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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人西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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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显二十八年,洛阳城郊。
马车一停,我探出头来。
正值初春,湖水碧蓝,草木嫩绿。一眼望不到头的宅院半吊在白湖里,气派非常。大院正门上悬着巨幅錾金匾额,赫然写着“春宵阁”,龙飞凤舞,笔力苍劲。
这是周宜老先生的字,我暗笑,周老先生自命清高的很,他的字寻常人可是再求不得的。春宵阁来头果然不小!
我朝封言一招手,“你可听明白了,是这儿?”
“是。”
殷夕言走上来扶我下车,我笑问:“你们觉着这园子如何?”
封言道:“很好。”
殷夕言给我披上披风,只是“嗯”了一声。
我撑不住“扑哧”笑了,跟我的两人,封言不爱说话,殷夕言更不爱说话。不过殷夕言不爱说归不爱说,说出来一句顶十句,噎的你连气都喘不上来。
小厮笑脸迎上来,问道:“问几位爷安。敢问几位爷的定银是下在哪个门坊?小的好带路。”
我侧目打量一眼,好个机灵的小厮!我正要开口之际,大门口一个中年男人原本和华服青年谈笑,看到我猛地一惊撂下那青年,径直朝我走过来。
这人我不认得,但他,显然认得我。
中年人飞快的打量了我一眼,见我未穿官服只是随常衣衫轻车简从,面露狐疑,朝小厮打了个眼色,那小厮识相的退了下去。
中年人堆笑道:“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在相爷面前现眼了。小的春宵阁掌事费永,相爷大驾光临,是想看戏还是听曲子?前些日子阁里来了几个孩子,嗓子还勉强听得,相爷要不要……”
我四下一扫,车水马龙简直比上朝还热闹,那几个大臣笑眯眯的也不似上朝时脸拉的老长。
费永见我不说话,倒摸不准我的来意了,于是试探的问:“相爷爱清净,阁里后园子留了处雅室,小的给相爷引路?”
我道:“你且去吧,本相找一位友人。”
“是。爷有吩咐随时传唤小的。”费永躬身退了下去。
我转头问殷夕言:“夕言,《洛阳方志》上记载这原本是处庄子,有几百户人家,难道是我记错了?”
“没看过。”殷夕言冷着脸又一句话把我噎住了。
我放慢了步子,细细的打量春宵阁。穿廊里吊着暧昧的嫣红轻纱,空中散着香粉脂气,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相形之下我的相府倒略微显得朴素了。
良田变宅院,方圆几里,好大的手笔!
回廊转角,猛不防扑上来一个满身酒气的人,一把抓住我攀上来,放诞的□□:“哪来的小倌,让爷瞧瞧!”
殷夕言袖子一动,我心知他动了杀机,连忙使了个眼色制止。
我抬头朝那醉鬼一笑,他如同被雷劈了一般,惊叫一声,连忙松了手。这一吓,他酒也醒了大半,歪扭扭的行了个礼,道:“晚生,焦,焦子胜拜见相爷。”
我慢条斯理的理着被他抓皱了的袖子,笑看着他半晌没出声。
焦子胜再想不到在这勾栏院能碰上我,直冒冷汗。
这位焦大人可是洛阳有名的纨绔子弟,风月圈里出了名的浪荡子。礼部尚书的混蛋儿子,在工部挂了个闲差,游手好闲,飞扬跋扈。这号人物,竟是今年风评大考工部举荐的官员?而我又恰是主考。
参选官员调戏主考,简直荒唐滑稽,可发一笑。
只是我这莫名一笑,焦子胜心里更没底了,躬身赔礼:“相爷恕罪,下官,下官唐突,酒后失言,相爷恕罪。”
我微蹙着眉笑意更深,说:“那焦大人就在此先醒醒酒!”
“是,是。”焦子胜浑身一激灵,不敢起身。
殷夕言冷冷的扫了焦子胜一眼,对我道:“伸哪只,剁哪只,看他有几只手?”
我甩着宽大的衣袖给殷夕言扇了扇,笑问:“殷大圣,这是打哪儿来的邪火?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今儿还有约,咱赴是不赴了?”
