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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记住我

      “Remember me.”

      六道骸是个普通人,除了头骨里封存的那块极小的子弹碎片,便与常人无甚区别。细小的弹片是在他诞生之时就已存在,那可真是怪异。他的母亲在怀孕期间不曾受过枪击,甚至连真正的枪支亦未亲眼见过。黛娜一直心存疑虑──可这个孩子偏偏与其他人没有差别。因此,作为老师也是作为母亲的她一直对他用心照顾。

      脑中的子弹碎片还是三岁的时候才被发现的。六道骸因意外造成头颅外伤,检查科医师查看X光检验结果之后却发现,这个孩子的颅骨中竟有金属异物。这块金属异物所处的位置特别奇怪,即使进行开颅手术也难以取出。主治医师与他交流意见后,也确定了这块碎片并非因最近事故进入颅内的。

      “夫人,请问您怀孕期间曾经中弹吗?”医师示意黛娜前往办公室详谈,快速地扫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六道骸之后,轻轻地将病房门掩上。

      “很抱歉医生,我并不是这个孩子的亲生母亲……”疲倦的母亲满怀歉意,却没有注意到房内的孩子已经迷糊地醒来。孩子的心是敏感又脆弱的,他以为母亲因为他的病,要抛弃他了。

      “不过据我所知,他母亲怀孕期间并没出什么意外……”六道骸之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那位满是倦容的女士依旧守候在他的身边。

      “妈妈。”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他的母亲。他没有见过这样的黛娜。糟糕的脸色,黯淡的眼神,浓重的黑眼圈,干竭的嘴唇。他甚至不忍心看见她扭头的时候——颈部的美人筋显得异常突兀。

      其实他一直觉得很奇怪,金发的父母又是怎麽生出蓝发的自己。他从大脑有能力思考时就开始尝试去解答这个问题。黛娜毫无疑问是他的母亲,因为他唤她作“妈妈”,而她也如其他母亲对待他们的孩子那样关心和照顾着他。

      孩子的眼光也是锐利的。他不时看着窗外,盯着路上与父母同行的孩子。他很快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差别:他长得不像父母。无论是发色,瞳色,还是模样。六道骸很不安,他也特别厌恶这种得知真相的感觉。

      “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借著病意,他将隐藏很久的问题说出。

      “孩子,你的确不是我的亲生的。但是我会像对亲生孩子一样看待你。”黛娜没有避开领养的事实,倒是很有耐心地跟他解释了一番。对于养父母来说,向养子解释他在家庭中的位置是个难题,但黛娜却让这个尴尬的时刻平稳地度过了。她一直觉得这个孩子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他那双眼睛有种既年轻又苍老的感觉,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很是不解。

      显然过小的六道骸还没弄清亲生与领养的关系,不过他是更喜欢这个坦诚又慈爱的母亲了。他不必再去担心自己的去留问题,因为母亲告诉他——“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孩子,我是绝对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X X X

      病愈之后,循环的六个梦一直霸占着六道骸的梦境。开头只是些模糊而零碎的印象,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些梦境的细节却不断被补充着,似是要他记住这一切。每当醒来的时候,封存着子弹碎片的右侧颅骨总会暗暗地发着微热。热量以金属碎片为中心一直向四周辐射开,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他开始对身边的事物产生怪异的既视感。熟悉的场景,陌生的场景,熟悉的人,陌生的人,都像梦中的再现;而观察着这一切的角度,也正如梦中所示,接近,或是分毫不差。梦境总会在他精神懈怠的时候侵蚀他,而他却无力抵抗。

      “记住我。”

      这句魔咒一样的话从三岁开始便折磨着他,它总出现在梦境的最后。那种无形的力量会在梦的末端唤醒六道骸,让他独自一人等待幻境支离破碎,回到真正的现实中。

      他到底要记住什么?记住谁?不清楚。

      他自认领养的经历让他产生些微的挫败感,但未至於到达自杀的程度。养父母对他很好,那种温暖甚至让他记忆中亲生父母的身影几近磨去──他只想起那些朦胧的面孔和模糊的话语。但他要记住的绝不是这种丢下自己的父母。若说要一生铭记的,应该是把他从大街上捡来,让他重获新生的养父母。

      可惜亲生父母冷漠的基因让他无法热情地对养父母表现出感谢之情,他只会不咸不淡地与他们相处。他有种难以抑制的恐惧感,一旦他与他人之间的距离太过靠近,便总是想象着失去的时刻。与其在失去的时候承受痛苦,不如在平日收敛自己。正是因为懂得这一点,他才无法敞开心扉。这么看来,他比起小时候的自己,真是越活越懦弱了。

      梦是欲望的伪装与化身,也许连他也没有意识到,他只有在梦中才敢直白地面对内心的情感。第一个梦的出现惊吓了当时幼小的他,之后在梦境不断补充的细节中,他才发现那是一种不满情绪的宣泄。

      那是一个极其荒诞的梦。

      [其一]

      他在躲避着一个面容丑陋的女性,她的面上有种烫伤灼烧的痕迹。他走到一条狭窄的长廊上,厚重的金色花纹地毯覆盖着这条唯一的路。两边的墙壁上都镶嵌着肖像画,上面的人物正用凶狠的目光盯着路过的他。长廊的尽头,有块被水雾模糊的椭圆大镜子。六道骸每一步靠近,镜子上的水雾便消去更多。

      他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原来没有了项上的头颅。但是他却没有任何害怕的感觉,反而觉得异常高兴。因为他知道,那个女人已经走开了。

      “我又是怎么能行走呢?”

