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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六 月革 ...


  •   李卒,年纪不过而立,却已封王三载,父,李玄,据说是位功勋卓著的大将军,不过早死,还是被先皇帝赐死的。母亲柳氏,成柳府——李家的府院,据说就是根据李夫人的名讳所取,不过如今早已荒废不堪,我跟他这么久,还从未见他提过。
      以前无聊时,偶尔我也会想,他这么年轻便能从父亲的罪过中崛起,封王拜侯,统领三军,是怎样的机遇令他如此成功?
      如今,我明白了,原来他也一直做着别人的棋子,而且下棋的还是他自小的玩伴,他能重新回到魏国任职,据说一多半是这个仲更的功劳,仲家本是想利用他们李家的旧势力争夺兵权,谁知他竟这么争气,如此年轻便功勋卓著,反倒让仲家养虎为患,最终不得不私底下拆他的台。
      我趴在软枕中仔细审视他那斧刻般的侧脸,忍不住轻笑——为他刚才那场温和的反击——他会是个好师父,也许我可以从他身上学学怎么为人处事,以后说不准能用来对付老妖婆。
      “有功夫傻笑,不如想想怎么说服我留下你。”他盘膝坐在矮桌前写奏章,对我的笑不以为然。
      “如果我想的理由能说服你,你不会留我到今天。”从软枕中爬起身,撩开颊下的长发,沿着木地板一路爬坐到他身后,胸脯贴上他的背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低语:“说吧,你想我做什么?”既然他能跟仲更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显然是想好怎么做了,“我如今是你手上的棋子,自然是跟着你的棋路走,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如何?”
      “不怕你那幻谷找你麻烦?”
      “不怕,不是有你么?让我当棋子,总不能没好处吧?总会替我解决掉我解决不了的事。”张口咬一下他的耳垂,悄声问一句:“龙家人你应该保护的了吧?”龙家人的安危便是阿梓的安危,既然他能查到我的行迹,想必应该能保护的了他们。
      “我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想他们不死,得告诉我原因。”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下笔,丝毫不被我的骚扰乱神。
      用指尖在他的耳上画圈圈,“阿梓拿了执法长老一个东西,如今那老妖婆正让紫姬和蓝絮捉她回去,阿梓的男人姓龙,我本打算杀了龙家人,免得他们成为她的累赘,不过可惜,没成功。”
      “那个阿梓对你这么重要?”
      伸手摸向他左胸前,“心对你重要么?”阿梓就好比是我的心,心死了,人还能活着么?
      “我可以帮你护着那些龙家人的性命,不过——”合上已写好的奏章,一把将我扯到他腿上,“你的心从今天开始,不属于你自己,还有你那个阿梓。”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黑眸,“这么重视我?我能帮你做什么?”
      “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待在我身边便可。”
      双手在他的颈后合拢,“真得这么喜欢我?”他看起来可极不像是这种人,女人之于他,恐怕连调剂都算不上吧?
      “不高兴被喜欢?”
      说真话,还真是不高兴,这人的行为太过高深,被他认真盯住,可能会死得很惨,“怎么会,有王爷的宠爱,我还用怕什么?”