殷夕言看着我哼笑一声,不咸不淡的说:“自然是听相爷的。”
春宵阁虽是勾栏院,却是豪门别苑的布局气派。我们足足走了一刻钟,才见那处叫水波苑的角楼。
我们换小舟穿过水榭,刚上岸就听一阵爽朗的笑,一个暗红华服金丝玉冠的俊朗少年,半倚着门给我拱了拱手,作揖不像作揖,行礼不像行礼,不伦不类。
我打量了他一眼,穿的虽艳还尚算端正,实话说,他今儿的打扮举止已经是我认识他以来,最为端正的一次了。这货吊儿郎当,看来是死性难改。
他嬉皮笑脸的道:“圣为还当侯爷不敢来呢?哦不,圣为失言,如今应当叫相爷。”
我一抬手,道:“乐大人起吧,这礼行的,难为了看的人。”
乐圣为听了我的调侃更没正经,学起了小厮,“小的谢相爷赏。相爷您这边儿请,留神脚下。”
雅室是打通了三间房的大轩室,宽敞明亮,布置的极讲究,挂着名家字画,摆着古玩玉器,帐幔熏香,无不雅致,窗外一湖碧水尽收眼底,确是个好地方。
我靠窗坐下,品了一口极品毛峰,问道:“这么郑重的递了帖子,有何要事,还非要来此?”
乐圣为连人带凳,往我跟前儿一凑,笑道:“侯爷现如今身份不同,您那相府门槛儿都要给人踏破了。圣为挤得头破血流也没见着侯爷一眼,这才不得不从箱子底儿翻出快发了霉的名帖,好在没半路上嫌累赘给扔了,要不今儿还见不着侯爷呢!”
我抿嘴暗笑,踏破我相府的门槛儿?亏他胡诌的出来,我被已经皇上禁足一个月了。
乐圣为嘴虽贫,做事却有分寸,若没要事也断不会约我出来,还偏偏来这里。他定是有事,我耐着性子自顾自喝茶,也不接他的话,一时冷了场。
他倒不甚在意,自己又把话兜回了去:“小的也没什么要事。只是上次和侯爷分别时曾许诺他日侯爷若到奉德,定在锦绣楼亲自设宴款待。现您老人家青云直上,当朝一品,不可擅离京畿,圣为没法子只能厚着脸皮自己追到洛阳来了,圣为按侯爷的喜好揣度一二,便擅自做主,定了这春宵阁,侯爷可还满意?”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道:“揣度一二?”
乐圣为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的说:“侯爷,人不风流枉少年,都是男人么,您的苦处,圣为懂的……”
我拿杯盖拨着茶梗,乐圣为坏笑道:“侯爷,先叫两个小倌来唱一段儿小曲?”
“乐大人此次进京是来复旨稽考的吧?今年风评大考,本相是主考,大人一进京就贿赂主考,论罪可该撤职查办。”
乐圣为坐在椅子上一拱手,嬉笑道:“圣为不知,相爷您高抬贵手。”
“哦?不知者不罪,只是这风评当如何写,容本相想想……才可治国;富可敌国;妾,可倾国。”
乐圣为微微一怔,随即苦叫道:“相爷,您老还是饶了小的吧。这么一写,小的还不得被朝里那些老御史们口诛笔伐射成刺猬?”
“圣为觉得哪条不妥?”
“相爷您看,这……富可敌国可就得要圣为的小命……”乐圣为话一出口,方知中了圈套,气节的干笑,豪气一拍桌子:“得了,圣为懂您老的意思了,捐银十万给您修洛阳河堤。”
我连连鼓掌,道:“都是男人,圣为你懂的……”
乐圣为苦笑道:“懂,懂。”
“那风评就写,才可治国;妾,可倾国。”
“圣为明儿再挑选十个美人送到您老府上,可好?”
我放下茶杯,笑道:“那倒免了,顺风耳都从奉德伸到洛阳来了,不怕一路风大闪着了?”
其实乐圣为言语晦涩,说的不过就是我有断袖之癖的流言。这两年,洛阳盛行起男风,是以像我这般二十有二却尚未“娶妻”的,自然招来些蜚短流长。
这就是连人带魂儿一起穿过来的后遗症,一来就直接成了大龄剩女,按目前的架势看来,还一路朝着“灭绝圣斗士”的行列冲刺过去。这叫人在家中坐,那啥从天上来。
我们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只听有人叩门,“茶点到了,请爷的示下。”
乐圣为奇道:“什么茶点?爷还没叫呢!”
“几位爷大驾光临,我们东家不便前来,派了小的来给几位爷送上特色点心,略表寸心。”
乐圣为一挑眉,朝我使了个眼色,道:“瞧您老的面子多大?您这一来,整个春宵阁开了锅,不知后面还有多少好戏呢!得了,沾您老的光,我也尝尝这‘特色’点心,开开眼。”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他已经朝门外喊:“都进来吧,给爷瞧瞧什么精贵东西!”
