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分不足》jun_wolff

1、1

　　把只不过是得到一个人的事/
　　当做人生的大愿/
　　这是少年时候才会犯的错误。
　　──周作人译石川啄木《一握沙》

　　1

　　一切的一切，最重要的是，设立一个完美的计划。
　　而後，就只是按部就班地实施而已。
　　不要害怕。
　　你已经周全地计划好了，那就没什麽能阻挡你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只要你不退缩，该是你的，就一定会是你的。

　　市中心。

　　这是幢二十五层楼高的办公大厦，就这个城市来说，像这样高度的建筑并算不上有什麽特别，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概是它的建筑外立面通体由玻璃组成。仅从外观上看，玻璃的外表让这建筑呈现出一种介乎於绿与蓝之间的特别色彩，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识别率很高，但除此之外，这个拍脑袋的设计就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优点了。

　　全玻璃的外表面，意味著所有的办公室全都安装著落地窗，朝南的办公室看著多少还有点情调，但换了其他方向、特别是朝西朝北的房间，每天下午西晒的太阳都能让在里面办公的人痛不欲生──当然，这一点，是必须要亲身体会过，才能深切体会到的。

　　不知是因为大厦的投资方里有外国公司，又或者是因为楼里外资公司过多，大厦是没有13层的，12层的边上，直接就是14层。

　　在电梯间里，杨乐犹豫了半秒，按下了18楼的按钮。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家公司，可上一次是在三年前。虽然事後一遍一遍地脑内回放，让他记住了不少细节，但老实说这里面究竟有多少是脑补的产物，又有多少美化的成分，他自己都觉得说不准。

　　整个十八楼都属於同一家公司，出了电梯门朝左转是大门和前台接待处。前台的妹子长得山清水秀，穿著一身价值不菲的套装，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冰冷，一看就知道是会板著一张脸，对所有来领办公用品的同事说出“没有，什麽都没有了”的那种人。随著杨乐进门的步伐，自动门打开发出了轻微的开关声，妹子抬头瞄了一眼，似乎是发现了来访者一身学生装，穿著普通，并非领导或者什麽明星访客之类，就又一脸冷漠地低下了头。

　　杨乐，男，大四学生，毕业在即，今年二十四岁，长得不差，但也算不上特别好，优点在於有一张看起来似乎人畜无害的脸，很讨年长的爷叔阿姨欢心，虽然脸上还残留著一丝婴儿肥的痕迹，但身上倒还算精干结实，身高一米六八──最後的这个数字略有水分，但他时常自我催眠说，男性的发育总是晚过女生，所以他还是有机会的，总有一日至少能长到这个高度，在这里，我们也就暂时保持美好的祝愿，将这个目标当做既成事实记录下来。不管怎麽说，就杨乐的身高而言，这家公司的前台桌子似乎显得有些太高了，导致他必须将整个身子压到桌子上，将上半身探进去，才能看清楚前台的姑娘低著头到底在干吗。

　　她在挫指甲。

　　杨乐也不说话，就这样趴在桌上看著她。妹子慢腾腾地修完了十根手指的指甲，吹了吹指甲灰，才终於皱著眉抬头，不耐烦地问：“有什麽事吗？”

　　“我是来报到的实习生。”

　　“哪个部门的？”

　　“呃，不太清楚，应该是广告创意什麽的……”

　　“我们没有叫这个名字的部门。带你的人是谁？”

　　“我跟HR的杜老师打过招呼，接下来是想跟著周密老师的，但是杜老师说周老师可能不愿意，所以我也──”

　　“周密的实习生？？名字？”

　　“──我的？”

　　“不然难道是我的名字吗？”

　　“呃，我叫杨乐。”

　　一个公司的气氛是否和睦、公司里是不是内斗得厉害，其实只要看它大门口的前台就知道了。只有那种才三四十号人的小“创业公司”，才会有个整天笑嘻嘻的前台，大公司的前台妹子们，多半总是要挂出一张晚娘脸的。此外，大公司前台的生存指南里，还有一条特别紧要的重点，那就是变脸的速度。而此刻，杨乐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眼前的这家企业，不愧是业内知名的大广告公司呢。

　　“哎呀，是杨总的公子吗？您怎麽不早说呢，HR特地关照过我啊，要是看到您了，就立刻叫她出来接待您的！啊，您先请门口的沙发上稍微坐一坐，我马上给HR打电话！”前台妹子迅速地站起，满脸笑意，用她那双刚刚挫得葱葱白白的手盈盈地点了点杨乐身後的沙发，然後撩起电话机，“哎，Rachel，杨公子来啦！”