      “对了,我还有跳动的一颗心呢。”他自言自语地说,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却发现左胸处没有期待中的跳动。

      “你要那颗头呢。”他身后的画像们突然说道,“还是要那颗心脏呢。”
      “我不需要你们的头。”

      “可是你没有头。”
      “我的头在那里。”六道骸指住拐弯处的一个阴深的街道。

      于是他获得了这个心脏。

      (不清晰的衔接)

      他继续寻找着自己的头颅。一路上他见过许多漂亮的头颅。他们当中有美丽的眼睛,高挺的鼻子,能说会道的嘴巴,或是线条美好的耳朵。可是每次把这些头颅安上之后,他觉得自己跟肖像中的头颅也没有什么两样了,于是他狠狠地把头从脖子上扯了下来,扔在路旁。

      他一路走着,直至走在荒野的小道上,却猛然发现自己拥有了自己的头颅。

      “An mich erinnern!!”他的身后突然冒出了一堆人,头颅们不安分地在安家的身体之上大喊着。

      他惊恐地逃走着,后面的东西却越追越快,直至他看到了插在巨木上的一柄三叉戟。那些似人似妖的物体几乎抓住了他——那瞬间他碰到了三叉戟,便回到了现实。

      太可怕了。醒来的六道骸倒吸了一口气。那些令他惊恐的头颅虽然说着他不懂的语言,但他却真真切切地知道那句话的含义——记住我。满额冷汗的他大力锤着床垫,愤恨地咒骂着那些匪夷所思的话语和场景。

      “叮叮叮──”六道骸刚踏出门半步,被一阵铃声打断了关门的动作。他有点恼怒地跑回厅的另一边。

      “骸,我跟你爸爸最近会回来。”
      “好。”

      六道骸把话筒拍回座机,右手拿起挎包,之后把门重重地摔上。他的确无话可说。整个对话不过一分钟。

      “下面跟大家介绍一个转学生。”

      “我的名字叫做六道骸。”他转身写上自己的名字。

      “诶,好怪的名字。”台下的一个女生议论。
      “有什么关系,你也长得蛮怪的。”

      “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六道骸向讲台下扫了一眼,“劫后重生的证明。”他的右额贴著一个十字型胶布,显眼地印在台下各个学生的眼里。

      他径自走向最後的座位。班上的人则完全被他最后一句话所吸引,那似乎跟额上的胶布有莫大的联系。但是没有人敢去靠近这个气场强大的转学生。

      “HI,阿骸。”前面那个刚染了火红色头发的男生转身套近乎,将右肘搭在他的桌角,成为了第一只小白鼠,“听闻你是从美国回来的吧,我也是。”他伸出左手,“我叫William。”

      六道骸显然有些厌恶自来熟的人。“抱歉。”他很有礼貌地回答著,“其实美国给我的印象不太好,就像大型猫科动物一样,总喜欢用气味划分势力范围。”他嘴角上扬了一些。

      “你的抽屉里也隐隐散出那种气味,怎么说,倒像猎物给狩猎者留下的追踪印记。”六道骸托著下巴,一脸无辜地看着教室门口。

      “不好!”威廉连忙在抽屉里抓著什麽,然後迅速跑出了课室门口。“前天的汉堡忘记扔了!”

      “啊哈,威廉真够呛的。”
      “发酵的芝士……double trouble!”
      “多啦A梦的暗黑空间。”

      远处一群人在嘻笑着,幸灾乐祸地看着转学生手下亡魂的惨叫声。

      要对付这样的人并不困难,那些显而易见的缺点总是能成为他的攻击目标。要免却人际关系的麻烦,首先必须摆出高姿态。六道骸宁愿成为别人的谈资,也不愿意被扯进无穷无尽的交际漩涡里。

      他要创造属于自己的漩涡,不再被他人所摆弄。

      X X X

      六道骸有他的理由。

      亲生父母曾经两度遗弃他。第一次他被抛弃时,六道骸还是襁褓中的婴孩,只因他是冲动的产物,还有惩罚的罪证。傍晚,亲生母亲将熟睡的他放在显眼的大街上,柔和的灯光将他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夜色中。他就这样安静地躺在路边,不哭不叫——醒来的时候,便是在另一个女人的怀中了。怀抱变得更加温暖和有力了,他向热源凑了凑,继续蜷缩在温暖的臂弯中。

      他很快在健康的环境下长大。婴孩时期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他并未受这件事过多的影响。真正给他带来伤害的,是第二次的创伤。

      七年后,六道骸才华显露,终于让亲生父母回心转意。不知他们是因知晓弃子才华,还是日渐加重的愧疚感,或是有着其他的打算,他们居然找回了六道骸。而无独有偶,亲生父母与养父母之间的关系却是让人感叹。他们皆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学子,却在同样的问题上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养父母念在同学情谊,虽有不舍,终究将养育七年的他送还亲生父母处。

      那时六道骸的名字仍未是六道骸。

      始终是七年的分离与情感的阻隔,后育一女的父母对他的愧疚感与补偿的热情也日渐消减。父母以外出工作为由将妹妹带走,却让他留在原地。这种与七年前的无差别对待再次对六道骸产生更大的创伤。他主动提出回到养父母家,亲生父母欣然接受。

      于是,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六道骸”。过去的自己已成尸骸,他必须在这副腐朽的骸骨之上经历重生。但是,他的局限仍是这副身躯——这承载着过去痛苦记忆的□□和依旧保留生父母血肉的遗传信息。他要跳出来,却仍被它所困。是对自己的展望,也是对自己的嘲笑。

      此后七年,一直风平浪静,只是七年之后却又是另一场风波。
      他受够了。于是他自己搬了出来。六道骸转入了一所国际学校,提出转学的时候,他以为他的养父母并不会轻易同意,谁料双方却居然轻易答应了。

      “做你想做的事情。”养父母算是跟自己的亲身父母有点交情,所以才能理解他脑袋瓜里那些想法。

      他不过是想逃避。
      谁会想看到一个丢弃过自己的人重新讨好自己的模样。

      X X X

      “你好,我叫泽田纲吉,请多多指教。”旁边那排的男孩主动走过来与他打招呼,伸出右手,发出善意。不过他却并不讨厌这个人。

      一改之前冷淡的态度,他紧握住对方的右手,“请多指教。”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人几乎是班里最后一个向他问好的。这个有点胆怯的男孩普通得可以埋没在人群之中。但是不知为何,他仍然偏爱这个人的性格,温顺而坚强——出于头脑中的第六感。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递手上去,那刻,头脑中再次响起那个声音。

