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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章 弃婴(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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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十年前的冬天,雪花纷飞。学园祭的表演一结束,饰演新娘的少女还没来得及谢幕,就提着雪白的裙摆匆匆离开了舞台。
“千寻,没想到你临时替理砂代演,还演得这么好!”学姐欣喜地迎上前,她是这次剧目的导演,“虽然台词只有三句——”
“理砂回来没有?!”千寻着急地打断她。
“没有啊。”学姐摇头,这时千寻正心急火燎地翻找出手机,拨打理砂电话。理砂的手机还是没有信号。
“理砂到底为什么临时找你代演?”学姐困惑地问。
千寻向学姐说起今早被理砂吵醒的一通电话。
“千寻,我现在在家到学校附近的盘山公路开车!”理砂在电话那边叫道。
“注意安全……”彼时的千寻还在被窝里打哈欠,“不用太赶了,戏剧下午才开始……”
学园祭表演登台在即,理砂昨晚家中临时有事,不得不昨晚今早地开车来回。幸好不远,听理砂说,有一条盘山公路作为捷径,一小时车程就能回校。
手机信号显然不太好,理砂惊慌的声音有些沙沙的杂音:“不!千寻,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什么?千寻睡意全无。
“理砂,你先别慌,听着,我立刻帮你报警……你说的盘山公路,是在哪一座山上?”
“——这就是理砂缺席的原因。”千寻对学姐说,“理砂说大雪封山,不知等警察到什么时候,就先去找婴儿了,才临时拜托我代她演出。”
学姐愕然。“这也太离奇了。”
“你也觉得事情很荒诞对不对?!那座山——”千寻一跺脚,理砂的手机怎么打也打不通,她越来越焦躁了,“——是我认识的!我十岁的时候进去过!”
那便是千寻神隐时的那座山。国道旁的废弃隧道,十多年来始终异闻传说不断。作为经历过传说的一份子,千寻没有再回去过。
因为,白龙说,不要回头。
可是现在,大雪连天的,怎会平白无故有一个婴儿?莫非是汤婆婆引诱人类进入的诡计?理砂理砂,你千万别误入了神隐世界。
“是很荒诞没有错……但也并非不合理啊。”学姐看着千寻此时的神情有些困惑,“千寻,我从来都没见过你这个样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理砂死于非命。”
学姐讲话很直接,千寻仿佛被一针刺到心里:“在说什么啊?!”
千寻一阵心惊肉跳。她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地想象出了一些可怖场景:理砂变成猪,被鬼神任意刀俎,或者,被夺走名字,生世奴役,再也出不来……时间越长,千寻就越钻牛角尖。后台换衣室人满为患,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她再也坐不住了。
穿着戏服,千寻径直到校门口叫了出租车,报上地址,千寻还不忘补一句:“能开多快开多快,拜托您!”
出租车司机见她一身雪白嫁衣戏服,不由打趣:“这难道是急着去嫁人?”
千寻无心开玩笑,只一个劲催促司机开快点,再快一点。
“大雪封山,我尽力了……你看你看,国道上连警车也过不去……喂,小姐,这样的天气徒步山路很危险啊!”
正值冬日最寒冷的时节。雪花落满山涧的废弃鸟居和妖怪雕像,几乎把世界淹没。大地银装素裹,公路上人人都拿着铲子使劲破冰。
“理砂——理砂!你在哪里啊?”
千寻在盘山公路上独自大喊,向附近店家借了一盏灯,寻找理砂。不时被歪歪扭扭的妖怪雕像和小小的鸟居绊了几下,袜子被脚边的枯枝和叶片划破,脚踝上沁出细密血痕,泅在洁白的戏服嫁衣上。
隧道前风声凛冽。过了十年有余,它还是一点没变。妖怪雕像前听着一辆红色小车,落满细雪,正是理砂的车。千寻果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婴儿哭声。
千寻咬了咬唇,下定决心,跑了进去。
她万万想不到自己竟会以这种方式回来神隐世界。
白龙,不是我回头,而是事情所迫,我没有选择。
与此同时,心里隐约漫起一丝欣喜的疼痛。
十年过去了。白龙,你说我们会重逢,现在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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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幽深的甬道,视野豁然开朗。云层上端的苍穹是一片碧蓝色,洁净如洗,像倒扣水晶。大雪将油屋覆了一层软软的白,拂去所有活色生香。像一种超然于时空意义之上的风景:没有文明,也没有历史,只有神话与存在。
循着婴儿隐隐约约的哭声,千寻向熟悉的江户式街道跑去。经过沿街一排排居酒屋模样的食肆,她努力不看。
千寻很快见到一脸无助的理砂,以及她怀里的婴儿。那婴儿皮肤雪嫩,裹在红色的襁褓里,小脑袋上落着细细碎碎的雪沫,脆弱无依。
看见不顾一切来寻找自己的千寻,理砂非常感动:“千寻,你居然亲自来找我!真是感谢你,替我临时演出,现在还徒步上山——”
那是当然,我们是大学时期好不容易重逢的朋友,二十年来最要好的闺蜜。
“这里是什么地方,主题乐园吗?食物这么香,倒想在这里大吃一顿。”
就在这时,襁褓里的婴儿大哭起来。两人都狠狠吓了一跳,理砂双手一震,千寻眼疾手快地接过她怀里的婴儿。
抱过婴儿的那一刻,千寻眼里的神情变得温柔,动作也小心翼翼起来。
这时红日正酣,在雪地上洒满了玫瑰红的余晖。
“不论如何,我们赶快带着婴儿出去,等天黑了就来不及了。”
千寻坚定对理砂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弱,心事不可言说。
她很想念白龙。
怀抱婴儿,千寻和理砂一起向出口跑去。不久,四周有扭曲而模糊的暗影。格子窗里鬼影幢幢。微弱的烛火在乳白色的纸灯笼中透出幽暗摇曳的光芒,像无心飘逝的宿命。
“那些都是什么?”理砂大惊失色。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千寻说,声音中却带有一丝颤音,仿佛在说服自己。
背后有喧嚣的声响,魅影倾巢而出,在绵长的江户式街道上暧昧流淌。千寻极力克制着心中的一点眷恋,怀抱婴儿,终于赶在天黑的前一刻赶上了草坪。理砂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隧道前。
出口在望。
就在踏上阶梯前,长长的戏服裙裾忽然被妖怪雕像的灌木丛绊住。千寻一个趔趄,整个人摔倒在满地冰雪上。
倒地前一刻,她本能地用身体护住怀中婴儿。婴儿总算无碍。
“千寻!”理砂在出口前大喊,就要跑回来。
“你先出去!”千寻厉声叫道。
理砂被她话中的决绝所震慑,不由得按她所说,跨入隧道口,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看千寻。千寻怀抱婴儿重新起身,嫁衣裙摆却死死绞住妖怪雕像旁边的灌木树枝,冰晶大块大块地跌落,发出啪啪响声,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雪地忽然簌簌一动,有个少年身影从花间出现。
“白——”千寻脱口惊呼,心脏砰然乱跳,声音到了一半,只听“嚓”地一声,就被裂帛声截断。雪白嫁衣的裙摆陡然被撕裂,千寻身子一轻,她获得自由。
就在千寻想回头的那一瞬间,背后却传来一声清冷的低喝:“走!”
然而,来不及了。
夜幕就在这一刻低垂,脚下连接出口的地方在一瞬间成为汪洋大海。千寻怀抱襁褓里的婴儿,身子蓦地失重,双双沉落海中。
波光流荡。
栗色长发与嫁衣如雾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