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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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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一天的天空特别阴沉。乌云遮住了太阳,抬头便是灰蒙蒙的一片;耳畔是疾风的呼啸声,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冯涵握紧手中长剑,全力施展轻功追逐着前方的人影。他面沉如水,却是心绪繁杂;心中有隐隐的不安在扩大。
像,实在是太像了。
江湖这段时日并不平静,多家镖局和一些小门派被血洗,无一人幸存;死者死状之可怖,更是让多年混迹江湖的老油条浑都身颤抖。一时间,江湖之中人人自危,即使是一些大的教派,也是戒备森严,生怕下一个便轮到自己。
幸而现任武林盟主足智多谋且智勇双全,层层探查之下,竟是查出了这一切都和西域魔教相关。而武林正派在西域魔教的探子又传来消息,言魔教教主秦璃已出西域入中土,魔教现下由四大护法掌控。
消息一出,群雄激愤,众人情绪激动,皆要求抓住魔教教主,为那些被血洗的门派讨个说法;也正好借此警告魔教,中原武林可不是好惹的!
于是在盟主的带领下,大小教派为抓住魔教教主而第一次齐心协力,设下大局,布下天罗地网,只等魔教教主上钩。
冯涵作为江湖年轻一辈里的领头人物,自然是参加了这次的计划。此刻,他正和一众高手前辈们一同抓捕进入圈套后虽凭己力逃出却也身负重伤的魔教教主。
冯涵应该是兴奋的,为即将抓住魔教教主而兴奋;他应该是欣慰的,为中原武林的血雨腥风而即将结束而欣慰。可是他兴奋不起来,也无法欣慰。
因为太像了。
那魔头刚刚逃出来时冯涵还未觉,这长时间的追逐下来,他却越发的觉得眼前这人和邹逸相似。那同样挺拔的身躯,即使在逃亡也依旧不显狼狈反飘逸无比的身形;就连这魔头使用的轻功路数,都和邹逸如此相似。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那传言里残忍血腥酷爱杀戮冷面冷心无恶不作的魔教教主,怎么可能会是他那温和良善,风度翩翩一身贵气的邹逸?冯涵紧紧握剑的手,强迫自己忘却这种亵渎邹逸的想法,将注意力集中在此刻的追逐上。
追至一处断崖之前,那魔头终是无路可逃,转头面对他的一众敌人。
他依旧站得挺直,一双眼睛里满是不屑与狂傲,明明已经身处劣势,却仿佛他已然凌驾于所有人之上般骄傲。
然而此刻的冯涵,已经无心去顾及周围人的骚动去劝止他人出口的辱骂甚至冲动者的举动,他的全部心神,都在那个人身上。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面巾之下,那张脸和邹逸一模一样?!虽然邹逸的面上,从未出现过这般嗜血而冷厉的神情;尽管邹逸看向自己的目光,从来都是温和而充满笑意的不会像眼前这人般冷漠;可是冯涵就是知道,面前站着的这个魔教教主秦璃,就是他所认识的邹逸。
冯涵死死的盯着那个人的面庞,心下混乱。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吗?曾和他一同把酒言欢的邹逸,曾和他一起并肩前行的邹逸,那个总是微笑着仿佛这个世间的所有都是如此美好没有污秽没有黑暗的邹逸,不过是一个幻象。一个被刻意构建出来的假象。枉费他冯涵一片真心相待,将他视为知己;亏他冯涵还自认聪明,却不过一直被人玩弄于手中!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邹逸说“不是我”的声音,前辈和同伴们指责秦璃敢做不敢当的声音。可在那一刻,被背叛被欺骗的怒火淹没了理智控制了身体,冯涵,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拔出剑,欺身向前,直攻上去。
他满心怒火,招招致命毫不留情。奇怪的是,秦璃却像已是强弩之末般只是处处躲闪,就连攻击也是毫无力道。冯涵越打越惊,越打越气——惊秦璃的武艺之高,气他直到此刻,都还在戏耍自己。一怒之下,长剑直指秦璃胸膛。
在冯涵的惊愕致中,他的长剑没入秦璃的胸口。冯涵还来不及回神,便看见终他一生也无法忘却的景象:秦璃转身跳下了那处断崖,衣衫破碎,头发散乱;身上还插着冯涵的那把剑。如此狼狈落魄,刺得人心疼。
冯涵被同来之人簇拥着返回。同辈人羡慕嫉妒的目光、前辈们赞许的话语,都进不了他的心。他的耳畔一直回响着秦璃跳下山崖时说的那句只有站得最近的他听见的话。秦璃说:“你要记得,今日我的死亡,是你冯涵逼的。”
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却让冯涵整个人都轻松不起来。
很短很短的一句话,却让冯涵的思绪,再无法集中。
二
冯涵在苍茫辽阔的漠北遇见邹逸。