　　“杨公子”这个称呼，实在是有点可怕，仿佛一瞬间穿越到了什麽台湾言情剧。但按照杨乐的计划，要达成他的目的，不摆出父亲的名字是不行的，所以这会儿也只能狐假虎威一下，蹭一蹭父亲的荣光了。他依照前台妹子的建议，後退了两步，坐在了进门的沙发上，真皮的沙发被他的体重压出了嘎吱一声，他有些局促地低头看了看，目光无处可摆，一抬头，又撞上了前台那片简直如同万朵桃花齐开的笑容，只能尴尬地牵了牵嘴角，勉强作为回应。

　　所幸要不了半分锺，HR就出现来迎接他了。

　　准确地说，这位被前台妹子叫做Rachel的，似乎应该是HR助理，但递过来的名片上写著的却赫然是“人事经理”。目测年龄在三十岁左右，按照职位推算，至少应该是在这公司服务了三五年吧。杨乐之前谋划这件事时，向父亲索要到的HR联系方式却不是这个人，与他电话联系的，是个声音听起来至少有四五十岁的老阿姨，姓杜。考虑到这种大公司里，总归会有一两个老法师坐镇，推算下来，老阿姨的职位应该比Rachel更高才是，说不定顶著的title要更高一级别，比如“人事总监”之类。大公司嘛，内斗的结果，就是活下来的大家都顶著看起来很高级的title，做的却都是小瘪三的活计。

　　不过，HR是他今後要一直打交道的人，而且，他的计划没有HR的帮助可是不行的。虽然麻烦，也还是要尽到礼数。

　　杨乐摆出了他最灿烂的笑容，对Rachel说道：“您好，我是杨乐，之前和杜老师联系过要来这边实习。杜老师说我过来找丁小姐就可以了。”

　　“是，她今天有事不在公司里，安排了我来接待你。过来吧。”Rachel的笑容有些僵硬，看起来像是已经习惯於板著脸的人，正在复健，重新学习如何来获得笑的能力。

　　她带著杨乐先去了HR的办公室，然後递给他一沓纸。杨乐翻了翻，无非也就是一些个人资料的填写表格，除此之外，就是些官样文章，虽然只不过是实习生的职位，不知为什麽还要签保密协议，看起来好像很正式的样子。出於谨慎的习惯，杨乐一张张地仔细看著条款，Rachel见了，就用隐隐有些不耐烦的口气说道：“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本来你如果要实习证明，让杨总跟我们领导说一声，我们这边也就开了，没那麽严格非要你过来坐著上班的。”

　　对於HR来说，公司里有这样一个空降的角色，也很难处理吧。就算不过是个实习生的职位，但弄得不好就会得罪大客户，所以宁可他顶掉的实习生位子空著，也最好他别来上班，少点麻烦。

　　HR的这点小算盘，杨乐也是知道的。他笑了笑，也不再翻看文件的条款，直接刷刷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抬头用最天真的表情回答：“我就是想趁现在大四了有空，爸爸说你们这边是他合作过的最好的广告公司，所以我就想跟著这边最好的设计师，学点真材实料的东西。”

　　“那也不一定非得要是周密……”

　　HR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与其说是要说给杨乐听，不如说是自己嘟哝，但杨乐很敏锐地听见了那个名字，就继续灿烂地笑著问：“周老师不是您这边最好的设计师吗？爸爸一直夸说，他替我们家的产品做的那些广告有点石成金的效果呢！”

　　HR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要趁机推销其他的设计师给他跟著实□□感觉落了个“背後说周密坏话”的口实，但要她老老实实地承认，周密是公司里最好的设计师，似乎总有点不太甘愿的样子。她哼哼唧唧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周密这人的性格有点……”

　　“没关系的！丁小姐，放心吧，我吃得了苦的！”HR要说的内容，杨乐多多少少是知道一点的，所以也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必要，再说，他现在有更重要更期待的事情要做，“对了，周老师现在在公司里吗？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去打个招呼？”

　　“啊，现在？（小声地啧了一下）你不在这里再坐一会儿吗？啊，你看，你既然是要在这里实习，我们公司里面还是有些规章制度什麽的，我还是要跟你强调一下──”

　　“没事！我慢点可以自己研究的，都在这个员工手册上了是吗？好厚一本呢，我一会儿慢慢看！”

　　Rachel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示意杨乐跟著她。

　　这个公司占据了一整个楼层，进门的左手边是HR的办公室，从HR办公室出来，路过能瞥见前台的茶水间，再经过一间小会议室和一间衣帽间，再往前走是一间大会议室。HR像是拖延症发作了似的走得很慢，大概是被她的情绪所传染，杨乐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感到有些紧张起来。

