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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夜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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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烧渐退,尹薇连夸我果然强壮如牛。自古病来山倒病去抽丝,我身上的病却是去如飞烟,才三四天便散得差不多了。
夜里我偷溜出房门上甲板,脚步声压得极低才没被人发现。然而在船舷边才站了半刻钟就被听到脚步声,然而下船舱的楼道只有一条,根本避无可避,我只好努力冲着舱门干笑。
庄涉澜从船舱里走出时一定是看到了我笑得最勉强的脸,他瞥我眼,说道:“你可以夜里出来吹风了?尹薇不是要你留在房里?”
尹薇不让我在天黑后出房门就是怕夜里水上湿冷会令病情反复,可我在房里待得实在憋闷。我继续干笑,“没事儿没事儿,我都好了。”
庄涉澜又看我一眼,转头走回舱下。我看着空荡荡的门边,稍有些失落。他做什么一看见我就掉头离开?虽说若换作是我也一定会认为百里家族里长大的小姐无趣又愚蠢,可是若别人当真这样以为我又会令我有些不满。
即使是哥哥,起初也未必会喜欢我吧,十多岁的他忽然认了我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孩儿做妹妹,认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做亲人。与他初次见面我才八岁,却清清楚楚记得他那张清秀尚带稚气的少年的脸,让他从防备疏远到全然的信任亲近花了三四年时间,才变得像寻常兄妹一样他却又离开了我。
我踩上船旁的木横杠,双手扶栏而身体探出。船体的灯火与月光被波纹打碎成片成丝,若无这粼粼的水波,船下会是漆黑无底的沉沉一片。水面落着的光华被船头撞破,分向两旁散开,层层叠叠地推远,在远处又与其他的水波融为一体,随风微微起伏。这些天夜里偶尔会从上层舱房的窗口看见连成一排的灯火,高高低低细碎却明亮,庄涉澜告诉我说那是大城镇的渡口,只要驶得近便能看见岸边人家透出的光。
这会儿四周都是极暗,水面的尽头与天空相融,唯有月边的天空灰蓝而云彩也是薄而微亮。没有灯火,没有其他船只,也没有岛屿的轮廓,好像偌大水上只我脚下的一只小船,好像茫茫天地独我一人在。
我腹部压在木栏上大半身子探在船外,头低垂,风吹起的时候,胡乱披散着的长发也扬起,湿风从露出的后颈灌进衣服,战栗沿着脊椎蔓延,直到这一刻才感觉到何谓水面的深夜寒凉。
水声与风声入耳,我完全沉在这夜里。
忽然腰上受到大而迅速的力,我被人拦腰拖离栏杆,踉跄一下才站稳了步子,一瞬间脑中的想法居然只有一个:为什么背后那人的身体如此温暖?
我抬起头,凌乱的长发遮住了整张脸,从缝隙间看到了一张表情稍嫌冷淡的俊秀的脸,他看着我的眼就像暗夜的深水一样漆黑,冷澈而美丽。
“掉下去就没救了,不知道么?”庄涉澜的口气带着警告。
我明白他怕我在栏杆边危险,于是眯眼直笑,忽然觉得愉快至极,“我本来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啊。”
“你才说自己病已好了。”
“你曲解我的意思。”我先前是话中有话,不相信他连这个也意识不到。
他顿了顿,理开挡在我眼前的长发,“你这年纪的孩子总喜欢感怀伤秋陷自己于不幸而以此为乐。”
我摇头,“我又不是诗人,我又不需同情,何必强说甚么秋愁?”
他理开铺了我满面地长发,他的手指很温暖,或许是我的额面太冰凉。总觉得略硬的结茧的指尖轻拂过皮肤的感觉很好,仿佛这个人心里的温柔也流淌了过来。我维持着方才的姿势重心不稳地靠在他身上,我们在漆黑的夜里毫无理由地接近着。
“庄涉澜,我不是小孩子了呢。”我仰面冲他微笑。
“是么?”他依旧面无表情,平直的嘴角疏离冷淡。这个人的笑容太难得见,他或许习惯了最省力的面无表情。我又想得出神,他忽然用手拨开我的刘海,还没能反应过来时他的嘴唇就贴上了我的额头。
我一愣,从身体僵直到手臂。庄涉澜拨下我的刘海,把我扶直站好,又将厚衣披在我肩上。“我是拿衣服来给你的。”他顿了顿,“这样就傻了,还说不是孩子?”
他说完勾起嘴角,似笑非笑,一副全不将我放在眼里的样子。
我呆了呆,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走远了好几步。心里忽然有些窝火,本姑娘貌若天仙聪明可爱,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勾引居然如此就败了,还被人嘲为小孩儿看不起。
双脚自己动了起来,理智在此刻暂退二线,我追上庄涉澜,他似乎听到我的脚步声而回头正好让我一把抓住衣襟往下拖。
我极快地凑上脑袋,冲着他嘴去的,却似乎一时粗心撞偏了些,鼻子硌得生疼。我捂着鼻子退开半步,确定没有亲得落空,他错愕无比地看着我,这次呆了的人是他。
我得意直笑。
船舱里传出重重的奔跑声,显然是往甲板这边来。
庄涉澜忽然笑了,依旧浅浅的不张扬,在昏暗又摇晃的油灯下也是依旧非常赏心悦目。
“下回再陪你玩。”他转身离开,与从舱里冲出来的竹竿正巧错身。
我吃惊地看着竹竿面无人色地捂着嘴突然出现在眼前,同时庄涉澜的一句话远远飘入耳中:“小孩子早些睡吧。”
我咕哝着:“死鸭子嘴硬……”
竹竿一直冲到栏杆边才停下脚步,朝水面伸出头去。我正好奇要问就听到一阵呕吐声传来,接连不断。
好久他才停下,掏出块布擦嘴擦脸,回过头来要走才好像看到我,吃了一惊地站在原地,一脸尴尬。
“呃,小饶小姐。”他惨无人色,虚弱至极,“抱歉让你瞧见了……我要是方才看清甲板上的是你一定绕到另一边去吐……”
“没事儿。你难道是……晕船?”
“是啊……吐个不停胃口居然还是一样好,忍不住不吃……”他扶着船舱缓慢挪动过来。
“尹薇大夫没给药么?”
“给是给了……可好像就对我没效果……小饶小姐不用担心,还有几天就可上岸……”
我看他腿脚软得几乎打颤地走下船舱,似乎连站都站不稳。
听说或许还有七日便可上岸,但是他这副样子活得到七天后?
我被竹竿的剧烈呕吐吓着,走回房间脱下厚外衣时才重又想起甲板上的事。
庄涉澜呆愣的表情虽然只有极短时间却是难得,一想起就忍不住要笑。今夜做梦也会笑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