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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黄花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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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之前,逄黄很奇怪自己居然还有感觉,他死了没?若是死了,那么睁开眼睛会看到地狱阎罗吗?
“逄黄,你是不是醒了?”有些熟悉却分外陌生的声音,让逄黄有些疑惑是谁,那语气温柔之中带着焦虑,是掩藏不住的关切。
这个世上还有人关心自己吗?缓缓的,逄黄睁开了眼睛。
初睁时尚有些不能适应,朦朦胧胧间是一张脸在面前晃动,他微微眯眼定定地看着那张脸由模糊到清晰,一双清澈的明眸中映着自己苍白的脸,剑眉斜飞间有一股只属于年少的稚气,“你……是谁?”
这张脸,他不认识,却不陌生,但是他究竟在哪里见过呢?
头,有些疼。
“我只不过是拿了易容,声音又没变,这么快你就不认识?”脸的主人神情有些没落。
“小……”他盯着那张脸,依稀记得昏迷之前确实有问过名字,“花……未……满……”明明是没有听完就昏过去,完全无意识地说出最后一个字,逄黄自己不由得愣住了。
“对,我是花未满。”眼前的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才逄黄说不认识自己的时候心里就像被人挖空了一块,很不舒服。“你放心这里还算安全,那个蓝殿应该找不到这里。”
花未满是谁?谁是花未满?逄黄明明记得自己没有听完的,为什么自己会知道?!
记忆闪出一座山,芳草碧连天,树林间是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追逐嬉戏。
面容模糊不清,只是记得前面稍高的孩子扯着一个风筝在跑,后面的孩子紧紧追着却不知怎么跌倒,于是他唤了一声,跑在前面的大孩子立刻奔回来回来,扶起小孩子……
而那一声……
逄黄摇摇头,不重不轻的痛让他不舒服,这回忆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时候冒出来……“好花无缺,残花未满吗?”逄黄想转移注意力,便开头问道,这下却轮到花未满傻傻地看着他,“怎么了?我说错了?”
“不,只是……”花未满的目光闪烁不定,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只是你说的话跟我一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好像……”童年的记忆依旧鲜活,回忆起来有股甜蜜涌上心头。“那是我们不过才七八岁,整天就知道玩,而他最喜欢的就是放风筝,老是跟在我后面叫……”
“未满哥哥……”逄黄淡淡地接口,幽幽地叹了口气,却将花未满狠狠地钉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苏……苏扬?!你是苏扬?!”除了苏扬不会再有人这么叫他,花未满兴奋地抓起逄黄就是一阵拉扯,“为什么你当初突然消失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整整十年啊!!!”
中毒的逄黄哪里禁得住花未满如此摇晃,好不容易稳定的内伤估计又要加重了。“不,我不是苏扬。”趁着没被他摇昏前,逄黄断然地开口。
花未满果然住手,不解地问:“你不是苏扬怎么会叫我未满哥哥?!”
“我猜的。”虽然那回忆让逄黄莫名心慌,但他的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跟在你后面总不会叫你未满弟弟吧?”青梅竹马的话还能有哪些叫法呢,见花未满仍是一脸狐疑,逄黄摊手问道:“你今年多大?”
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的未满放开逄黄,答:“十八。”
“那么你可知我多少岁?”
“……二十?”花未满看了看逄黄清瘦的容颜,眉宇间的淡定自若显示着一份成熟,虽然有些不干但他确实感觉到逄黄比自己大。
如果逄黄比自己大,那么就不可能是苏扬。
“错。”逄黄竖起两根手指,“我二十有六。”
“……”几乎有种吐血的冲动,未满不可思议地看着逄黄。
“我不是苏扬,你应该高兴才对。”逄黄轻轻摸上自己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叹得花未满心中一震。
“为什么?”
