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情怀》延安

1、楔子 青旗酒馆

　　古树。
　　残阳。
　　斜阳染红的溪水顺着山坡蜿蜒而下，有一种凄然华丽的美。
　　山脚下，溪水的环抱中，青旗招展。
　　两层楼的酒馆前，一个伙计眯着眼，倚着门，时不时地打个哈气、抓抓脖子，看起来悠闲懒散，这个动作也表明他只是假寐，并没有真睡。
　　城里或者人烟稠密的地方，酒馆现在应该是最忙碌的时候，可这里人迹罕至，所以无论老板，还是伙计，时刻都很清闲……
　　突然，伙计张开眼，眼中精光乍现。他直起身子，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脸上也堆起了笑容，口中喃喃着，“终于有生意上门了。”
　　不消片刻，顺着两侧已经显出秋意肃杀的小道，一骑快马飞驰而来。这道路窄而坎坷，马上的骑士却丝毫不受影响，还在策马扬鞭，催马疾行，由此可见骑士骑术之精妙。
　　远远的，伙计扬起手中的汗巾，大声招呼：“客官，天色要晚了，前面十余里都没有歇脚的地方，不如住下来，喝杯水……”酒字还没有出口，那匹马已经如风掠过，留下满天烟尘……
　　伙计望着渐渐远去的身影，拉下脸，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一声，转身，想要再回到刚才的地方打盹。
　　就在这时，那匹快马又奔了回来，直冲那伙计。
　　伙计暗叫不好，想要闪躲，但是来不及了，刹那间，马已经奔到了近前。店伙计“啊”的一声惊叫，跌坐在地上。可是在距他半尺时，马上的骑士猛勒缰绳……立刻，那匹马高声嘶鸣、人立起来。马上的骑士也顺势飘身而下，动作从容洒脱……
　　“就是这里了，”马上的骑士看也不看跌在地上的店小二，径自仰头望着酒店的招牌，轻轻地说，“青旗酒家……就是这里，险些错过了。”说完，就自顾自地向里走去。
　　青旗酒家的一楼只有巴掌大的一小片地方摆着几张桌子，那桌子脏乎乎、油腻腻的、又蒙上了一层灰尘，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用了，有的桌子，凳子甚至已经缺了腿，被绳子好歹捆绑了一下，勉强支撑着……
　　“客人，”一位看起来很和气、店家打扮的人转出柜台，讨好地笑着，“客人，您打尖还是住店啊？”
　　被问的客人却依旧在漫不经心打量着店面，良久，她才恍悟似的，回答，“我不打尖，也不住店，我要喝酒。”
　　“喝酒？”店家迟疑地上下打量着来客，重复了一遍，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您喝什么酒？”
　　“竹叶青。”
　　店家一听到客人说出竹叶青，立刻难以掩饰惊讶地退了一步。
　　竹叶青，是一种烈酒，喝了之后后劲儿很强的烈酒；竹叶青，是一种毒蛇，碧油油的身体内，含着极强毒性的蛇……竹叶青也是一个杀手，十方堂最强、最无情的杀手。
　　店主压了压震惊的情绪，恭顺地说，“那请您到楼上雅间。”
　　**
　　青旗酒家的二楼，会让刚刚从一楼上去的人有一时的错觉，以人来比喻，如果说一楼是一个乞丐，那么二楼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贵族。
　　崭新的大红地毯、精雕细镂的门窗、金漆银器……一切都显得那么高贵、那么富丽堂皇。细细一闻，空气中还有淡淡的龙涎香味道。
　　客人似乎被这种华丽震慑住了，她如同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样，上下、左右、前后……仔仔细细地看着，一双眼睛中满是惊叹。
　　店家只将客人送到楼梯口，立刻有一个翠绿衣衫小丫环迎了上来，满是狐疑的看着他们。
　　店家低眉顺眼地解释，“这位客人要喝竹叶青。”
　　绿衫小婢好奇地看了看店家身后的客人，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她故作严厉地教训道，“你这个人怎么越来越不长眼睛，这么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喝竹叶青，莫不是你听错了，故意来唬人的。快将人带走，免得主人看见了生气，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店家被骂，有些讪讪的，却不敢发作。
　　客人此时好像终于将二楼的摆设打量完了，她不紧不慢地伸手入怀，摸了起来，半天，终于掏出了半块玉牌，那玉牌晶莹剔透，翡翠碧绿，趁着来客洁白干净的手分外动人。
　　店家和那个绿衫小婢的目光都被这半块玉牌吸引住了，他们也都看出那玉牌上雕刻的是一条灵动、栩栩如生的小蛇……
　　绿衫小婢一改嬉笑的脸色，变得凝重而敬畏，她微微躬身，说，“请往这里走，我家主人已经久候了。”
　　客人慢慢地走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忽然，她问绿衫小婢，“你叫什么名字？”语气颇为和气。