      “An mich erinnern.”不同于梦中头颅的嘶叫,却有种悲凉的味道。

      温暖手掌传递过来的不只有热量,还有真诚。他喜欢率真的人。人类总是会向往温暖的事物的,无论表面上他表现得如何厌恶。

      那个声音,不过是梦境的延续。

      [其二]

      早晨的森林总会被白色雾气所萦绕,那是太阳尚未升起的情景。静静地,他踏着沙土向着另一端走去,手上拿着的仍然是那把三叉戟。地上的枯枝残叶被军靴踩得咯吱作响,回荡在空旷的林子里。三叉戟被他紧紧地握在手中,手心沁出了些微的汗。

      过去辉煌的景象如走马观花一样在他脑海中闪过,但眼前败落的教堂却将他唤回现实。

      “骸。”一位褐发的青年坐在教堂门前的石阶上,长枪倚在门边,他抬头叫了一声。对方的额上分布着几条突出的疤痕,就像大大小小的蜈蚣,碍眼地印在六道骸眼里。

      战争的洗礼让双方饱经沧桑。

      “好久不见了。”六道骸捋起袖子,上面纵横交错的是刀伤和烫伤。他同样走到石阶上,坐在青年的旁边。他把三叉戟扔到一边去。

      “我俩这样见面的机会不多了。下一次,我们将在战场上相见。”
      “希望那时……”对方欲言又止。

      “无论是谁杀死了对方,都请记住,我的挚友。”
      “你的生命里曾经有这样一个人。”

      他看着对方的背影被光芒淹没,却始终不肯离开教堂。树上的猫头鹰直直地盯着他,让他打了个寒颤。

      战火没有放过这座教堂。
      他们终究见面。
      这个地方,对双方而言皆是生命开始之地,也是终结之地。

      “请,记住我。”
      六道骸抓着对方的手将长矛缓缓刺进自己的左胸中。
      “这次不要记错了。我的心脏是在左边的。”

      褐发青年的衫上满是对方的血液。
      “我会的。”

      醒来后的六道骸想努力记起着梦中褐发青年的模样,却是徒劳无功。他只记得在梦的最后,对方紧紧地拥抱着他,冰凉的泪水打在他的嘴唇上。他看着青年垂下的头,满足地合上了眼睛。

      右边颅骨里的金属碎片再次暗暗发热,他开始头痛起来。

      “骸,骸,骸……”回旋在记忆中的声音,却越发熟悉。
      他到底是谁。

      总是努力记住什么,却总是消失得更快。
      该死的梦。

      “骸?”旁边那位褐色头发的男孩抓住他的手臂试图把他从混乱不堪的状态中拉回来。“上课了,快醒醒。”

      “啊,好。”六道骸伸了一个懒腰,“你怎么那么在意我。”他托着腮帮子,斜眼看着这位好心人。

      “呃,这种事不是很平常吗?”看到那位头发稀少的雀巢头老师踏进教室门,他赶快坐回位置上。“好啦,听课。”

      “那你以后都要叫我起床。”他开着玩笑说。
      “我会的。”对方倒是非常认真。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动弹不已。

      “我会的。”

      两个同样的回答,两处不同的情景,两种不同的语调,却让两者结合在一起。回旋于迷雾中的记忆之音,此刻在六道骸的脑中重复播放。

      泽田纲吉。

      X X X

      六道骸的亲生父母从美国回来,说是要见见他。他巴不得这几个星期都有晚修课,这样就有正当的理由去推脱他们的饭局。本来在常人眼里这是无比欢兴的一件事,他却努力去躲避。血缘的纽带对他而言并没有折断,反而让他处在藕断丝连的尴尬之中。两次的精神损伤是造成现状的最主要原因。

      他不敢打破这种现状。他一直在无奈中徘徊着。

      他的养父母并没有办理完整的领养手续,当年只是出于同情与怜悯而将他收留下来——对他,也是对他的父母。为了照顾被遗弃的他,他们甚至没有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如果他做出过火的事,很难说那两个人会做出什么。而到最后,吃亏的还是他的养父母。

      这种微妙的平衡一直在保持着,他希望能坚持直到成年。

      那天放学下着滂沱大雨,他撑着那把蓝黑色的直骨伞回到住所。

      “阿骸,上去换套衣服,妈妈在楼下等你。”他的亲生母亲再嫁了,嫁给了他的亲生父亲,多么可笑的事情。对自己可是没负一点责任,还好意思找上门自称母亲。

      不过,他倒是担心起他的妹妹来。真不知道这个非亲生的孩子,他的父亲会怎样对待她。他不想自己的妹妹重复自己的悲剧。

      “抱歉,我首先想知道阿凪去了哪里。”

      “她已经到了酒店了,她很想见你。”妇人推了推他,“快上去换衣服吧。”

      六道骸不耐烦地把外套脱下,跑上楼去。
      “真是包法利夫人。”

      一路上,他听着旁边那位妇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亲生父亲交际圈子里的怪人,随便地应答着她。他没有心情去打断她的话,因为妇人说话的语气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好像妹妹就是他父亲的亲生女儿一样。这样混乱的关系他一点不想去触碰。

      雨滴打在车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橙色的灯光透过车窗上的雨滴折射出去。

      滴答滴答。
      他的心如雨夜,一片混乱。

      在酒店里,他看到了很是精神的妹妹。至于自己亲生父亲对她的态度,也并非如想象中的那样差。于是他决定在众人面前做一场好戏。他要把自己描绘成一位在外求学的游子,甚少接触家族事务。按照剧本,他将发展自己的事业,而父母也对此表示同意。

      “这次之后,请不要再打扰我安宁的生活。”

      “不,亲爱的,有空你可以回来看看。”

      “客套话请收回,我懂你的意思。无论如何,直接找我,请别骚扰他们。”六道骸翘着双腿,舒服地陷在沙发之中。

      双方完成了交易。

      这个晚上他表现得大方得体,他出色的演技成为了父母的炫耀招牌。

      “如果可以的话,”他稍作迟疑,“让我自己走回去吧。”
      “可是儿子,雨下这么大。”他的母亲担心了。

      “晚餐过于丰盛了,我需要些时间消化一下。”
      “那请路上小心。”
      “好的。”