“因为我是逄黄,我是半死居的逄黄。”他指着自己有些落寞地笑了。“你的苏扬应该是一个纯洁的孩子,笑起来比那阳光还灿烂……不会是我这样满手血腥的人……哦不,我怎么能算人呢,我是妖我是魔我是那禽兽不如的畜生……”
听着那些都是刚才自己骂逄黄的话,一时之间花未满竟然觉得理亏,没想到同样的话从逄黄嘴里说出来竟是如此刺耳……那么刚才逄黄听了一定也很难受……就像他现在这样……
“你若还不信,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过去。”逄黄实在不想花未满认为自己是苏扬,他怎么可能是苏扬?怎么可能是那个纯洁的苏扬呢……“其实逄黄只是一个称谓,任何接替三护法的人都是逄黄,而我十年前才加入半死居。”
逄黄的声音很好听,如是平时聆听这样声音就是一种享受……只是现在……花未满觉得声声如刀割,割在心头。
逄黄转头过去不看未满的脸,他有些受不了未满不带任何掩饰的目光,那种目光太刺眼了,会将他这个满身血腥的外壳刺得体无完肤的。“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没有名字,人人都只叫我孽种,我甚至连我是怎么出生的都不知道,她们都说我不应该出生说我只会带来不幸,所以把我赶到猪圈去,高兴起来就多给些饲料等猪吃饱才轮到我,不高兴起来就拉我出去打一顿。”
“刚开始我确实抢不过那些猪,不过等我长大了那些猪就斗不过我,我每次都不用饿肚子可以吃的饱饱的,可惜这种日子没过多久,她们就发现猪瘦我胖了,一脚把我踢到马厩去说看我怎么和马抢草吃。”
完全不敢相信逄黄说的是真的,花未满觉得自己都快吐了,逄黄却依旧一脸云淡风轻。
“所幸的是马厩旁边是个书院,每天都可以听到朗朗读书声,也就是那之后我学会了说话学会了算术学会了四书五经,要知道那之前我只会嗷嗷的猪叫,可惜的是当时的我还不懂,不懂掩藏自己,当我对着她们叫淑女淑女的时候,我只听到刺耳的尖叫以及后来雨般落下的棒子……”
“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疼,我只是觉得手脚都不是我的看什么都不清楚,朦胧中有个女的走到我眼前指着我的鼻子开始骂我,她说早该杀了我这个孽种的不应该浪费粮食养我这么多年,还说我若长大肯定和我母亲一样是狐狸精,所以……”说道这里,逄黄停了下来,淡淡地对着花未满道:“你可以先去吐。”
“不!”花未满咬牙道,若非逄黄亲自说他怎么也不会相信,“所以什么?后来呢?他们怎么对你的?”
逄黄摸上自己的脸,这才缓缓开口:“也没怎么样,就是拿滚烫的油往我脸上浇拿烧红的铁往我脸上烙,我看到我脸上焦黑的肉一块一块掉落下来,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熟的东西啊……”
终于,花未满再也忍不出,跑出去大吐一番。
不是人!他妈真的不是人!!!未满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逄黄的经历奇异得不似真的……但是他却相信了,每个字都相信了。
“这张脸是半死居给我的,是先生给我的,所以我发誓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背叛半死居。”逄黄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其实……脸被拔了……真的没有那么疼……”
“……”一股凉意爬上未满的背脊,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刚才在茶寮逄黄为什么会那么说了,原来……原来……如此啊……
“你觉得我可怜吗?觉得我悲惨吗?”逄黄的眼底没有一丝起伏,仿佛他说的刚刚不是自己,突然他笑了起来,笑声在原本寂静的山洞显得十分可怕,好像可以震动整个山洞。“哈哈,你有没有想过我是骗你的?笨蛋。”
“……”被逄黄的笑声有些震撼到,未满愣愣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你该不会真的相信了吧?你觉得我说的像真的吗?”逄黄歪着头看着未满,明明是在笑的脸却没有一丝笑的感觉……
“我相信,我每个字都相信……”未满忽然很恨自己,为什么他要知道逄黄的过去呢?又为何要求证逄黄是不是苏扬呢?苏扬只不过是自己童年一个玩伴……而逄黄……逄黄是……
“我真的不是苏扬。”逄黄淡淡地冒出一句。
一怔,未满冲过去一把抱住逄黄,“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不管你是不是苏扬,不管你是谁……我都喜欢你……”一见钟情的喜欢吧,未满觉得对着逄黄就有说不出的怜惜。
“喜欢?!”逄黄有些意外,“你喜欢我?”