八咸八甜十六道点心,做得极为精巧,另配六道鲜果,皆用冰镇着。
“这是东家烹的新茶,请相爷慢用。”小厮托盘托着一只紫砂壶,周到圆滑,并不多话,摆放好就带人退了出去。
乐圣为捻起葡萄,仰脖抛进嘴里,连皮一起吞,啧啧称奇:“葡萄常吃,没想到‘冰’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一语双关,话里有话。
玉碗盛着冰镇鲜果,我冷笑一声,这是一时摸不准我突然造访的来意,先礼后兵,绵里藏针。隆冬已过,洛阳能存得冰的也不过就那么几处。
这冰镇鲜果哪是来示好的,俨然就是下马威,让我知道这春宵阁的背景非同寻常,别动其他心思。横生枝节,都是乐圣为招的。
我转向乐圣为问道:“说说来意吧?”
“下官想进京,走走侯爷的门路。”
“你倒是直言不讳!”
“圣为对侯爷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么?那安排这春宵阁的用意呢?”
“小的就知道,这点伎俩哪瞒得过您老的眼。侯爷可知这是谁的产业?”
我摇了摇头,乐圣为凑过来说:“这春宵阁明面上是陆家大少夫人远房表亲的,暗里……就不得而知了。”
我问:“陆愈家?”
乐圣为笑而反问:“洛阳还有几个陆家有这排场?”
刑部尚书陆愈家。那大少夫人不就是容丞相的小女儿?这春宵阁来头果然不小,洛阳两大望族撑着。把话点的这样恰到好处,还推说暗里不得而知?
我沉声叹道:“圣为,你耳朵真是够长的。”
乐圣为连忙道:“小的纵是耳朵再长也没手眼通天的本事……是殿下。”
我心怦然一动,不留神把滚烫的茶水洒在了手上,竟不觉着疼。我回过神,慌乱的把手缩回袖中,平声问道:“殿下……好么?”
乐圣为一怔,不知我怎么冒出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礼数的话。
我微窘,连忙改口:“我是说,殿下最近在做什么?”
乐圣为脸色缓和过来,道:“前些日子忙着征兵,不知为何月初又搁置下了,已经有些日子没出秦王府了。”
“征兵……”我若有所思,转而问道:“对这春宵阁,殿下是何意思?”
“殿下没什么意思,就是嘱咐侯爷您留意。陆家弄到这块地没少使手段,这种事如今也不算个例,若都闹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我身子猛的一震,他去秦北三年,眼睛可从来没离开洛阳。他的话,言轻意重,一针见血。戳出了近两年矛盾日益激化的症结,就在这土地上。
土地争端,大多都牵扯世家望族,凡事和氏族扯上关系的就得慎之又慎。洛阳望族联络有亲,势力如老树盘根,简直像是群狼,就算是皇上这只大老虎,都忌惮三分。
春宵阁连着容陆两大世家,惹急了他们只怕昭国都要被撕下一层皮。春宵阁的事,得缓着来,但这势头却是非摁住不可。
“侯爷?”乐圣为轻唤一声。
“殿下的意思我懂了,我会办妥此事。”我望了望天色,已然不早了,便准备起身回府。
“那小的进京的事……”
我审视乐圣为了一番,笑问:“是你的意思还是殿下的意思?莫不是当本相在洛阳呆傻了?”
乐圣为连连拍手,叹道:“小的服了。服了侯爷,更服了殿下。您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殿下一个月前就料中了侯爷的反应。殿下真不枉称神算,服了,真心服了。”
我暗笑,神算就是神算,又被他给识穿了小心思。只是他都手眼通天了,为何还要调乐圣为进京?
平心而论,乐圣为官声不错,又政绩斐然,风评大考提拔一事是情理之中。只不过,皇上病了,他每每发病,都会疑神疑鬼,闹腾一番才算完。这个节骨眼上提拔乐圣为恐怕会触动皇上那根敏感神经,对秦王生出疑心来。
他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我深吸一口气,道:“殿下的意思,容我想想。”
乐圣为从怀里掏出一封没有落款的信递给我,“殿下给侯爷的。”
我略感惊讶,三年了,他可从未给我写过信。
说是密信,只区区四个字,我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捏皱了信纸。
乐圣为好奇的问,“殿下作何安排?”
我背过身去把信一揉,用火折子引燃了,起身告辞。
乐圣为跟上来送我出门,“侯爷,圣为难得进京一次,正想和侯爷叙叙旧……”
我笑着点了一句:“你难得回京,洛阳的变化不小你还是四处转转吧,否则回去如何跟殿下回话?”
乐圣为惊诧的看着我,叹道:“您老和殿下真是心有灵犀,我这传话的倒显得多余了。”
“别总您老您老的,圣为你可长我好几岁呢!”
乐圣为嘿嘿一笑,“您老不是主考么,辈分摆在那儿,小的怎敢造次!”
一路说笑,乐圣为送我们上了船,原本的小舟早换成了画舫,小厮鞍前马后伺候的殷勤周到,我和乐圣为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
对岸上围了一群人,嬉笑叫嚷好不热闹。乐圣为抻着脖子张望,嚷着让人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