　　他故作轻松地将双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紧握的手心里却一片潮湿；喉咙里又干又紧，嘴里一片苦涩，舌头就像是在口腔里黏住了一样，似乎是失去了分泌口水的功能。

　　远处的办公室里传来了谈笑的声音，似乎是什麽人说了个笑话，整间办公室里的男男女女们都跟著笑了出来。杨乐发现自己轻而易举地在这些声音里辨认出了那个人的低笑，於是就更紧张了。

　　镇定一点，都到这一步了，有什麽可害怕的！

　　他试著轻声清了清喉咙，声音不大，走在他前面的HR并没有发现。

　　很显然，HR也有自己的心事。她在大会议室边上的大办公室过道前站定，像是在施舍最後的机会似的，转过来对杨乐说：“其实我还是劝你换个部门，周密……怎麽说呢，这个人可能，唔，不是很好相处。杜老师说你想了解广告公司的整个运作流程对不对，那其实不一定非得跟著设计师，行政这边也可以啊！跟设计师很苦的，有case的时候忙得都吃不上饭，晚上也不能按点回家，而且我们公司的设计部门──唔，周密这个人──就算是实习生，也不会体贴的，我就是觉得你要了解广告公司，没有这个必要非得……”

　　“可我就是仰慕周密老师才来的呀！”

　　可能是紧张所造成的，杨乐的声音显然大过了他自己和HR的预期，在办公室里嬉闹的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齐刷刷地抬头看了过来。

　　HR认命一般地叹了口气，推了推他，然後在他身後，像是将什麽小动物送往凶猛的老虎口中喂食似的，远远地高声说道：“周密，你之前不是一直吵著说少个实习生吗？我带过来了。”

　　“哎哟，丁姐，我要的是耐操的跟班小弟，你送个关系户的少爷过来干吗？”

　　说出这句话的人始终坐在背对著门口的休息沙发上，并没有站起身来，但很显然，HR是听见了他的回答，所以因此逃走得更快了。那回答的最後一句倒显然是针对还留在大办公室里的杨乐说的，他说完之後，周围像是众星拱月一般站著的人就纷纷发出了不怀好意的嗤笑。

　　杨乐倒不太介意这一点，事实上他也并不是没有预料到，所以他依然保持著匀速，向著沙发组的位置走去。

　　绕过人群，转到沙发的正面，才终於与他预定中要跟著的这位设计师打了照面。

　　周密松松垮垮地靠在沙发上，翘著二郎腿，裤子看起来似乎是耐水磨的高级牛仔裤，很显腿型，从膝盖弯和大腿上的褶皱看，感觉像是养了好一阵子的；相比之下，上身似乎很普通，不过是有细密竖条纹的尖领衬衫，但纽扣只扣了下面的三颗；细软的头发染了栗色，但刘海却有点过长了，两侧的头发长过了耳垂，脑後的头发似乎则一直长到脖子，看起来好像是很久没打理过的发型，但仔细看发尾的位置，也都好好地补上了染色。他用单手撑著偏过来的脑袋，细长的眼睛上上下下老实不客气地打量著杨乐，另一只手则搁在膝盖上，戴满了粗大戒指的手指骨节分明，正像是打著什麽节拍似的，轻轻地敲击著节奏──被这样的手揍的话，一定会很痛，杨乐的脑海里没来由地窜过这样一个念头。

　　“唔，周老师您好，我叫杨乐。叫我乐乐也可以。”

　　杨乐老老实实地上去打招呼，周围却又是一片嗤笑，没错，那是在等著看好戏的笑声。

　　周密又敲了一会儿膝盖，突然说：“65。”

　　“咦，居然及格了吗？”“骗人，上次那个比这个还老实，为什麽只有30分，周密你要脸吗！”“周密只看脸啊，这小朋友是周密的菜吧，小弟你要小心！”

　　周围起起落落地传来了哄笑，周密嫌吵似的皱了皱眉，依然偏著头，看著杨乐，问道：“你是杨总的儿子啊？”

　　“是。”

　　“听说你是自己要求到我这边来实习的，到底怎麽想的啊？有什麽想不开的吗？”

　　“……”

　　“你进来的时候已经听丁姐说了吧？我们这儿呢，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我这边又老缺人，上次那小弟一点也不耐操，干了两个礼拜就逃走了，搞得我们现在进度一塌糊涂，所以我也不会对你有什麽客气的，不管你是杨总牛总还是什麽总的儿子，都是一样。这点你应该已经清楚了吧？”

　　“丁小姐没有跟我说过这个。”

　　听到杨乐的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周密抬了一下眉毛，却没有打断他，於是杨乐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了。

　　“不过我倒是听其他人说过这样一个传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哦？”

　　“听说广告圈都是死基佬，你也是其中之一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