      雨渐渐淡去。

      褐发少年再次摔倒在地上。

      “果然今天不应该走这条路的。”他的手臂被肋得发红,在雨后的空气中显得火辣辣的。唯一的一把伞不知道被谁拿走了,他只得顶着书包跑回家中。因为冒雨的关系,他不得不选择平时少走的捷径,只是他很不幸运地遇上了同没带伞的小混混。对方很不爽地搜刮了少年身上仅有的钱币,之后还把他打了一顿。

      在水氹里挣扎着爬起,他用膝盖顶着巷子的墙壁下方,试图再次站起来。全身已经湿透了,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阴深深的小巷子。看天色,他已经昏迷了两个小时,若是不快点赶回去妈妈会很担心的。

      站不起来,睡一会好了。
      他再次昏倒在小水坑里。

      “你躺在这里干什么?”雨似乎停了。

      一次又一次努力撑开眼皮,他看到了一个撑着蓝黑色雨伞的同龄人站在他的旁边。

      “我,被人……”
      “真够逊的。给我站起来。”对方一副鄙夷的态度。

      六道骸那天心情糟得荒,发神经穿过大大小小的巷子。小巷子的地势比起外面的人行路都要低些,六道骸踏着里头那薄薄一层的水,鞋底与水面张力撞击,发出滋滋的响声。车辆飞驰的声音不时传到巷子里,让寻求安静的他闪过一丝暴躁。

      心情糟糕的原因,也许是种嫉妒。就跟小孩子嫉妒新生的婴儿一样,自己所期待的关爱被削减。或许又是种对人情的厌恶,那些宾客应和的唯诺声,狡诈的眼神,都无一不让他觉得异常厌恶。在那之中,他不过是实验品一样的存在。各种规则和考量下的牺牲品。

      碰见泽田纲吉纯粹是巧合,他至今是这么认为的。

      “没力……”

      六道骸也觉得自己那天同情心泛滥得可以,居然愿意帮助班里那个并不那么受欢迎的学生——稍微熟悉点他的原因,也不过是他坐得离自己比较近罢了。

      “你可真是麻烦。”六道骸把湿漉漉的纲吉背上,“今晚先到我家吧,你等会打个电话回家。”

      滴答滴答。雨继续在下,时间依旧向前。

      “不准睡,我可不想帮你更衣沐浴。”

      拖着这个湿漉漉的家伙爬上公寓,他第一时间把对方扔进浴缸里。“连自己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六道骸左手旋动着热水的开关,右手探进水里试着温度。

      “你可真是有福气……第一个用我家浴缸的人。”他转头喵了下那个坐在马桶上那个颓靡不振的人。

      “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吗?”依旧带点讽刺的调子。

      “嗯。”对方显然不想再多说一字。

      六道骸那晚干了有史以来最累的事——帮面前这位小孩洗澡,吹头,穿衣,还要打电话报平安。他最嗤之以鼻的保姆工作,在那天晚上几乎干齐。不过拜淋雨小孩所赐,他暂时忘却了前几个小时的不愉快经历。

      六道骸让泽田纲吉霸占了他家唯一的床。因为自己的指令,现在想起都好笑——“保持清醒直至你洗干净身上的污泥”,对方数次努力撑开那层重重的眼皮,用双眼反射着浴室的灯光,以示自己已经遵守那条指令。穿好衣服的纲吉头发没干就想扑到床上,这个危险的举动马上被六道骸阻止了。

      “给我好好坐在这里。”六道骸指着床边的一个位置,“敢睡就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母亲。”他威胁着这只湿漉漉的小猫。

      纲吉把双腿放在床上,用两手抱着膝盖。如果现在他把头埋在手里,大概可以马上睡着。

      “抬起头来。”六道骸抓着那支轰轰叫着的风筒对着纲吉的后颈就是一吹。

      “哇啊!好烫!”对方捂着后颈的位置,终于被热感烫得清醒了一点。

      六道骸一边用右手手腕转动着风筒的方向,一边用左手拨弄着对方尚带湿度的头发。“向左转。”六道骸觉得此刻自己就像一位狗头军师,“头低一点。”左手绕过对方的脖子,夹住对方下巴接着往下按了按。

      六道骸指挥着前面那只落水的猫咪,终于抽出压在床上的右脚,“可以了。”

      “砰——”泽田纲吉就像个中枪的士兵马上倒下,毫不领情。他能坚持到这一刻已经很不错了。

      “果然我叫自作孽,不可活。”六道骸扫了一眼熟睡中的纲吉,从柜子里拿出备用的枕头跟被子迈出房门,扔到沙发上。筋疲力尽的他很快入睡。

      [其三]

      那是一个灿烂的下午。白色的光洒在玻璃窗旁的桌上,暖阳的味道张扬地充斥在各人鼻腔里。植物的芬芳与晴朗的心情发酵着,每人都在心中奏着自由之曲。

      那只小小的猫挂在黑色西服男人的背上。那是泽田纲吉——他觉得用“猫”这个词来形容最合适不过了。

      与泽田纲吉有一街之隔的六道骸坐在对面咖啡馆里,正惊讶于自己为何能够目不转睛地对视着纲吉,那个被黑发男人捧在掌心的幼子。他看到蜷缩成一团的婴孩不安分地挣脱了男子的怀抱,顺着沙发双人椅一直爬向那面向着街道的玻璃。

      他吞咽了一口甜腻的黑咖啡。

      努力用手上的那本书转移自己的视线,却是徒劳无功。他依旧扭着头,盯着对面的幼子。先前他对那个恋童癖亨伯特非常不齿,却没想到自己也是深陷其中。“人类的劣根性啊……”托着下巴,六道骸继续饶有趣味地看着那只贴在玻璃上的小猫,他正用着他的口水吹着泡泡。

      小小的纲吉几次将肉嘟嘟的脸蛋贴在玻璃上,用嘴亲吻着那块透明的玻璃。不觉间四目相投,他报以微笑,对方则笨拙地拍打着玻璃回应着。

      梦境依然延续着。

      镜头已经跨过了十五年。
      这依旧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六道骸打开舱门才发现,遇见泽田纲吉的十五年来他一直做着一场梦。刚才他明明还能听到对方呢喃着自己的名字,将自己冰冷的双手按在炙热的胸前,然后紧紧抱住自己。

