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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画中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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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你的父亲,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记得这是我昨晚对赈早见发的最后一条信息。实在累得受不了,便睡着了。第二天清晨,我才看到了他的回信。他是在七点多的时候回复我的。
真有趣,他也是在昨晚我睡着的那个时候入睡的吗?
“对不起,昨晚睡着了。我那时也问过父亲这个问题。父亲只是问我:你知道雪融化之后会变成什么吗?”
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早上好。雪融化后会变成水啊。”
对方回我一个笑脸:“早。你认为神明的答案会这么简单吗?”
我边想边拉开窗帘。融化的雪就落在窗边。雪与水交界的混合物,晶莹而朦胧,难以对它的状态下一个精确的定义,几秒后就迅速消弭不见。
没有确切的界限。短暂,却又美丽。
就像……爱。
“雪融化以后,会变成爱吗?”
我感到耳边塞满了心跳的声音。在手机上打完这句毫无逻辑的话后,又下意识删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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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社决定派我去做赈早见君的系列摄影报道?”我惊讶。
“采访赈早见君的媒体很多,但大多泛泛而谈。”经理说,“根据读者反馈,我们决定挖掘他身上一些更深入的东西。不仅是他的作品,还有他的生活,他的灵感来源。”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真正的事实是,我们上次都低估了赈早见君的热度。
赈早见佑,高中时便名声鹊起,大学二年级便登上《日本艺术家年鉴》。与东山魁夷、加山又造等名家并列在一起的他,甚至被称为“神之画笔”……如此才赋俊赏的天才,同时也拥有漫画美少年般清秀的脸庞,吸引了众多女性和青少年的关注。他的访谈令杂志销量前所未有地提高。
“艺术不是娱乐大众的工具,但艺术确实需要一个与之衔接的桥梁。”经理说,“这些报道将是独家通讯,具有很高的社会价值。”
换言之,这是一种杂志本身的推广举动。我咬了咬唇。
“赈早见君同意吗?”
“他同意了,却指名要你来做。”
从经理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同事都纷纷把我围了起来。“听说赈早见君夜晚还来找过你呢。”“果然漂亮就是好啊。”“他是不是喜欢你啊?”她们不约而同地说,语气酸酸的。我没有办法回答。我只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实习记者,并没有多少经验。而摄影报道对记者的要求是很高的。
摄影报道……报道什么可以吸引读者而又不脱离艺术呢?
我打开手机,打算发信息给他本人。便看到了他以前发给我的信息。
——“父亲只是问我:你知道雪融化之后会变成什么吗?”
我想,我知道要报道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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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之河画室。
“你想拍摄有我父母回忆的地方?”听到我的设想,赈早见君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只是报道我的日常生活呢。”
我幽幽地开口:“我在立志做记者的那一天就发誓:宁愿死,也绝不堕落成狗仔队。”
豆大的汗珠从赈早见君头上掉下来:“……有没有那么严重啊……”
“我想写你父母之间的故事。”我小心翼翼地说,“那是你创作灵感的来源啊。他们之间真挚的感情也能吸引年轻的读者。发稿之前会先给你妈妈看的。如果她不同意发出来,只发照片也是可以的。”
“也是。那我找个时间带你去拜访妈妈。”
“不!不!”拿她和白龙之间的事做噱头,千寻一定会杀了我的……“我想到他们重逢的那个地方去,怎么样?”
“可以。我带你去。”
他的干脆出乎我的意料。赈早见君不知道,我是多么害怕在他脸上找到任何不耐烦。千与千寻的故事只是他内心的秘密,埋藏多年,别人根本无缘置喙。他把这信任交予了我,而我现在竟要把它付诸笔端,并且要利用它来推广杂志。这就是所谓的“得寸进尺”吧?