      他伸指把我的长发撩到身后,遂又将我的身子扶正,低道:“把药喝了,休息去吧。”
      觑一眼桌旁的黑色药汁,真是再也受不了这个味。起身到屏风后取来小药箱,一路上该配的药差不多都已配全,如今终于有时间可以制药。
      推开窗,架起小炉,他做他的正事,我熬我的药,制药时,时间最容易过,也不易疲倦,有时三两天不眠不休都没知觉。
      整整熬了一个通宵,终于萃出了我要的最后一味药,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观察着翠色琉璃瓶中的汁液,晶莹剔透,果然没有白费我一夜的功夫,攥着瓶颈摇晃两下才往铜炉中倒下半瓶,再熬上两个时辰,这药便成了——从今日开始,我就再不必喝那苦涩的药汁,心情因此大好。
      转身看身后,他已经放下笔,正半倚着矮桌像在品赏我的周身,晨光洒在他脸上,把个坏模样硬生生照成了温和。
      走上前,把剩下的半瓶萃液递到他面前,“喝了吧,增精补气,延年益寿,可以多在世上祸害几年。”
      他倒也不客气,接过琉璃小瓶一饮而尽。
      “咚——”琉璃瓶落地。
      我的视线也跟着天旋地转,双手被定在头顶,身体也被压得不能动弹,与他上下对视良久后,他一个俯身,开始用牙齿撕咬开我胸前的衣襟,像是吃人的野兽。
      乳色的长衫被扯开后,藕荷色的亵衣在晨光下显得清透异常……我见过野狼捕食,就像他这样,将猎物压在地上,头贴着猎物胸前啃噬内脏,只等猎物再无反击之力,他方才放开她,继而抱住她的身子,方便食用——
      欣赏着晨光里那对纠缠不已的影子,我差点忘记自己也是影子之一,终还是被那条狼发现了我的不专心——
      他一把将我托起,将我的胸脯紧紧压着他的,“……”那眼神告诉我,他不喜欢我在这种时候走神,非常不喜欢。
      我笑着伸开双臂,圈住他的颈子,脚丫子也盘在他腰上,打算专心致志做个好猎物——
      “王爷,尤公公求见。”胡生却在门外低禀。
      真是个会挑时间的来客。
      顿一下后,他缓缓松开我,我也松开他。
      “请他在楼下等。”他一边慢腾腾地穿衣,一边看着我,欲求不满和莫名不快的情绪溢满双眸。
      好在今日是皇帝的寿辰,他没时间跟我瞎耗,否则非跟我杠到底不可。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伸手拉好亵衣,心道从今天开始,他的日子一定不好过,那仲更既然能陪他走到今天的位子上,定然不会轻易让他脱缰,多的麻烦等着他呢。
      不过对我而言,他们谁能斗过谁并不重要,作为棋子,我只需做棵墙头草,哪方风大,我便往哪儿倒,让我忠诚?那可不是件容易事。

      一直到掌灯时,他都没回来,晚饭是胡生送过来的。
      “你没跟他进宫?”这胡生一直附在他身后,像影子一样,难得今日影子会离开人,到是新鲜。
      “王爷让属下留下来保护夫人。”眼眉低垂,从不轻易抬眼看我,相当守规矩。
      “有人要杀我?还是他担心我在他背后捣鬼?”昨晚当着背后金主揭穿我的身份,今天就贴身保护我,真让人怀疑他的用心——这是想把我跟幻谷隔离开吧?
      “属下告退——”
      “等一下。”盘膝坐到矮桌前,拾起筷子,“我有话要问你。”既然他这么想隔离我,我也应该多了解一点他的事。
      “夫人请讲。”
      夹一根豆干入口,“昨晚那个姓仲的是什么职位?”我只知仲家是魏国的权臣,对这仲更到不是十分了解。
      “仲大人官至左丞。”
      官至左丞……位子还不小,我居然不晓得有这么一号左丞相,可见此人必是行事低调,不轻易显山露水的。
      “属下告退。”不容我多问,胡生低眉退了出去。
      嚼着豆干,听着楼下的丝竹声,我想着李卒与这个仲更,到底谁更厉害一点?

      亥时末,他喝得醉醺醺的,被胡生半搀着才跨进门来。
      服侍人这种事我没做过,也不打算做,看着他仰躺在地板上,我好半天都没动弹,随即便转身继续磨我的药,任他躺在原处。
      若非他吐酒,我真的不会过去看。
      “胡生?”往门外喊一句,打算让胡生来伺候这个醉鬼。
      可惜胡生没应,这家伙不会也怕伺候醉鬼吧?
