫人的话便拉着苏湉一笑,向着众人道:“祖母看六娘这样秀气模样,和三婶如出一辙,可是个能闹腾的材料?”

      苏湉看了自己姐姐一眼,也老老实实低眉顺目地不做声。她与苏湘都生得一番江南女子的纤细品格,此刻看上去更是精致乖巧如瓷娃娃一般,老夫人想了想,也只道苏湉因喜欢读书才与周宝箴格外交好,只将苏漓苏湉身边的使女婆子都叮嘱了一番。

      隔了一日,流言却更汹涌起来,都道周家族人仗势欺人,到周府上去强夺家产,当场将周老夫人气晕,又道周文祥上书向皇帝哭诉,宁愿将家产交公,要带着老母弱妻幼女回乡种田了此一生,连一入京便在公主府里闭门不出的阳信公主也却不过情面,亲自入宫向皇帝求情等等,苏大夫人听得心惊肉跳,几次试探苏湘也不得要领,只得待苏大老爷回了府,向他细细道明,又担心道:“人人都说周家胆大包天,一点小事就敢搅扰圣上,只怕不成了,三娘六娘可是周家的干女儿,可会被牵连?”

      “怕什么?”苏大老爷这些时日被太子甚是看重,对其中底细甚是清楚,冷笑一声道,“实话告诉你,那几家水深着呢,周文祥在定州一气呆了十年,如今想要不哼不哈地避开是非,哪有那么容易?多少人等着拿他个把柄让他再回定州办事,不过是内阁不肯松口罢了。你可别看轻了他!”想想又道,“我看周文祥是死了心要让他那个小丫头承爵了,虽然有点出格,左右是不能出仕,与我们不相干。他们在京中时日不久,又闹出这样的事,能来往的人也少,你多多招待些,太子对定州看重着呢。阿母是个认死理的人,你也劝着她些,别坏了大事。”

      苏大夫人点了头,第二日便亲去周府拜望,因她满口只提周老太爷与苏老太爷往昔在翰林院里的交情,并不提辈分等语,又对周宝箴甚是亲热,周老夫人便放了心,时不时便请两家姐妹彼此府中玩耍。

      苏湉得了便,就时时将自己的功课借周宝箴的手送与陈老先生评点,又偷偷写了信请周宝箴寄给定州的林五娘和女先生讨计策,好容易挨过新年,周宝箴这一日却送了信来,除了女先生新近布置的功课外,另有五娘的回信,白纸上只简简单单地一句“我三月里上京”,却让她大喜过望,兴冲冲揣了去给苏湉看。

      苏湉见五娘写信依旧是没个称呼落款没头没尾的一句白话,想起她上京来的借口,不由得又是好气好笑,又嗔怪她写得这样潦草简单,也不提一提年底自己送去的衣裳是否合意够穿,只将信笺看了又看,待哄得苏湉出去了,小心翼翼将信笺装进暗匣里。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