　　那绿衫小婢惶恐地回答，“奴婢叫凝香。”
　　“凝香……”客人将名字含在口中，轻轻呢喃着，似乎在品味名字中的韵味，“凝香，一枝红艳露凝香，好名字。”
　　无论什么人，听到自己被称赞，都会有些高兴的，尤其是那个人的赞美听起来那么真挚，所以凝香也真挚地笑了。即使在向龙涎香味道最突出的房间通禀时，依然有着盈盈的笑意，“主人，客人到了。”
　　“请。”
　　房间里虽然只传出来简简单单一个字，但是那个声音却如天下间最动听的琴声一样悦耳。
　　接着，糊了茜纱的门被打开，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出现在了客人的视线里。
　　她确实很美，美得几乎已经找不到任何的形容词来形容她的魅力，不过客人还是注意到了那位美人流转的眼波中楚云缭绕，似有一缕淡淡哀愁，透出摄人心魄的风情。

　　美人在看到客人的时候，似乎也怔了一下，喃喃自语着，“原来竹叶青竟是个女子，原来她竟是个女子……但有谁能想到无形堂最好的杀手竟是个女子呢？”说虽然这样说，却难掩语声中无限的失望。
　　“女子不行么？”竹叶青漫不经心地问着，走进了屋内。
　　美人微微叹息了一声，无奈地说道，“不行，因为我要杀的是一个男人。”
　　“我杀过很多的男人。”竹叶青淡淡地说着，似乎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
　　“他不是一般的男人。”
　　“我也杀过很不一般的男人。”
　　“他是一个多情的男人，很有才情、很英俊，女人看到这样的男人往往就舍不得下手了。”美人声音依然淡淡的，不过她的目光中却流露出些许的痛苦与恨意，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竹叶青脸上的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目光之中已经出现了骄傲之色，她似乎并不相信世间有这样的男人，故微露挑衅地说：“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舍不得，世界上往往有些女人喜欢丑八怪。”
　　美人轻轻瞟了一眼竹叶青，“那么你呢？你喜欢丑八怪吗？”
　　“我？”竹叶青在一个秀墩上坐了下来，真诚地回答，“不喜欢。”她只喜欢漂亮的男人，但她不会因为一个男人漂亮就忘记任务，就动不了手杀人。
　　“那么你是不适合这件工作的。”美人看着竹叶青，声音温柔软糯，却透着决绝。
　　“可惜我却想接这件工作。”竹叶青回望着美人，目光中也满是坚决，“如果我不能杀的人，那么其他人也没有资格。”这是作为无形堂最好的杀手的骄傲。
　　两个人对峙着，胶着的目光似乎擦出了火花，但是谁也不愿意退让。最终，美人先垂下了视线，悠悠一叹。
　　竹叶青知道自己胜利了，所以慢慢地问着，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你要杀的人是谁？”
　　“顾青槐。”美人的朱唇冷冷地吐出这三个字。
　　“顾青槐，顾青槐……”竹叶青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似乎要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对，顾青槐！”美人在说到顾青槐的时候，脸色变得激动起来，“顾青槐，顾老爷子的大公子，人称侠义无双、风流无双的顾家……”
　　一听到顾家，竹叶青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打断美人的话，问道，“就是那个霹雳堂的顾家？”
　　“是的。”美人颔首。
　　“就是那个十五岁扫平西山群鬼，十八岁在青城战败江湖名宿一掌乾坤丁恪而名动天下的顾青槐？”
　　“对。”美人脸上的哀怨恨意更深，她似乎咬着牙才吐出这个字。
　　竹叶青饶有兴味地看着美人，问，“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美人沉默着，良久，她忽然一脸平静地问，“你又为什么问这些？”
　　“这是我的规矩，我必须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一个人。”竹叶青直视着美人，目光灼灼，她又重复了一边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杀他？”
　　美人垂下眼睑，遮住满目的悲伤，回答，“因为我是秦宓。”
　　秦宓？竹叶青挑了挑眉，疑惑着秦宓是谁。
　　秦宓似乎看出了竹叶青的疑问，幽幽地继续，“秦宓曾是长安虎啸庄秦啸天最宠爱的幺女，曾几乎成为十方堂二堂主何骥云的妻子，秦宓也曾是顾青槐的情人，而现在的秦宓什么也不是……”
　　“哦？”竹叶青的眉毛忍不住跳动了两下，这个美人是秦宓，秦宓原来如此大有来头，而这样的秦宓却要杀顾青槐……如此美貌、看起来又如此高贵优雅的女人居然要杀曾经的情人……