      满心想任他继续躺在秽物之中,可屋里到处都是酒气和秽味,实在难闻,忍不住用脚轻踢他一下,“喂——起来,你很脏。”再踢一下,“呀——”脚被抓了去,沾了满脚的脏东西,“你松手。”
      噗通——使劲过头,反倒被他拽了下去,沾了一身他的呕吐物,忍不住抬手捶他几下。
      “拿水来——”他攥住我的拳头,没好气的吩咐。
      僵持了好半天,不得不臣服在他那身酒气下,起身倒来一杯凉茶,喂他喝下。
      趁着灯光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脏东西,颇有些气馁。
      又见他踉跄着起身想往被褥里爬,忍不住上前阻止——未免今夜跟他一道睡在秽物当中,不得不帮他换掉那身脏污不堪的衣袍——
      哧——门板半开,胡生提着两大桶热水进来,见我帮他更衣,微有些怔愣,不过很快低头,把水倒进屏风后的浴桶中。
      “哎?你别走——”等我转头时,胡生已经出去,只听见轻微的楼梯响动,跑得倒挺快,不禁回身戳一指地板上的男人,“连贴身的侍卫都不想照顾你这醉鬼!”
      以为洗澡时他会乖一点,结果被他拉进水里差点呛死。
      他是真醉了,见我也跌落浴桶里,笑得像个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种笑容,眼睛弯得像月牙,十分稚气。
      好不容易才将他洗好,从浴桶里拽出来。
      “秦庄拨杨柳,城斜画角哀。”趁我帮他穿睡袍时,半眯着双眸,点着我的下巴说了这么一句诗词。
      我哼笑:“醉了到比醒着可爱些。”仔细帮他系好盘扣,推他进被褥,“快睡觉,再闹就给你用睡香,那东西与酒混合,保准你明日头疼欲裂。”拉好被子,他到也不反抗,翻个身,真就睡过去了。
      瞧着他的睡容,我这才垮下双肩,伺候人真是不容易,看来应该配一味解酒药来,免得下次他又喝醉来麻烦我……
      这么想着,当下就找来纸和笔,想了几味药方。
      隔日,他酒醒了,喝过白粥后离开,丝毫没问及自己酒醉后的事,像是全无一点记忆,白白害我忙了一晚,连个“好”字都没得到。

      “姑娘,有客人要见您。”他刚走没多久,老鸨便上来找我。
      “客人?”我一不挂牌,二不露面,谁会来找我?
      “是,说是要见秦王殿下的红粉知己。”老鸨晓得我是李卒的姘头,又是紫嫣(阿梓)的姐妹,平常并不敢让人过来打扰半分,连“驻桑居”的周围都无人敢近,难得今日敢来传禀有客人要见我。
      “说是什么人没?”
      老鸨左右张望一眼,遂悄声道:“老身瞧那衣着和派头,八成是宫里来得。”
      宫里?“请客人上来吧。”我正无处可寻,到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管我与李卒是否有什么新约,如若能一举灭掉敬王母子,我便是彻底自由了,还与他做什么交易?
      老鸨领上来的是两个扮男装的女人,其中一个便是敬王的生母安氏——以前易容成杜幺时,随李卒入宫时见过。
      这安氏论容貌到不是十分出色,只是生了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大概男人就喜欢这样的长相吧,病皇帝、仲更,再附带一个李卒,似乎都与她有牵扯。
      “白桑?”她一语命中我的真身。
      天可怜见,二十多年来,并没多少人认识我,不过一两个月的事,好像天下人都知道我叫白桑,是我太渺小,还是他们太强?“随便找地方坐吧,我这儿没什么规矩。”一边调铜炉上的火苗,一边招她坐下,“直接说来意即可,不必拐弯抹角。”将碾好的药粉倒进铜盅内,专心伺候我的药,懒得看那安氏的脸。
      “你该知道我是谁,我今日来——是想请姑娘入宫。”
      我的手微微一顿,炉火也跟着轻轻一跳,不得不转头看她,居然敢邀我入宫?可知我等着杀她们母子等得多辛苦?“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既然她能叫出我的名字,肯定知道我的来处,怎么会邀我进宫?