然而如今,他的唇边依然是一贯平和的微笑,毫无怨言。
“对不起。”我轻声说,低下头去,“我已经写好了第一期摄影报道的引言,我今晚用邮件发给你。”
“好的。”
“我……我有一些话,想要告诉你。”
“你问过我两次,相不相信你父母亲的故事。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身边的人都说我是靠出卖色相和博取同情进入大学和杂志社的。我所有的努力都被外表和身世遮蔽了……
“接近我的男孩都是冲着我的外表来的。从小到大的感情里,我没有感受过一次真心。
“我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
“那个晚上,你说,一旦被夺走了名字,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觉得我就像你的爸爸妈妈。失去了名字,被不知名的魔法奴役着,心生茫然……也许我并没有资格这么说,我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更别提家了……
“听到你父母的故事,我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也想为没有名字的自己做些什么……”
我感到好难过,心里都快哭了。
“我明白的。”赈早见君说,眼里一片明晰的了然,“我全都明白。”
“赈早见君,你的父亲为什么会离开呢?”我问。
“我不知道。”青年的眼里掠过了几丝雾气般的茫然,“我想……可能是因为父亲不再拥有力量了吧。”
是了。那便是——力量。
赈早见君的画作充满了对已逝父亲的爱与怀念。那种对亲情、自然的敬畏,以及无法挽回的悲伤,在瞬息之间便征服了我和其他观者。
但还是感到缺少了什么。
这几天我左思右想,究竟是缺少了什么?那位素未谋面的、褐色长发的红衣少女,那位在彼岸从消失的恐惧振作起来的女孩,到底想要传达给我们什么呢?
——“你知道雪融化之后会变成什么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说。
赈早见君凝视我许久,眸光像是画布上的涟漪般摇曳不定:“是什么?”
“白色的雪,不再有色彩,又同时包融了所有的色彩。它是四季轮回的结束,是看尽繁华之后的最后的领悟。
“而当它融化了——全新的生命就会诞生。雪融化了,会变成一种新的力量。生命将重新开始。”
“雪融化之后,生命将重新开始?”赈早见君不可思议地重复着。
我点了点头。
后来,我终于找到赈早见君的画作到底缺失在什么地方了。
可以说,赈早见君从来没有从失去父亲的悲伤中振作起来。他的画作采取的都是父亲的视角,却唯独没有他自己的。一味表达爱与怀念,传达给观者震撼,真的能找回失落的神祗吗?
他的画作,并没有积极的力量。
“我接触过那么多人。”听了我这一番话,赈早见君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微笑,“也只有你,这样大胆而直接地指出了我的不足。”
“从艺术成就上来说,赈早见君的画作是完美的。”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但就我个人来说,我并不希望赈早见佑这样沉溺下去了。
“我希望我的摄影报道,能给予赈早见君全新的视角,并唤起大众对自然信仰的一些思考。”
“无论你的父亲能不能回来,我都为千寻尽了一分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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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时之河画室待到很晚。赈早见君坐在巨大的画布前仔细作画。空间非常安静,雪花在我们身边簌簌飞舞。
你是否有观察艺术家作画的经历?
优美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修长的躯体犹如大理石雕像般挺直,惟有握着画笔的手在洁白的画布中肆意挥舞。他的灵魂已离躯体而去,落入了时光深处的河水里。手中的画笔在色彩中千回百转,交织的光与影从他指尖游走而出。他笔下的每一个物像都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宛如触到了神的光彩。”我在稿纸写上这么一句。
那个时候我在想,也许赈早见君的画作本身,便是一种力量。美使画者沉默,也使观者叹息。美使我们知道这世界上有某些东西、依然值得我们敬畏。
又是以河流为主题的油画。许多蜿蜒的晶蓝色河流,在辽阔的视野里,最终汇成一点,注入深蓝色的大海。远方有虚幻的海上铁道、有日月的剪影。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他。”他喃喃着说。
“在河流交汇的地方,一切虔诚终必相遇。”我轻声说。
赈早见君不再言语,只是久久地望着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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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落尽的夜晚,我和赈早见君走在大街上。尽管我百般拒绝,他还是执意送我回家。马路上的雪已经有一些开始融化了。干净透明的白,被车子和鞋子碾过,浮泛出温暖而美丽的水光。长长的两排脚印互相交错,粘稠而湿润。
雪莱说得好: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终于到了我家楼下。
“明天,我开车过来接你。”赈早见君说,“今晚记得准备好摄影器材哦。”
“谢谢你,赈早见君。”我脸红着说,往冰凉的手呵了呵气。
“川上小姐……我可以叫你光吗?”
那一声“光”低回缱绻,隐隐有着异样的情感。我不由抬起头,对上他月光石般的眼眸。空气中缓缓有一条丝线被拉直,我的脸莫名地热了起来。
“可、可以。”我支支吾吾地说,按捺住急促的心跳声。
“光(Hikari)。”他又一次低声叫道,如一缕叹息,“谢谢你对我父母的事情如此上心。谢谢你对我作品独特的见解。”
“作为回报,我会帮你找到真正的名字、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