      “若你的血太冷,就让我的心替你煮沸它。”

      他的血液早在十五年前的下午就被煮沸了,稍微靠近便会蒸发。尽管深知这种飞蛾扑火的行为不能得到回报,他还是心甘情愿地做了。

      “Ricordati di me.”
      猛然惊醒,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知道多少次看见泽田纲吉在海里向着他招手了。
      “阿骸。”
      像一只调皮的美人鱼。
      “去吧,去吧。”
      这场梦他无法再编织下去了。

      他跳进了海中。

      床舱里留着的那份一年前轮船失事的报纸,被温暖的海风吹到了甲板上,谁也不知主人的去向。

      半夜。
      六道骸醒来时眼角留下了泪痕。

      意识清醒的时候尴尬极了,他不过是昨晚接触了一下对方的身体就做出这么个违背伦理的梦。且不说他在梦中对待同性的感觉,就单说恋童癖这一点,他就觉得自己变态无比。性幻想对象是个幼童,还是泽田纲吉。

      六道骸并不认为家庭原因能够改变他的性取向。他所不满甚至厌恶的女性就仅限于亲生母亲,而对于养母,他还是非常尊敬的。小时候他曾经有一段关于性别的困惑。他爱他的养母,就像情人一样的感觉。他爱她,他希望亲吻她,拥抱她。他很清楚当时那种微妙的感觉,因为它能用四个字解释——恋母情结。

      小时候对异性的亲人产生兴趣并不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情。

      但是如今这种状况,他无法从脑袋里找出更为科学的解释了。他用双手垫在脑后,一边想着一边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如果把对待年幼版泽田纲吉的爱怜看作保护欲的话,那只能解释他的行为而非动机。他并不认为泽田纲吉有什么特殊的本领能激起自己对他的保护欲,因此他只能把这种奇怪的念头归咎于脑袋中的那块弹片。

      如果有称之为“前世”这么个东西的话,那么这块弹片就是承载前世记忆的证物。

      他掀开被子。
      鬼使神差来到那位小病人身旁。

      他跪在床边,手肘抵着床,托着下巴。他倒要仔细看清这人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自己迷恋的。天生的夜视力让他看清对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薄被下的男孩规律地呼吸着,胸膛轻柔起伏。褐发乱糟糟地压在头下,毫无美感;眼睫毛纤细分明,睁开眼睛便会向下指去,整体而言太过不明显;他的嘴唇因为睡眠失水而变得有点干瘪,不过里面的牙齿倒是有点整齐。还有一点就是个子太矮,无论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中。

      六道骸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对泽田纲吉的外部特征如此了解。“该死!”他骂了一句。他还是不明白这张脸还有那种畏畏缩缩的性格是怎么吸引上辈子的他。

      “上辈子可真是麻烦。”口是心非,他继续托腮盯着熟睡中的泽田纲吉。

      不过,还挺有趣。

      “骸!骸!快醒!”手臂上突然被谁推着。

      “要迟到了怎么办啊!”穿着睡衣的少年显然焦急无比,跪在床上,被子还挂在背部。他再次来回摇着床边的六道骸,“快醒来啊!”

      “好吵啊你。”手掌塞住对方的嘴巴,“你就不能体谅下照顾了你整晚的好好先生。”六道骸抬起头来,感觉肩部一阵酸痛,“反正都要迟到,干脆翘课算了。”用手捏完两边的肩膀,他向后活动了几下,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而且,”六道骸拍打了几下坐在地面的腿,之后用手掌撑住床垫起来,伸了个懒腰,“你的衣服还没干。”他盯着泽田纲吉。

      纲吉低头看了下睡衣的长度,扁了扁嘴,却又说不出辩驳的话。

      “看你这可怜兮兮的样子,就让我觉得有趣。”六道骸挠了下头发,接着又用右手手背摸了下对方的额头,“烧没退,到了学校也只是睡觉而已。”

      看见对方依旧疲倦,却装着精神无比的样子,他就忍不住要将被子裹到纲吉身上,就像快递包装货物一样。“当然啦,我也不介意你穿着湿漉漉的校服回校被人笑话的。”转身走出房门。

      纲吉只得赌气地躺下。

      “Mr.K,很抱歉,今天泽田纲吉因为重感冒无法回校。昨天晚上我在医院复诊的时候看见他了。”

      “我没事。大概我会先回校。”

      “嗯,有劳了。”

      透过关上的房门,纲吉依然能听到六道骸的声音。虽然编造的理由有点牵强,但至少自己那块还是符合事实的。不过很显然,电话那头的关心对象并不是自己,他还是感到有点失落的——好学生的谎话比起自己的一万句真话更有说服力。

      不久六道骸拿着一杯温水进来,白烟从水面上升,之后便消失无踪。纲吉接过水杯一饮而尽。不知是水的热气,还是体温的热度,他感到一股热流涌到面部,双眼滚烫,鼻息燥热,嘴唇干裂。

      他迷迷糊糊地睡下了。睡梦之中好像感觉到有人在蹂躏他的头发,还有毛巾的触感。

      其实六道骸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替他保守秘密。他再次把原因归咎于虚无缥缈的前世。

      X X X

      第四日。
      病后回校首日。

      “骸,真的很感谢你。”纲吉出门前郑重其事向他鞠了一个躬,“呃,我都不知道怎么用语言说出来了。”

      “既然不会说漂亮的话就老老实实做个行动派。”六道骸显然对他的道谢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能把话说浅显一点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理解能力有多差……”

      “小心保护自己,别让我再碰见你那种状况了。下次就不会管你了。”

      “啊!我有这么麻烦吗!”