      她大方点头,“知道,你是幻谷的杀手。”
      “那你……”
      她笑笑,“正因为知道你是杀手,我才邀你进宫,我不想把危险留在他身边。”
      “……所以——你宁愿把危险留给自己?”真是好气魄。
      “对。”答得清楚明白。
      我终于转过身,正面对她,“你们这些人的勾心斗角,我不管,男女情爱,我也不理会,我要的是条件,想让我听命做事,必须符合我的条件,否则一切免谈。”一眼便知这女人对李卒的私心,“他给我的条件是——帮我保护一些人的命,你呢?有这本事么?”
      她笑笑,“没有的话,我不会贸然过来,除了替你保护广陵龙家人的性命,我想还有一样是你肯定拒绝不了的。”微微倾身,“你是仲更派来的杀手,目的肯定是杀掉我们母子,你留在阿卒身边这么久,应该也是为了接近我们母子,如今,我替你找了条捷径,如何?”
      “……”她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让我无言以对。
      满以为是我在细作他们,想不到被细作的人却是我自己,难怪阿梓不让我再掺合京都的事,这里的水真是够深的。
      “我今日之所以亲自来,就是想表示我的诚意,你好好想想,想通了,让胡生告诉我一声便可。”
      莫名其妙的访客和莫名其妙的谈话,让我莫名其妙地茫然起来。
      我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什么棋子,为什么进盘?他们这些人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不过就一是把杀人的刀,他们也太看得起我了,居然个个都跟我讲条件。
      奇怪呵——

      等了两天,他才再次来了我这儿。
      没有心情再陪他玩什么绕指柔,我只想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这么有价值,弄得这么多大人物都争着要我。
      他一进门便脱下外袍递给我,而我也下意识接下,跟着他一起进房间,“你那个安夫人前天来找过我。”
      “嗯。”他看上去很累,不太想说话。
      “她让我跟她入宫。”见他盘膝坐到地板上,也一起跪坐下来,“那个仲更如今已经被你捉出来,你们完全可以把我踢出局,而且——你们明知道我的目的,为什么还争着要我?”我真得糊涂了,想了两天,但因为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晓得他们这些人的交错关系,所以完全没有头绪。也许阿梓说得对,我不该回京都来,与他们这些达官显贵斗心智,还不如想办法对付那个老妖婆,至少那才是我的正道。
      “倒杯茶来。”吩咐完便仰身躺下,闭目养神。
      “……”低头看一眼手里的衣服,不禁哼笑,这人在把我当丫鬟使,随手扔掉手中的长袍,既然他没答案给我,也不必再跟他纠缠,起身打算出去。
      “想知道答案,要有点耐性。”他开口,“如果你不想那个白梓被送回幻谷的话。”
      停步,转身俯视他,半天后,再次坐回原处,拾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茶。
      他起身,喝茶后,“你进府的第二天,我便遇刺,而你在我身边的两年间,我遭遇的刺杀更是不下十次,如果没错的话,那些刺客应该都是你们幻谷的人——仲更派的,我与仲更自幼相识,他晓得我的个性,我不会轻易让一个陌生人在我的身边有机可乘,他想杀我,多半不会选你,那晚你也看见了,我试过他,他并没有后续的动作,相信他不是你背后的主使,所以,你背后的人,我还没找到,更不知道他(她)的目的。”放下茶杯,继续躺回去,“那人放得是长线,慢慢等着吧,我倒要看看他想怎么做!你我两年前就已在钩上,挣是挣不开了,安心等着他收线吧。”半闭上双眸,“宫里,你不要去了,过几日我要去北边,你陪我一起。”