　　秦宓继续低低吟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犹可换，手足断，安可续……”吟完，秦宓冷冷一笑，“这是顾青槐以前常常挂在嘴边的，妻子与他那些亲如手足的朋友相比，不过是一件随时可以换掉的衣服而已，何况一个情人……”满腔激愤终于熏红了她的脸，却让她看起来娇艳异常，“所以，当他厌倦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将女人抛弃，犹如抛掉一个破烂的衣服……”说到这里，秦宓已经愤怒得说不出一句话，泪水却潸然而下，此时的秦宓虽然看起来狼狈，却依然充满魅力，犹如一支带雨的梨花。
　　竹叶青深深地看着秦宓，觉得这么美的一个女人，即使生气、流泪依然不损其娇艳，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如果她笑起来，那么一定会倾国倾城吧？！可是这样应该被男人娇宠的女人依然会被抛弃……想到这里，竹叶青忍不住唏嘘，如果她是男人，她一定会为这样的女人着迷，决不会舍得她流一滴泪，更不会将她舍弃……
　　顾青槐，那该是怎样一个无情的人，竹叶青默默想着，他到底做得如何决绝，居然让一个曾经深爱的女人如此怨恨他，欲将他杀之而后快。不过……“秦家也算是长安的大家族，难道他们不顾颜面，任凭顾青槐如此欺侮你？”
　　“唉。”秦宓脸上尤带泪痕，眼睛中却又有新的泪水堆积，“自从在与何骥云的婚礼上逃跑，注重名誉的江湖大家族又怎么还会承认我是秦家的一分子？”
　　竹叶青有些意味深长地勾起了嘴角，这样美丽优雅的女人也会抛弃矜持、抛弃大家闺秀的风范，从婚礼上逃跑，这真是不可想象。然而为了一个男人舍弃那么多，最终却被抛弃了，这是该说她可怜、还是说她罪有应得？
　　竹叶青说不准，不过她可以肯定这样的女人决不会撒泼打滚，跳着脚、堵着门、哭嚎叫骂……她只会充满了怨毒的诅咒，然后就找个很好的杀手，杀了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家伙。
　　想到这里，竹叶青才轻轻地问，“那么你想要他怎么死呢？”
　　秦宓恨恨地、斩钉截铁地说，“我要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然后再将他带到这里，在我面前，一点一点折磨他，直到他死。”秦宓说得极为流利，就好像这些话已经在她的心底萦绕了很久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突破口，倾泻而出。
　　竹叶青看到秦宓怨毒的神色，居然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不过她还是说，“知道了，我会按照你的要求去做。”说完，竹叶青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等等。”秦宓忽然叫住竹叶青。
　　竹叶青疑惑地转头，却看到秦宓也站了起来，走到她刚刚坐过的地方，拿起放在桌子边的剑，然后递过来，同时轻轻地说，“你的剑……”
　　一个杀手居然会忘记带自己的剑……这让秦宓心中更加怀疑，她真的是那以狠辣无情、比毒蛇竹叶青还要毒的无形堂最好的杀手么？
　　竹叶青看明白了她的疑惑，微微笑着说，“要真死一个人，方法很多，用剑只是其中一种而已……”
　　“哦？”秦宓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讶然、然后了然地笑了，“你说对，要一个人死确实有很多的办法，那么我就给你一件东西。”说完，她走到床边，从箱笼里取出一个锦囊。
　　她打开锦囊，从里面取出一个被锦帕珍而重之包裹的黑乎乎的东西。
　　一看见那个黑乎乎，秦宓的脸上又出现了一抹复杂的神采，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好像那是她最珍贵的宝物……
　　良久，秦宓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毅然，她看着竹叶青，淡淡笑着说，“这是一件宝贝，能够不用剑就杀人的宝贝，能够让顾青槐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宝贝，你好好的利用它吧！”
　　竹叶青信手接过来，看了看，心中一阵讶然，“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随即，她觉得问了一个痴傻的问题，秦宓既然是顾青槐的情人，那么两人情到浓时，自然什么东西都可以赠予。所以，她没有等待秦宓的回答，就将那个东西放到了怀里，然后又拿过了自己那柄剑离开了青旗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