      纲吉其实是很高兴的。

      说起六道骸这个人,他给纲吉的第一印象并不十分好。从他在讲台上简洁的自我介绍与扫过台下众人的犀利目光中,纲吉始终感受到一种高傲而自负,难以靠近的气场。而之后,他更看到这位初来乍到的转学生一下子掌控住班里的舆论流向——他对待每个人的态度都有些微妙的差别,只是威廉很不幸地成为他嘲笑的对象而已。那种巧妙沟通的手段和纯熟的处事方式很难让纲吉相信,这居然是出自于一位同龄人。

      纲吉纠结了很久,才决定主动向他打招呼。不过对方的回应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六道骸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那种感觉,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挚友一样。只是对方很快就将那种情感掩饰在冷漠的眼后,取而代之的是平淡的声音,“请多指教。”

      至于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也太过突然了。

      思绪像一团乱麻塞在脑子里整理不出来。六道骸这个人太过奇怪。外表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相处下来反倒不是那样冷漠,那种感觉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应该是“谨慎”。他采用了一种自我隔离的相处模式,在自己的地上划了一条明显的界限,避免与其他人过多的接触。但是从一开始,纲吉就感受到自身与他人在对待上的差别,若果这是一种自作多情的想法——六道骸显然更愿意与他接触,起码是在养病期间。

      原本低头思索的纲吉抬头看了看走在旁边的六道骸,突然又想到一个形容他外貌的词:妖艳。他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脑袋冒出这样奇怪的词语。

      纲吉喜欢在中午的时候坐在后面的位上,安静地看着睡午觉的六道骸。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却也无法移开视线。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眼睛才敢放肆地盯着对方。浅色的嘴唇,高挺的鼻子,还有轻轻阖上的双眼。有点苍白的皮肤,有点瘦削的手臂,有点奇特的发型……

      造物主不公平。

      “再不走就要迟到了。”六道骸的视线与纲吉对上,“我的脸有那么好看吗?”纲吉发呆了很久,以致于他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没有!”纲吉低下头,耳朵开始发热,“快走吧。”

      被识破的男孩正准备加紧脚步向前走去,身边的同伴却拖拖拉拉停在原地。“你不是怕迟到吗?”他转身无奈地提问。

      “有你垫底。”刚刚转身的的纲吉,一头撞到了对方胸膛上。“kufufu……”对方邪笑几声,纲吉顿时打了一个寒颤。

      “骸,我想你的口癖该改了……如果有人半夜听到会觉得毛骨悚然的。”

      “我想没有人喜欢半夜跑到我家去听的。”六道骸把手搭在纲吉的肩膀上,“除非是,”他俯下身子,把脸凑在纲吉前面,“别有用心的人?”

      “不,不需要了。”纲吉缩缩肩膀,鄙夷地看着他。

      继续走着。
      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话说啊,最近中午睡觉老觉得不安稳哪。”六道骸挠挠脸颊,“你觉得会不会是哪个女孩在偷偷地看着我呢……”

      “自恋狂。”纲吉心里暗暗地骂道。“虽然是事实。”

      “有点矮。”六道骸继续挑衅,一遍又一遍地摸着纲吉的头发,就像顺捋着小猫的毛发一样。

      “混蛋!你再摸我就长不高啦!!”纲吉双手抓着六道骸逗猫的手并且尽力扯开,蓬松的头还不断躲避着另外一只手,一边向学校的方向跑去。

      小小的种子萌芽了。

      平日了无生气的校园生活也变得活跃起来。

      他从前世传来的记忆里多少了解到泽田纲吉的吸引力所在。如今,他正用着这种特殊的视角继续观察着这个人,并努力使自己不深陷其中,却发现判断力难以保持往日客观的状态。六道骸从三岁开始,就一直把自己以及身边的人作为研究对象,因为他希望从自身实践找到问题的答案。不得不说这位少年真是自找苦吃——他希望跟随养父母的脚步,而他们的专业偏偏是社会心理学。

      初次听到这个名词的时候他就无限向往。

      “T,问你个问题……”
      “你就不能好好叫我的名字吗。”
      “我认为这个字母简洁而目标明确,班里的男生只有你的名字是T开头的。”
      “那万一女生被误认了怎么办。”

      六道骸皱了皱眉,显然有点不耐烦,”你知道我很少主动跟女生搭话的,而且T女生是个公放喇叭。”
      “你太伤人了。”

      这个特工一样的代号是六道骸搞出来的。于是纲吉暗暗揣摩着这个代号的含义,或者是起代号的深意。太接近六道骸会发疯,因为他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一些不符合逻辑的画面。

      “话题扯太远了,”六道骸用手指轮流敲击桌面,”你觉得,一个人会有前世吗?”

      纲吉疑惑了。令他疑惑的并不是问题的内容,而是发问者的态度。若是平时的话,六道骸在扔出问题后,他只会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放在别处上——基本上他对猜出的答案毫无兴趣。除非问题是他亲自设计的陷阱,否则你根本别想在自己的脸上找到他的目光。

      纲吉现在想到一个很好的比喻。如果把对面六道骸的目光看作是阳光,那么自己的脸一定是个太阳能电池面板。

      “大概,会吧?”

      “我最近做了一些很有趣的梦……关于前世的。”六道骸很快继续发问,看来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

      “不对啊,阿骸。”纲吉显然不怎么相信对面谎话大师的杰作,”我原本以为你对这些东西丝毫不感兴趣的呢。”

      “你是不是发烧说胡话了?”纲吉假装将手伸向六道骸。

      “没有。”六道骸斜眼看了一下那只手,一把抓住贴到自己的额头上。

      “你真的发烧了!”纲吉用另外一只手掩住口鼻,不禁大喊。

      “你……别玩了。”

      不得不说上次的事令他俩的关系发生了质的飞跃,这样的效果大概连六道骸都不会预想到。泽田纲吉的吐槽功力在六道骸的激发下发挥得淋漓尽致,论班上的修辞高手,纲吉占第二,没人敢认第三。他很不想承认这样的发展方向是他引导的。

      上辈子的泽田纲吉是个脑子不灵光的笨蛋。
      这辈子的泽田纲吉依旧是位非常笨拙的跑腿王。

      “阿骸。”可是上辈子的泽田纲吉永远不会这样笑着跟他说话。

      “如果有上辈子,你一定欠了我一笔又一笔血淋淋的债。”泽田纲吉总是带着一种愤恨的表情对着他说话。

      哼,他倒是说对了。

      “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偿还你?”