      “……”被他说得,连我都开始好奇自己的境遇了。
      夜色渐沉——
      我缩在他的脚边回想自己这历时两年多的侍妾任务,以及上次回幻谷时,老妖婆那双阴狠带笑的眼睛以及得意的语气,她像是在用看好戏的神情看我……到底谁才是我这次任务的主使,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北地我只去过一次,制“醒罗丹”需要雪莲和千年玄冰,只有北胡的雪山上有,但那儿是胡人的地盘,且冰天雪地,来往十分不便,所以我去过一次便再未涉足。
      从京都到北关需要至少半个月的路程,他走得疾,十日便已抵达。
      他如今失了兵权,自然不是往北关戍边,只说是去看看。
      临行前,安夫人又来过一次,他也在,结果那安夫人始终还是未能将我带进宫中。
      我想他还是担心我的,担心我会对那对母子不利,毕竟我杀人不眨眼,而那位安夫人又太自信我伤害不到她,所以他没把我留给他那青梅竹马,而是把我扣在身边。
      这是个不服输的男人,他一定要找到我背后的主事者,所以他不会放过我。
      而对我来说,他身上有救阿梓的希望,无论是他的能力,还是我跟老妖婆的约定,他都是关键人物,我留在他身边没什么坏处。

      日子在骤热骤冷间悄然而逝,一转眼,我已经来北关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内,我只见过他一次,不晓得他在忙些什么,也没心思管,我找到一处人间天堂,北关外的胡汉镇上居然有个药市,东南西北的各色商客,载着各种药材在此处买卖,种类多到让人眼花缭乱。
      我花两锭金子跟一名西域商人学到一种萃取的法子,并从他那儿买到几株紫色香草,这玩意儿有催眠的功效,萃成汁液掺入睡香中,其功效更是翻倍。
      他第二次回来时,我正忙得赤足散发,满脸尘垢,“不要进来,药味还没散尽。”轻轻合上琉璃瓶盖,拾起地上的蒲扇四下乱扇一通,好半天后,摘下脸上的纱巾,嗅一下屋里的味道,“进来吧。”
      正眼瞧见他时,愣一下,这人居然把头发剃得更短,几乎可以算光头了……
      他对我的诧异不以为然,进门后,随手拾了桌上的一只琉璃花樽,里面正放着两株紫色香草。
      “别乱碰!”小心捧过他手里的花樽放回原处,随即推他出门。这房里的东西,每一样都是我精心挑选、熬制,没一件可以让他随意碰的。
      “怎么了?”合上药房的门,转身,见他正打量我,不禁低头看看自己——光脚、长布裤、对襟短衣,头发散乱,确实不怎么中看,不过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寸头、黑袍、靴子上还全是泥巴。
      “有人送了样东西给你。”他打量完我,低道。
      “什么东西?”这世上的人唯一想送我的就是——死。
      他向我示意一下堂屋门外——这房子是栋民居土房,院子很大,此刻院子里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此外就是一只小包袱——
      我直直对着包袱过去,拾起打开——里面全是些小孩子的衣裳?忍不住回头看他,送我小孩的衣裳做什么?
      他看着我蹙眉。
      “夫人,这才是您的客人。”胡生将一个小人儿安放到我面前。
      看了小人儿半天,我居然想不出在哪儿见过,直到一只黄鹂儿落到他肩上……
      是阿梓的鹂儿,这小人儿是阿梓的儿子?!
      惊讶之后便是惊心,好好的,他怎么会在这儿?
      “她怎么了?”问这话时,我的人是僵直的,只有心在发颤。
      他缓缓走近,似乎是在欣赏我的表情,良久之后,才伸手摸摸那小人儿的小脑袋,“你爹和娘呢?”
