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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之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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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管家并未想到五娘竟不肯改口,张口结舌,一时答不出话来。
“阿五,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席间一时冷了场,一个二十余岁的书生执酒起身,一直送到五娘面前,“祖母和我也是才知道你尚存人世,天可怜见,你我兄妹还有相逢之日!”
苏湘见他眉目与五娘有五分相似,知道他便是陈文礼的嫡长子陈晔了,因见他神色伤感,语气亲近,想起五娘说过两人幼时相依为命感情甚好的事来,心里一紧,却见五娘声色不动地将那杯酒推了开去,道:“大人言重了,下官只是过来讨鸾带,可没有攀高枝的心思。”说着又侧了头向苏湘笑道,“阿湘,我虽醉了,却也知道萍水相逢的酒是喝不得的,世上酒喝得亲热,可日后把你卖了的人可也是有的。”
“林千户,”眼见老夫人神色大变,陈晔尴尬万分进退维谷,陈昭心底叹息一声,立起身向着五娘道,“且借一步说话。”
“不必,”五娘冷冷道,“我自信为人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陈游击有差遣,尽管吩咐就是,不必藏头露尾,惹人猜疑。”
“好。”陈昭略一沉吟,“我家祖母高龄,思慕幼妹。林千户既然孤身一人,可愿拜入她膝下,认个干亲?如此林千户京中有人照应,家祖母也聊慰老怀,两相便宜,如何?”
“不敢当,”五娘拱手道,“陈大人也是京营中人,我若不识抬举,也伤同僚的体面。可是下官素来浪荡惯了,不惯人拘束,侯门高户,实在不敢高攀啊。”
“无妨。”陈昭道,“林千户有什么顾虑,只管说出来。”
“大人垂询,下官只得直言。”五娘道,“我听说武阳侯府里头规矩极大,下官这样的粗人,可做不得那娇滴滴的闺阁娘子。”
“林千户若不愿辞官,嫁人前还留在鸾仪卫里就是。”
“这就是下官要说的第二件事了。”五娘笑道,“不瞒大人,下官已与人结契,听闻京里头风俗,多有不肯认的,还是莫让大人为难的好。”
五娘与苏湘举止亲密,众人都看在眼里,陈昭也猜出了八九分,只是不意五娘言谈竟如此无忌,一时也怔住了。
“阿五,女儿家名节自重,你岂能如此说话?”陈晔脸涨得通红,向着五娘道,“你这样,这样——”
眼见众人望向苏湘的目光甚是不善,五娘微微侧身,将苏湘挡在身后,哂道:“与人成就百年之好,也算不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下官敢做,便敢承当。既然与贵府家风不相宜,还是一拍两散的好。”
“且慢。”陈昭道,“此事自有祖父做主,我等不便擅自主张,但我必定替你力争,不令,”他的目光在苏湘身上掠过,“不令这位娘子吃亏就是。”
“听闻老侯爷治家严谨,不过大人定要一意孤行自讨苦吃,下官便也不劝了。”五娘微微一笑,“这第三件事么——我却有一位不共戴天的仇人在京里,不知大人可肯与我同仇敌忾?”
“阿五!”陈晔神色大变,“你怎能如此说话!”
“买卖宗族子弟,便是其心非我族类,族谱除名,永不得入家族一步。”五娘笑道,“当年武阳侯开府时定下族规,下官若为陈家子弟,也只好不得不遵守了。”
陈昭注目五娘,微微摇头:“如此两败俱伤,彼此又有何益?”
“不错。”五娘道,“要我拜在贵府门下,便要受那些个闺阁约束,不能与人携手白头,也不能与人快意恩仇,如此战战兢兢窝窝囊囊,下官仔细想来,简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不知大人据何猜想,竟以为下官会答应?”
“林千户,”陈昭道,“须知树茂不离根!”