      “分你十分之一的魅力给我就好了,”纲吉歪着头,”我还想找个女朋友啊还想结婚啊生个可爱的小宝宝啊!!”

      “真是几辈子都无法摆脱的宿命呢,泽田纲吉。”六道骸笑笑,扯出抽屉里的挎包,“课外活动开始了,我得先去了。”

      “哎,等等!”纲吉慌忙收拾着桌上的杂物,“你跟我是同一个社的干嘛不等下我!”

      就在六道骸脑里响起无调□□响乐的时候,第四与第五个梦悄然而至。

      [其四]

      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冷冰冰的。
      不论是周围的空气,还是自己的身体——

      他眼睁睁地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天使用手术刀划开他的胸膛,密实的口罩将他们的脸遮盖了大半,看不清表情。透过划开的缝隙,他看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快活。

      他的旁边也躺着一个人。泽田纲吉。
      已经死了。

      他的心脏被植入了自己的体内。
      他又活了。

      排斥的异血型。
      六道骸活了下来。

      “Remember me.”

      惊醒,额上满是冷汗。

      不同于过去,这个梦就像是从生命的史册上随手撕下几页拼凑而成的影像。记忆的碎片刺进他的脑海里,将他右额刺得生疼。

      痛极必快。在习惯了这种痛感后,他再次入睡。

      [其五]

      泽田纲吉的眼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似爱非爱。
      你的替身,我的替身。

      对方将一把不知名的小刀缓缓插进自己的左胸膛,六道骸才明白事实的真相。
      自己才是那个[替身]。
      他闭上了双眼。

      一切不过是Capgras syndrome的错误解读。
      右额的颅骨疯狂发热。
      他不敢睡下。

      “Запомнитьменя?”

      支离破碎的梦境并没有拼合的意味,残留在子弹中的前世记忆继续与六道骸进行着博弈。它们从来不以让人容易理解的顺序延续着,既非顺序,亦非倒序。请允许用这种说法来形容它——一位饱受折磨多年的精神病人,在偶尔清醒回忆往事时,嘴中喃喃的片段。若他病前是位名人,那么这些片段一定铭刻在他心底,以致于令他如此念念不忘。

      有别于前四个梦,这次的内容让六道骸异常费解。天知道前世的他是不是个精神病人。他嘲笑着自己。

      将一直以来的信息整合后,六道骸都发现,连续五世的两人都巧合地相遇,相识,分离。两人的相处模式很难有什么改变。他依旧是那个身世悲惨(他X的,五个轮回都这样,六道骸骂道),喜欢拐弯抹角的六道骸。泽田纲吉依旧是那个纯真率直却又迟钝的少年。两人性格互补,却又冲突不断。

      往复循环的悲剧。
      泽田纲吉和他都没能活过二十五岁。

      “如果——”
      世上没有如果。

      造物主不公平。上天偏偏让其中的一个人记住对方,并且让他在几回人生中饱受同样的折磨——即使是在虚幻的梦境中。同时,让另一个人彻彻底底忘记对方。了解太多的人会活得更痛苦一些,只因那些残酷的真相总让人难以释怀,在不自觉之间成为你的包袱。

      六道骸三岁得知自己的身份时,因为太小而无法明白这种苦楚。直至真相逐渐浮出水面,他才意识到真正的痛苦早已埋根在心灵深处,随着时间推移,破壳而出,萌芽,长出锐利的刺。

      他是骸,将爱情破碎的现实,冲动的终结者,也是验证时间的证物。被抛弃的,邪恶的,不详的。

      七岁那年是他人生中感到最为黯淡的日子。

      他也从没想到自己会通过梦对他人产生更多的信任,依恋,了解——或者是一种更加深层次的感情。爱一个人。泽田纲吉。尽管如此,他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他始终认为,在得到正确答案之前,一切都是愚蠢的举动。他不想自作多情的困窘被人看到。

      虚假的希望往往比断然的拒绝杀伤力更大。
      他只是害怕被拒绝,他不希望重滔复辙。
      童年的烙印。

      “在幸福面前,人往往变得手足无措。”
      梦中有把熟悉的声音如此说。

      另一把声音继续说着,“上帝没留给人类多少时间。与其在幸福面前手足无措,不如让它永远活在你的记忆之中——我是说,珍惜当下。”

      “你没有时间浪费了。”陌生的声音提醒着他。

      自此,这个未解的梦再无出现。答案便再无解答。

      之后,六道骸的生父母带着妹妹离开了他,还了他一个安静的生活。在机场里,他很想对着那幸福的三人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时间早已冲淡了那股不安和愤恨,剩下的是什么,六道骸也不清楚。

      不过,他们走的时候,说了一句。

      “对不起。”

      X X X

      六道骸每天盯着泽田纲吉发呆。

      他开始想念梦中的感觉了。毕竟他能对梦中的泽田表达爱意,而在现实中就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护友谊,免得将对方吓走。不仅是哪边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他实在忍受不住了。

      “阿骸,快醒醒!”正想继续听下去,六道骸就被摇醒了。六道骸回过神来,“唉。”但是他很快恢复到那种欠扁的状态里去,“你知道吗,你刚才将我的一个美梦给摇碎了。”

      “哦!抱歉!”那小子一面无奈,“你不是约了某位女生今天下午见面吗?”纲吉一脸不爽,背对着罪魁祸首,双手翘在胸前,“还说叫你起来!”