      小人儿仰头回他,“爹爹病了,要在山里吃药,娘让我跟叔叔来找小姨。”偎着胡生,看来那“叔叔”便是他了。
      “你什么时候找到他们的?”既是胡生把小辉带来的,定然是他找到了阿梓。
      “不久,具体的事,你可以问他。”随手指一下胡生,然后转身往正屋去。
      胡生的说法是——他们躲在苗疆时,龙驭中了瘴气,不得不留在当地的血谷服药,而血谷毒花毒草多,怕小辉出事,便将他送到我身边——这说法到也勉强能说过去。
      如今阿梓落进了他手里,虽说未必是什么好事,但至少比落进那老妖婆手里强一些。
      从苗疆到北关,路途遥远,小家伙疲累的很,吃罢晚饭便昏昏睡去,我虽不喜欢小孩子,可因为他是阿梓的儿子,便讨厌不起来,但实在不能跟他同居一室,打盹时总做些奇奇怪怪的梦,不是少时在幻谷的日子,就是阿梓向我托孤,实在是睡不好。
      他屋里的灯亮着,便推门进去,他正伏炕绘图,没心思招呼我——
      偌大的炕被一张地图几乎摆满,只能寻到半尺宽的闲空,倾身缩上去,仰躺在那半尺宽的地界……
      “你喜欢做这些事情?”从我认识他起,他就一直专心这些无聊的公事。
      他直起腰审视地图时,不答反问:“你喜欢那满屋子的药?”
      “不喜欢。”翻过身,面朝墙,背对他,“我没有喜欢的事,只是因为无事可做。”
      “差不多。”
      对着土墙微微失笑,我们俩倒还真有些相似的地方,闭上眼,将手上的药瓶放到背后的地图上,“把伤口涂一下,很臭。”下午见面时就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应该是被胡人的弩箭射伤了,而且箭上还和着一些草毒的味道。
      他没出声,只觉出灯影微微一闪,应该是拿走了我身后的药瓶。
      一夜无梦——
      次日睁眼时,仍躺在原处,只是身上多了件黑袍,他正在更衣——
      一身暗纹黑底的斗篷装,像是打算出远门。
      “要出门?”偎着黑袍,不愿起来。
      他系好衣带,伸手攥住我的左腕,微微一使劲,拉我跪坐到炕头, “换件衣服,跟我一道出去。”
      “去哪儿?”
      “好地方。”
      这儿方圆百里都是荒原和雪山,哪有什么好地方?
      “听过月革没?”
      月革?那不是与苗疆、南湘齐名的诡秘之族?听说他们的巫蛊之术十分厉害,“听过。”
      “去看看你的毒能否比得过他们的,如何?”
      怔一下,随即哼笑一声,“也好。”

      出门时,碧空万里,好一派秋高气爽,傍晚时,却突然疾风骤雨。
      人骑在马上,若不紧抓马缰,就能被吹走,尤其山道崎岖,比西南的蜀山都难走。
      入夜后天气更坏,偏偏四野无人,不得不继续往前走。
      又捱了整整一夜,五更底,风雨终于消匿——
      一声鹰叫划破云顶,我抬头望天,爬了一整夜,终于是到了山巅,几乎只剩下半口气了。
      一大片黑雕盘旋在头顶,看起来阴森可怖。
      相比我的苟延残喘,他却脸不红气不粗,真不知道我们俩谁才是杀手。
      最后一点路是他拉我上去的——
      一只黑雕从头顶掠过,利爪勾住我的风帽,差点连人一起掉下山去,幸好有他,紧紧抓着他的衣袍,偎在他胸口,好一会儿才敢抬头——
      乍见山外的情景,我呆住了!
      只见——
      山涧之中,飞翅之下,铅云掩映,晨曦微照,数不清的灰帐和玄堡,密麻有序地排列着,以关内人的眼光来看,这都称得上是座庞大的城池——
      这里就是月革人的居处?想不到就在雪山之间!