“对,喜欢。”过去没有人在乎过逄黄喜欢过逄黄,那么从今以后就让他花未满来在乎来喜欢。
逄黄低头沉默了一会,道:“可是我不相信你……”
“相信我……”花未满的眼睛陡然睁大,瞪着逄黄,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因为我不相信一个死人会喜欢我。”逄黄淡漠的眼睛里映着未满痛苦的神情,他的视线一低,低到了未满的心口处,那里插着一把短小的匕首,短得握在手里都看不到柄。
“从我学会算术开始我就明白,这个世间任何东西都没有黄金来得实在。”逄黄病弱的脸上泛起一个淡淡的笑:“赵国国主花山真悬赏黄金一千两跟我们半死居换取他遗留在民间孩子的消息,而赵国太子花姬疏则用黄金五千两跟我们半死居要那个孩子的人头,这便是你的死因,花未满。”
“你……”
“还记得我说过我发誓不杀女人吗……那是因为我要她们比死还惨。”逄黄轻轻靠近未满的耳际,“喜欢是很慎重的,你该对你的苏扬说,而不是我,懂吗?”
“我……”
“记得,下辈子一定要对真正喜欢的人说喜欢。”逄黄拍拍未满的脸,让他沿着自己身体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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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明白你,明明早可以动手杀了他,为什么要拖到现在?”蓝殿从山洞走了出来,长长的影子压倒逄黄的身上,让逄黄很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多点时间看看他……”这本就是一个计中计,就是要花未满上钩,只是到现在,逄黄已经分不清是谁中了谁的计。
“逄黄,你虽然是我们几个中实力最弱的,但你却是我们几个中最残忍的一个,我们的心都是黑的,而你,根本没有心。”蓝殿觉得逄黄说这样的话实在很可笑,一个没有心的人懂得什么?他成长的经历本就不同于常人,所以异常残忍。
“我可以当你是在称赞我吗?”
“可以。”那一瞬间,蓝殿有掐死逄黄的冲动。
看着地上的花未满,蓝殿竟泛起一丝同情之意。“这小子真傻,早就让他走了。”
“因为他同情我,他可怜我的遭遇。”
“你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可怜。”自古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对于逄黄这样拿自己的过去换取别人同情的招数蓝殿早已习以为常,“说真的,我很讨厌你。”
逄黄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别说是蓝殿,就连他自己都讨厌这样的自己,甚至有些憎恶,他一直都希望死了清爽,可惜的是这条命已经不光光是他一个人的,他可以折腾自己这半条命,却不能让另外半条死去。
这不死不活,半生半死间,他挣扎游走着,麻木的神经早就分不清什么是痛苦什么快乐,只是这么活着,僵尸般的活着。
活着,想办法死。
“蓝殿,你还记得当初救我的那个孩子吗?”逄黄总是那么漠然,漠然的笑,漠然的叹息,漠然地问。
“记得,他叫苏扬。”蓝殿是不会忘记的,那是十年前一个孩子拖着一个比自己大两倍的重伤者跪在半死居前,说只要能救逄黄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说这他们苏家欠逄黄的。
当初伤成那个样子的逄黄根本不可能活下来,除非是用别人的灵魂和生命嫁接,于是有个明明还不太懂事的孩子坚定地说着只要哥哥能够活下去那么自己怎样都无所谓。
蓝殿这才忆起,其实逄黄原本有姓,他姓苏。
逄黄的嘴角上扬,但他并不是在笑,“我吃了他的魂延长了自己的寿命,那么他的记忆他的感情会不会影响我?”
“如果你有自我,那么就不会。”
“自我?那是什么?可以吃吗?”出生起只有姓连名字都没有的他,记忆里被人们叫做孽种的他,还会有自我吗?又或者他曾经有过,只是还没有发现便消失了……
蓝殿沉默,沉默地看着逄黄,用心看着逄黄,然后他发现就像他说的,逄黄一点也不值得可怜。
“蓝殿,你说,我会不会遭天遣?”
“老天什么时候有过眼睛?”蓝殿轻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逄黄耸耸间,抬头看看天,雨止,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的有些刺眼。
明天应该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