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恋人啊》温暮生

43、第四十三章

　　郑爸的运气不怎么好，他的情节其实不算太严重，那些被冻结的百万存款里，又一多半属于当顾问时期的分红，模棱两可一些，是能划到正规收入的。但那年市政府领导班子换届，新市长上任三把火，烧的第一把就是“严办腐败”，因此特别重视郑爸的这起案子，要求纪检部门务必“准、快、狠”，以此为例，给全市各部门树立起廉政新风，通俗了说就叫杀鸡儆猴。

　　纪检委得了市长指示，便模棱两可不起来了，大笔一挥，给这笔钱定性为“走穴”得来的不合法收入，也属违纪，不光不能减轻情节，还额外在公诉书上多加了一条罪状。

　　上面压得紧，所以案子也审得很快，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两次开庭后便宣判了，财产是一定要没收的，牢也是一定要坐的，十年保底，具体得坐多少年，还得看郑爸在监狱里的表现。

　　宣判那天郑笙作为家属并没有出席，因为她保不准自己会在法庭上情绪失控，只是在整场案件尘埃落定之后，去监狱里看了父亲一次。

　　隔着巨大的玻璃，当郑爸剃着光头，穿着囚服，从铁门另一边绕出来时，郑笙眼睛便开始有些发酸。郑爸瘦了许多，原本胖胖的脸颊凹陷下去一大块，他以前总惆怅自己迈入不惑之年后身体发福，为了瘦身还特地在单位附近的健身俱乐部办了张会员卡，却一次没去过，郑笙曾埋怨他光说不练，这样下去迟早会变成个丑不拉几的肉球，但见到郑爸现在的模样，她忽然觉得，父亲还是胖一点才好看。

　　“是不是心里正骂着我呢闺女。”坐下后，郑爸露出歉意的笑容：“想骂就骂吧，也是我咎由自取，反而害了你们母女。”

　　“说什么呢。”郑笙抹了抹眼睛：“我没怪过你。”

　　“你妈情况怎么样了。”郑爸知道郑妈中风的事。

　　“在医院躺着，暂时还不能下床。”

　　“医药费有着落吗？”

　　“还好，前期的费用缴清了，卫麟凑了一些，宋毅成也凑了一些。”说到这里，又怕郑爸不知道：“就是住在对面宋伯伯的儿子，来我们家吃过年夜饭的。”

　　郑爸点点头：“都是好孩子啊，以前我和你妈没少在交际上下功夫，年年都要到朋友领导家里去送礼，想不到遭了难，最靠得住的竟然还是小辈。”过了一会，他又问：“你外公外婆他们知道你妈的情况吗？”

　　“知道，我打电话跟他们说了。”郑笙并不想提这件事，当初医院催缴费时，她头一个电话就是打给外公和外婆，不过两位老人冷漠中带着幸灾乐祸的态度让她觉得这电话纯粹是打过去给自己添堵。

　　“我也能猜到他们俩的反应，嘿嘿。”郑爸笑了两声，露出得意的表情：“你妈以前是他们最喜欢的小女儿，最后却不顾反对嫁给了我，听说当时他们俩气得三天没吃下饭。”

　　郑爸并没有少给郑笙提起他年轻时候的风流史。几十年前，郑爸还是个年轻英俊的偏偏美少年，作为知青在乡下插队，有不少红颜知己，不过那时他们都管这个叫“知识男青年和知识女青年之间纯洁的友谊”，郑妈则是乡干部的女儿，也算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两人在田间地头相识相熟，在红旗飘飘下相知相恋，又险些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鸡飞蛋打。

　　郑妈父母原本给她物色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军旅家庭，条件不错，与他们干部家庭也门当户对，所以对于郑爸这类一穷二白父母双亡的知青是一百八十个看不上，年轻人对上长辈，胳膊拧不过大腿，眼见抗争不成，郑爸和郑妈做了在当初看来很是惊世骇俗的一个决定，自己悄悄上民政局打了张结婚证。

　　郑妈父母知道这件事后险些气晕过去，可惜生米煮成了熟饭，正好又赶上全国倡导自由恋爱，自主婚姻的新时代，无奈之下，只得默认了这桩婚事，但也是有代价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今后的许多年里，两家人身体力行诠释着“老死不相往来”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就连郑笙出生到现在，也只见过外公外婆一面。