      山背面的路不似山前那般陡峭难行,一阶阶石阶从山顶一直通到月革城下,像是无尽头的地狱之梯。
      下到山底时,因阳光被雪山挡去,光线稍稍变暗,四处显得清灰暗淡,就像月革人的衣着。
      见了月革人的装扮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会穿得如此奇怪——
      这里的人大致都穿着黑、灰、玄三种颜色的短袍,男人们爱戴风帽,女人爱用长布裹着全身。偌大的城池,行人络绎不绝,却无半点杂声,到很像我幼时的幻谷,人影憧憧却鸦雀无声。
      刚下过雨,路上十分泥泞,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观察行人,这里的人很排斥陌生人,瞅过来的眼神多是带着敌意的,连孩子的眼神都相当不善。
      穿过一片低矮的帐篷和土堡,一堵用青石砌筑的厚重围墙高耸而立,围墙之后的房屋不再是帐篷和土堡,变得有模有样,应该是有身份的人才住的起的——只要是人,都爱分等次,这里也不例外。
      围墙后的街道皆是青石铺就,围墙后的人也不再只有黑灰玄三色之分,有了白和绿的颜色。
      再穿过另一道围墙,视线变得开阔,白石铺设的广场中心耸立着一幢开阔、宏伟的圆顶宫殿——
      宫殿前密密麻麻地竖着无数根石柱,柱上雕刻着各种诡异的图案。
      “哈瓦殿下果然没说错,今日有贵客盈门——”一个阴冷中带着嘲弄的声音自一根石柱后传出,紧接着是一抹月白影儿闪到我们面前——此人的轻功比蓝絮只高不低,“难得见秦王身边有如此的美人儿——”说话间,一只毫无血色的手伸到我脸前,就在我打算施毒之前,一只同样毫无血色的手从我的肩头伸出来,捏住那人的手——
      我微微侧过脸——身后正站着一抹灰影儿,不是胡生,也不是邵公子,而是一个我从未见过、连我那专事追踪的“随香”都能躲过的人,这个人的能力绝对在胡生和邵公子之上——难怪他这次连胡生都没带在身边,原来身边另有高手。
      “请——”白影儿拉下风帽,露出一张柔美如女子的脸,笑着向我打一个请的手势。
      李卒头前起步,我回身探视——刚才那个帮我的灰影儿已经不见……

      穿过密密麻麻的图腾柱后便是大殿,殿下前是上百阶的台阶,好半天才走到尽头——
      阶梯尽头是白玉镶金线的殿门,殿门两侧耸立着两根汉白玉雕刻的图腾柱,上面雕着凸目的怪人形。
      “来客,请把外袍和异物放于盘中。”一名穿白袍的慈祥老妇双手举着玉盘站在门侧。
      李卒解下斗篷放进盘里,我效法同作,那老妇却始终不挪开盘子。
      “美人儿,她是要你身上的武器——”刚才那白影儿用嘲弄的语气提醒我。
      我觑那老妇一眼,我可从不轻易把武器交到别人手上,想拿到只有一个方法——
      就在情势僵住时,李卒转头看我,下巴微抬,示意我把“武器”交出来。
      我静峙半天,最终——左手一松,一只香囊从袖间落入盘子里。
      没有毒的我,毫无用处,连幻术都使不上,所以对任何人都很警惕,像只鼬鼠。
      “还以为你没有怕的时候。”他语带兴味地回身看我一眼。
      “不是怕,只是习惯。”紧跟在他身后。
      殿内以白、金两色为主,与关内的房间布局不同,这儿没有内隔墙,全是柱子,该区隔的地方都用白玉屏风做墙。
      “哒哒哒哒……”一阵急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师父——”一名身穿白色缎袍,头戴金冠的小男孩奔过来,看上去不过十多岁的年纪,相貌十分清秀,“昨日我就猜师父今日一定能到,果然不错。”
      “殿下一向可好?”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舐犊之情。
      “师父不在,徒弟觉得无趣的很。”小男孩用眼尾瞥了一眼站在他背后的我,“这是师娘吗?”语带童稚。
      李卒顺着男孩的视线转头看我,我微微蹙眉。
      男孩见我不是师娘,再也不对我用正眼,兀自拽着他的衣袖往白玉屏风后走,“师父上次教徒弟的剑术,徒弟都已学会,如今该教下一套了。”
      一旁的白影儿深深瞥过我一眼后,也紧随他们之后跨进屏风,只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处……
      他居然还是月革王子的师父……这个男人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六 月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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