两人俱是外出游历的少年,漫无目的;又都觉得对方不是什么歹人,便干脆结伴同行。本来是萍水相逢,却不料一见如故。短短几天时间,两人就视彼此为知己,一言一行中的默契,竟如早已相交多年。
邹逸容貌昳丽,面白如玉;总是微笑着,温温润润的;举手投足之间却又贵气尽显,带有一种别样的优雅。这样澄澈俊逸的人物,应该是在柔顺朦胧的江南,在那山清水秀处被孕育出来的;也只有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从小熏陶培养,才可能有这样的气度。这粗糙苦寒的漠北,虽然大气磅礴,可毕竟配不起邹逸这样的人。所以尽管邹逸说自己是出来游历,冯涵总是觉得怪怪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的相知相交。
冯涵和邹逸并肩仗剑同游(虽然冯涵总是怀疑邹逸能否用剑因此隐隐的将自己放在保护者的地位),两人在一起了很久很久。
于冯涵来说,那是他经历过的最愉悦的时光了。
天悬星河的夜晚,他们曾一同躺在地面上直视星空,漫无边际的闲扯;平坦辽阔的草原,有他们纵马狂奔的影子;春风十里的扬州,他们在杨柳外青骢上相视而笑……
离别时的洒脱掩藏不了冯涵心中的失落,而一别经年杳无音信的结果也不过加深了他心中的思念与担忧。只是他没想到,再见邹逸,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不,不应该是邹逸,应该是秦璃才对。
冯涵是气,气他的坦诚相待换来的不过是对方的一场欺骗;气他长久的担忧和思念也许在对方眼里看来不过是一个笑话;他也恨,恨邹逸瞒得那么深,那么深。
那件事之后,他一直记着当日秦璃所说的那句话。
明明是对方咎由自取,明明被骗、被欺瞒的是他冯涵;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愧疚。他忘不掉那个人最后绝望而后死寂的眼神,他忘不掉那个人狼狈坠崖的情景;他只要一想到最后那把刺入那人身体的长剑,就觉得自己的心口隐隐作痛,整个人便连拿起武器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有一天,冯涵那单纯还呆呆的小师弟跑去扭捏的问冯涵的二师弟为什么他总是想着一个人,为什么那个人说的话他总是会记得比什么都清楚,那个人对他笑一笑他就觉得欢喜,一想到那个人受伤他就心疼。冯涵的二师弟饮川坏笑着说这是因为小师弟有心上人了,并且追问让他有这种感情的人是谁时;从头听到尾的冯涵,突然就懂了。
他一直气的是对方的隐瞒没有错,可是更多的却是委屈与不甘——为什么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还要瞒着我?他气的是自己被当做笑话看没有错,可是他真正在意的却是那个人一别多年不给他任何消息的行为。明明当初分开的时候,彼此说好要联系的。与其说他恨邹逸的隐瞒,不如说他恨的是他感到的邹逸对他感情的背叛。所以他冯涵会如此失态,如此疯狂。
从那日起,冯涵便陷入了一场梦境。
梦里他不断重复着当日的一切。他看着当初的那一幕一遍遍发生,想要停止自己的攻击转而保护邹逸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梦里他想在邹逸掉下山崖的那一刻抓住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坠入死亡;梦里他永远只能看着,看着当日的自己有多疯狂有多残忍,看着一切按照原来的轨迹进行一遍又一遍。
一次又一次的重来,让他终于看清。那时在断崖旁,他招招致命毫不留情,那个人却不曾下重手仅仅是躲避;他以为的冷漠实际上是对他的保护——如果江湖之中人人称赞的少年侠客和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教主熟识,冯涵会有什么下场?
他又想起那年他们同游,他曾经对邹逸说“我来保护你”,而邹逸轻轻的一声“好”,充满着信任。
他做了什么?在那个人被追杀陷入绝境的时候,他不仅没有信任,反而丧心病狂的亲手将那人逼上绝路;他违背了从前的诺言,伤了那人。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人,还一直以为这是正义的是正确的是合情理的。明明邹逸就是秦璃,性格不可能完全相反;他若是想得多一点,就应该相信即使是魔教教主,邹逸也不会做下那些血案的。虽然邹逸瞒了他,但邹逸对他冯涵的维护,做不得假。
可是冯涵呢?冯涵给与他的,只有伤害。真正背叛的人,不是邹逸,是冯涵。
等到冯涵终于明白自己的感情终于后悔的时候,那人尸骨已寒。
于是冯涵觉得,就这样永远陷入梦境,也很好。尽管心伤尽管心疼,可是那一定不及当日邹逸所承受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所以他心甘情愿,这样的痛楚这样的惩罚,是他应得的。
冯涵愿意就这样迷失在这残酷的梦境里,直到死亡将他带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