“下官还听说过虎毒不食子呢。”五娘冷笑一声,“老话未必做得准,人心也未必猜得真。下官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日后大人若想差遣,还望先打听好价钱。”
她不欲再谈,只向苏湘道:“走!”转身欲行,忽听背后老夫人嘶声唤了一声“阿五”,轻轻叹了口气,正色回身,向老夫人下拜道:“祖母。”
“阿五,你终于回心转意了?”老夫人颤巍巍上前,五娘微一错身避开,便站了起来。
五娘看向老夫人,微微一笑,“老夫人,你膝下的陈阿五早死在定州了,下官是京里鸾仪卫的林阿五,不过是替她拜你一拜,了结昔日缘分,日后可莫要认错了。”
老夫人怔了怔,仰面叹了一声,老泪纵横。陈晔扶着老夫人,见五娘与苏湘携手离去,陈昭竟不阻止,情急之下向着五娘背后道:“阿五,你日后当真就自甘堕落,只和定州那群穷军汉讨生活了不成?”
“穷通自有天意,不劳旁人费心!”五娘蓦地大笑,“我等这些穷军汉,倒是觉得定州千好万好哩!”她说着低声向苏湘一笑,道,“阿湘,定州卫的人最爱唱歌,今日痛快,我也唱个曲儿与你听。”说着也不待苏湘答应,便朗声歌道:“饮马定州道,马鸣风萧萧;白骨填路边,连天皆荒草——”
她音色清亮,声气肆无忌惮,虽然是女子声音,凭着山势也传出甚远,那几个定州卫的同僚远远听了,果然也在花林中应和起来:“ 掬水磨枪刀,寒水何滔滔!死生且不避,何惧行路遥——”
“胡獠一朝尽,锦衣归故郊,朝廷重英杰,不吝官与钞——”
“定州道,定州道——”
他们几人仗着醉意,都放开喉咙,山间回声,竟似百人相合,引得游人纷纷侧目,五娘却越发百无禁忌,松开苏湘的手,击掌歌道:“此中自有凌云路,人间登龙第一标!”
“阿湘。”一时歌毕,五娘伸手将苏湘揽在怀里,低声向她道,“等京中事了,咱们便回定州,我为你真刀真枪,去博一份光明正大的富贵来,咱们两个,也陪着旁人青史留名一遭,可好?”
苏湘心里只想着五娘平安,并不在意富贵,只是她看着五娘认真的眼睛,终究什么也没说,轻轻点了点头。
几人在花林中又消磨了近半个时辰,方才回去收拾残席,去承恩寺吃那和尚的素斋饭。因这一日来上香的香客甚多,男客女眷素席却不能设在一处,许飞娘见苏湘虽然不做声,眉目里却透出担忧来,才要开言,忽见知客僧领着小沙弥端了解酒汤进来,向着席上女眷合掌行礼道:“外头有位林五娘子托小僧送汤给一位苏小娘子。还有句话给其他几位娘子:苏小娘子年少禁不得酒,几位阿嫂慈心照拂,她感激不尽。”
席上几位好事的夫人都笑起来,苏湘脸上火烧一般,也不接汤,只低头道:“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当真醉得狠了!”
许飞娘早托辞年纪大了回房歇息,席上杨游击的夫人于氏年纪最长,将知客僧打发出去,望着苏湘笑道:“倒怕是酒醒了才对。”见苏湘更是抬不起头来,便不再说,安排女眷们散了席,携着苏湘的手,将她领出慈恩寺后门,指着不远处一带精致院落笑道:“这里是阳信殿下少年时的产业,上次殿下招了我们几家人去,说是听闻林千户忙着差使,结契礼办得简薄,要我们在这里办一席给你们贺喜,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正是个好时候,苏小娘子请吧!”