      “哦呀,我还真是忘了。”

      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自从六道骸把某位匿名的情书在纲吉面前“无意”透露之后,便再没有被骚扰过。

      好吧,无意——这位无耻的优等生把对方的文法措辞标点批评了一遍,便以纲吉作为试验对象,将原作为基础重作了一封情书。“我暂时还找不到如我母亲的优秀女性。”

      让对方知难而退是最好的手段。而那个迟钝的人还在痴痴地笑着,或者是一脸惊愕地望着他。

      六道骸把手搭在纲吉的右肩上,之后站起来,“感谢。”反射着些微光泽的嘴唇靠近对方的右耳,“那么,等我回来。”

      “睡糊涂了你!我干嘛要去做你们的电灯泡。”纲吉扭过头来,狠狠地斜视着对方,“哼,优秀,配得上六道骸的女性。”语气里满是讽刺,还有浓烈的酸味。

      “你吃醋了吗?”六道骸又坐下了,他的手还搭在纲吉肩上没有放下来。他在试探。说实在话六道骸要被对方逗笑了。“优秀,配的上六道骸的女性。”这句话一直在他脑内盘旋着。

      “谁会喜欢你这个人了!”看得出对方想要远离自己,因为他准备把自己的手从肩上摔下来。

      不同于六道骸,敏感的同性关系对于传统的泽田纲吉来说是禁语。或者,他其实并不清楚那种感情该归去哪个类别。爱慕,崇拜,感激,钦佩……他很迷茫。

      即使内心快要被热烈的感情所吞噬,也要表现得心如止水。
      但泽田纲吉做不到,微热的耳朵出卖了他。

      六道骸清楚这个人的性格。

      “那不是件羞耻的事,纲吉。”六道骸把他拉到身边,虽然少年挣扎想逃走,“课室这儿没有人。”六道骸以为,这已经是最清晰的信号了。

      六道骸的弊病。
      他将头深埋进对方的颈窝里,得到了梦寐以求,真实的拥抱。

      纲吉的心漏了一拍。“这儿没有人。”六道骸又再次细细吐出了几个字,之后变松开了紧握住他手臂的右手。“顺从你的内心。”六道骸在他的耳边煽动着。“我想知道……”

      他得逃。
      他害怕。

      “在幸福面前,人往往变得手足无措。”
      这个规律并不只对一个人有效。

      X X X

      很久之前。不间断的梦境。
      深夜。冰冷。黑暗。孤独。
      水。
      水。
      水。
      水。
      死亡。

      这个世界令人窒息得可以,却又是如此真实。四肢被银色的铁索紧紧缠绕,紧贴住裸露的皮肤,金属的触感甚至让他产生错觉,本应冰冷的海水也呈现出温暖的假象。他的生命仅由那副简陋的呼吸器维持。相信我,对于一个屡次越狱的逃犯,监狱的掌控人不会让他好过。

      现在的他跟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标本没什么两样。

      试图在水中痛苦地伸展身体,却被铁索缠得更紧。五世的记忆在眼中不断闪现着,刺痛着他深红的右眼。他提醒着自己,泽田纲吉是个让他复仇的工具,他爱他,也恨他。爱他的身份,也恨他的身份。爱他的人,也恨他的人。

      那个畏畏缩缩的黑手党预备首领意外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骸,你……还好吗?”
      “这是出自你内心的疑问,还是你那位杰出的家庭教师的疑问?”
      “都有吧……”

      “你这虚伪的……”他觉得很悲哀,突然说不下去了。对方的境地在某种程度上是和过去的自己有点类似的。他被推入一个未知而危险的世界,就像自己被推上那个沾满血污的手术台一样,明天总是生死未卜。对方根本不知道收敛自己的真实感情,何来虚伪。

      他已习惯周遭世界虚伪待己。
      看到美好的东西就忍不住要去破坏。

      六道骸不作回答,径自走出黑曜,站立在狂风暴雨之中。很快,雨水将他衣服全部打湿。

      “骸,”怯懦的孩子踮起脚尖,努力地将伞遮住六道骸。他扯了扯他的袖口,“你进来好吗?”

      “我做什么你可管不了。倒是你,不必像只哈巴狗一样讨好我,跟在我的旁边。”
      “我没有要想过讨好你……”
      “好极了,请你马上滚。”
      “我!”听到六道骸的那句“滚”,被打湿的孩子一副委屈的样子。
      “你有什么可委屈的。”六道骸走出伞外。“有胆量的话就把伞扔掉,站在雨下。”

      本来以为他会乖乖回家,他却将伞打翻,站在一旁。
      六道骸冷眼旁观,“即使你这样做,也不会博得我的好感。”
      对方毫不理会。

      心安理得地站着,直至泽田纲吉倒在地面。只有他一个人,他只得一人把泽田纲吉背回屋内。体力有点不支的他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粗浅不一的水痕。

      他将浑身湿透的纲吉扔在沙发上。

      “真是幸运,”六道骸右手握着三叉戟,单脚跪在沙发上,俯身看着熟睡中的纲吉。“这不怪我,我已经提醒你了。”他继续用右手挑着戟尖,在对方颈部的上方比划着;左手指腹则沿着对方颌部的骨骼细细抚摸着,勾勒着,玩弄着他的猎物。

      充满弹性,充满温感的皮肤,将他手尖的冰冷不知不觉地磨去,就连贴住他脸颊的三叉戟也传来阵阵暖意。很理所当然地把上身的衣物用戟尖划开,他看见这个平日缺乏锻炼的身子也开始练出结实的肌肉,反射着美妙光泽的,健康的肌肤。

      他满意地看着,低下头去,用敏感的舌尖触碰着这副经过雨水洗涤的躯体,竟有些奇怪的甜味。“骸……”最后一次属于泽田纲吉的梦中呓语。他在叫着自己些什么呢?这细细的声音就像一根挑逗心灵的羽毛。“不要以为这样可以博取我的同情。”

      六道骸将探索之地继续扩大。他亲吻着这副属于自己的□□,遵从着上帝的要求,用手上的利器将吞食善恶果带来的外壳撕裂。他将琐碎而轻柔的吻印在亚当的标志上。“骸……”他又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真理的汁液流淌着。

      他蹂躏着对方那头柔软的毛发,抱起了湿润而温暖的对方。对方醒来的惊恐被他用一个深长的吻化解。“继续叫唤我的名字,那么我们继续定下契约。”泽田纲吉用湿热的水汽回答了他。

      他的光用温暖包裹着他,融化了他的心。

      “Ti amo.”
      六道骸手一松,将三叉戟滑到了地上。

      他在水中张开了双眼,右眼里反射着一道微小的光。

      >>>

      六道骸追了出去。
      循环的六个梦就此结束。

      “你该记起我了。”
      六道骸俯下身去,还了泽田纲吉一个六世的承诺。

      Remember me,then love me.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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