　　郑爸低下头：“当初娶你妈，也是看中她心性好，自己条件挺不错，却不嫌弃我穷，那时你爸也有许多漂亮姑娘追求的，可只有你妈给我的感觉不一样。”

　　郑笙不由得脱口而出：“可你对得起她吗。”

　　她可忘不了郑爸被抓时身边还跟着那位“王小姐”的事情，郑笙也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父亲有一天会和“小秘”这样的词扯上关系。

　　郑爸愣了一会，悻悻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涩：“是我对不起她。”

　　郑笙听着，没来由地心酸起来。

　　墙上的红灯闪了两下，守在一边的狱警走上前示意会面时限已到，郑爸抓紧最后几秒对她说：“以后好好照顾你妈，她这辈子跟着我没享多少福，老了老了还陪我一起背黑锅，以后你要是谈恋爱了，看人千万准一些，别找像爸爸这样的……找个老实点的好人。”

　　说完，他便站起来转过身去，让狱警给他戴上手铐，背影看上去佝偻又萧索，郑笙想喊住他，话语堵在喉咙口就是出不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回到那扇铁灰色的门背后，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意识到，她原本和睦完整的家是真的散了，就像一把扔出去的骰子，哗啦一下，各奔东西，自顾不暇。

　　宋毅成并没有失约，开学不久，郑笙就收到了他寄来的第一封信，拆开美国式的长条形信封，里边刚劲硬朗的字体写满了三张信纸。他说他已经完成了入学注册，领到了奖学金，并且与那位霍华德教授会了面；宿舍在一条林荫道旁边，舍友是个热情的新加坡学长，帮了他许多忙，还介绍他到自己常去打工的餐馆一起做兼职，时薪十二美元。信的最后，宋毅成说他已经攒了一点钱，准备汇给她当做郑妈后期的医疗费，并且让她一定不要拒绝。

　　过了几天，她果然收到一张两百美元的汇票，扣掉各种手续费和税费，换了一千多人民币。她去医院结了一次款，回来开始给宋毅成写回信表示感谢，并且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让他也注意身体，写到最后，又觉得自己措辞间太过客套，于是在结尾的地方，她用笔画上了一个笑脸。

　　回信寄出去后，已经到了九月下旬，郑笙翻开宋毅成留给她的资料开始为托福考试做准备。这是个相当痛苦的过程，以她原本就不算拔尖的高中英语水平，一句话里十个单词有七八个都不认识，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有些单词她明明认识，但凑在一起连成整句话后就变成了天书，翻来覆去地读不明白，硬着头皮把一套试题做下来，出错率欲哭无泪到她都懒得再去对标准答案。

　　自习时间，卫麟偶尔来教室串门，看见郑笙对着试题抓头发的模样，表示无法理解：“你现在就研究这些太早了吧，我都还没开始看呢。”

　　郑笙白了他一眼：“很多人高一的时候就直接去国外读预科，我现在开始学还嫌晚了。”

　　卫麟被她一瞪，像吞了苍蝇似的将脸上戏谑的表情收回去，转身离开，几分钟后又去而复返，胳膊下边夹了几本厚重的书，往郑笙桌上一扔，拉过椅子，卷起袖子，摆出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我也来陪你一起看。”

　　郑笙从来没指望过卫麟会有正儿八经学习的时候，因此对于他硬凑到旁边来，她只求别影响到自己就好。但事实证明人有失足马有失蹄，砖头一样厚的英文资料，卫麟应付起来竟然游刃有余，比她强出不少。

　　“我也就在认词方面强点。”卫麟搓着鼻子解释说：“这也是被逼的，平常在家里打电动，游戏是外国货，操作界面和对白什么的全是英文，看不懂就玩不下去，只能一个一个查，查得多了，也就认识了。”

　　韩愈有句老话“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放在卫麟身上正合适，得了他在一旁支招，郑笙应付满篇的英文也得心应手起来。

　　郑笙想，其实正儿八经看看，卫麟虽然平常流氓了一些，玩世不恭了一些，也比自己班上那个同样姓卫的事儿精卫斯理好了不知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