青石小径并不长,几人说着话已经到了院门前,门口两个婆子喜气洋洋的迎出门来,苏湘身不由己,随着婆子入门,转过正堂,进了东侧院。五娘正与两个使女立在檐下,见了她便上前拉住,一同携手入房。苏湘见这房里陈设与喜房一般无二,床前一样摆着一对玉杯,脸上不由得更烫,五娘看了她一眼,苦笑着拿起杯道:“那些个婆子太长舌,待回去了咱们便都换了。”
当日结契礼时正逢京里大案初发,五娘只来得及与苏湘在许飞娘面前磕了头,各自饮了杯结契酒,便奉了旨出门与上直卫一同办事,过了三日方才回家。她于此事上存了愧疚,一心想着日后与苏湘补一次才算数,那合卺礼就不曾提,苏湘一则面薄开不了口,一则也觉得五娘这些时日忙得紧,正该好好歇息,故此两人虽然同床共枕,实则秋毫无犯。那些婆子眼利,自然是都看在眼里,回头便禀了阳信公主。这等扳回一城的机会阳信公主自然不肯放过,听闻几人来了西山,便立时遣人做了安排。
这一招出其不意的奇兵果然让五娘败下阵来。她虽然面上粗疏,内里其实极心细,又对苏湘极看重,有道是爱重生恐怖,她此刻立在房中,那些奇思妙想便纷沓而来,一会儿担心自己粗手粗脚伤了苏湘,一会儿又担心这上头不能让苏湘合意,面上只做不在意,目光定在玉杯花纹上,心里头慢慢回想,那日匆匆看过的春册上的字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见苏湘静静垂头坐在床边,只觉酒意都化作了冷汗,正踌躇间,两个婆子端了合欢酒进来,却向着两人笑道:“阳信殿下有令,花开堪折直须折,林千户可莫丢了咱们纶才卫的脸。”
苏湘更觉脸上热气蒸腾,不肯抬头,五娘横了横心,待婆子出门,壮着胆子替自己与苏湘各斟了一杯,向着苏湘道:“戈言加之,与子宜之。”
苏湘接过玉杯,极力镇定,声音却也有些发抖:“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按照规矩,两人将酒彼此饮尽,便是合卺礼成。五娘咬了咬牙,将玉杯接过放在一旁,凑到苏湘身边坐下。
苏湘强自镇定,只等着五娘动作,只觉五娘的手在自己腰间许久,却迟迟不肯将丝绦解下,奇异之余便也看了一眼,却见那丝绦已经不知怎生与腰间玉佩纠缠到了一处,五娘额角满是汗珠,犹自与它奋战不休,心里头紧张顿时化作了好笑,按住五娘的手,低声道:“阿五,这绦子也不甚结实的。”
五娘大窘,想了想却又继续解:“绦子断了的意头不好,须得讨个吉利。”
按照齐朝风俗,若是合卺夜里断了身上饰物,对主人不利。苏湘素知五娘鬼神不忌,却不想事到临头竟也讲究起来,她此刻渐渐镇定,便觉出五娘手指发抖,心底怜惜,向着五娘婉然一笑:“阿五,你怕我日后做河东狮么?”
五娘依旧低着头专心致志:“我与你一心一意,怕这个作甚?”
“那你如何不肯看我?”
五娘抬起头来,却正对上苏湘目中无限情意,一时心神不属,便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阿湘且等等,我且想想那本春册上如何做法,断不会伤了你——”
苏湘心底怜惜更盛,伸手捧住五娘的脸,目光在五娘脸上略一流连,轻轻吻上了五娘的唇,轻声在她耳边道:“便是阿五伤了我,我也不怕。”
恰似天雷勾地火,五娘不再理会那丝绦,双臂用力拥紧苏湘,两人一同倒在锦榻上。也不知两人怎样纠缠,那衣裳便不知不觉一件件褪了下去,五娘心里再无担忧,只觉一切都顺理成章:这是她此生恩爱结发之人,她自属于她,她也一样自属于她,无论是羞涩坦然,还是痛楚欢乐,都一样水乳交融,无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