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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六部叛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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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隽汝长跪,头抵着冰冷坚硬的地面,寒气顺颅骨一滴滴渗进肺腑。
蓦地想起那晚客栈,夏殒歌为他包扎被咬出的伤,脸色惨白,笑容带着绝望的苦涩——“我只想说,善待你的表妹。”
“七郎,你相信‘天意’么?”
“我不信,若真有天意,也一定是让我们执子之手的缘分。”
尖细嗓音撕碎怀念:“七王爷,还不接旨?”
莫隽汝感觉后颈被什么重击,眼前一黑。
咬着牙,只想站起来,将那昏聩的“天意”碎尸万段。
却迷迷糊糊听到这样一幕。
温孤太妃道:“大人,隽儿近来身体不适,可否让谁代为接受圣意?”她的声音轻而柔,带些歉意,似乎莫隽汝真的已病到无法接旨的地步。
窸窣微漠,是指尖、风、落花与杏黄绫在摩擦,挣扎,抗衡。
太监的声音溅满喜气:“太妃娘娘,这可是双喜临门,到时候殿下与小姐的婚礼可是在甘露殿举办,所有皇亲国戚朝中大臣都要来呢——”
温孤太妃讪笑:“公公,本宫不明,小小亲王如何当得起?”
“这正是喜上加喜,不止是七王爷娶亲,忘忧公主的好事儿也到了。啊哟,近来钦天监和礼部可有得忙——”
温孤太妃曲意奉承:“忘忧公主,驸马大人定是丰神俊逸人中俊杰。”
“可不是吗,夏公子虽说时下不济,可论人品才学和能耐,整个华洲大地也没几个能媲美,毕竟是做过太子的人,也只有陛下能有这样远见——”末了的话听不真切,被尖锐的笑掩盖。
莫隽汝黑暗世界里,充斥这种得意的、尖细的、磨牙刮骨一样恐怖的笑声。
在这胤国大地,有能耐被莫佑彦欣赏,做过太子又被废了的“夏公子”,能有几个?
笑声越来越细,越来越尖,钻进他的神经,一针一针扎进去,抽出来,永无休止。托着他的厚实大地空了,他往不可知的深处沉下去,沉下去——
滚热的岩浆一滴滴流过眼皮,灼疼,更多岩浆那样的滚烫盈满眼眶,千沟万壑溢流。不是血,是泪。
殒歌,这是你说的天意么?
“我不信天意,我不信”,莫隽汝在黑暗中抓紧一截瘦骨嶙峋的岩石,喉咙出血,声嘶力竭,“我不信,若苍天不公,我便逆天弑神!”
天,慢慢黑了。
嫣儿紧咬着唇,把丝巾从银盆里捞起,拧干,覆在莫隽汝额头上。
“姑母,是不是打重了,为什么现在还不醒来。”试探着问一句,哪知憋不住泪水,大颗大颗滚下来。
杏黄绫离开人气,在金碧辉煌的黑盒子中萎顿。
嫣儿心绪不宁,走了几步又坐下,再站起来,望望黑透的天。无月,无星,也无灯,温孤太妃亦不知何时离开。
往日的静海王府,火树银花彻夜不息,旖旎烂漫一片生气。而这个夜,鸦雀无声,偌大府邸沉寂如华丽的坟墓。
姑母与两位哥哥的“大事”她略有耳闻,但那些人人向往的力量于富贵提不起她的兴趣,她的眼睛早就沦陷。
在最初,只是单纯喜欢让隽哥哥教自己骑马射箭,虽然陵哥哥比他更温和有耐心,喜欢在他背不出书的时候帮他作弊,更喜欢背着姑母陵哥哥溜出府去,再被隽哥哥找到,两人一起在街上逛啊逛,等到王府上别人现了影,隽哥哥就作出责骂的样子将她拉上马车,自己每每躲在马车里偷笑,总有一只手将帘子掀开一线,于是一起心领神会地贼笑起来。
不知何时起,隽哥哥再也不去她的碧莲阁,她就托着腮在窗口看啊看,看他操练士兵,看所有人众星捧月围着他,等待他的抉择,看他挥剑,回风舞雪,朵朵银花绕他如轻莲飘坠,看他跳上马车,在晨曦中绝尘而去。
再然后,他不再对她笑,事实上所有人都再没看到他笑像儿时那样过,即便是笑,也烂漫透着阴狠,明朗掩着诡异。他太忙,一回家就被形形色色的人围绕着,那些人有的黑衣如墨,有的人重甲加身,有的人广袖博带,有的人四肢残破不成人形,被一群陌生人围绕的他,也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有时候,和她笑着说这话,会霍然站起,拍案而去,有时满脸寒霜,蓦地展颜大笑,留下一干脸色惨白的人张口结舌。
曾有那么一天,她以为看到了天光,回身才发现暮色四合。
“嫣儿,你可愿意嫁给隽儿?”她的姑母正正经经高坐堂上,表情不像是玩笑。
含羞带笑,却没有片刻犹豫,她脱口而出:“当然愿意。”
温孤太妃终日阴沉的眼透出淡淡笑意:“那本宫便禀告圣上,为你们求一道赐婚圣旨。”
温孤太妃走过她身侧,繁复衣饰窸窣轻响,她有点说不下去,因为温孤太妃的笑意转眼不见,只剩一双幽沉眸子,从每个角度打量她。
“嫣儿,你喜欢隽儿,是不是?”
她紧张得无所适从,痉挛似的点点头。
温孤太妃叹息一声:“有一天你会明白,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莫隽汝剑眉紧蹙,竖痕深如刀刻,睫毛不安跳动,似乎溺毙在某个噩梦不能醒转。银红床单层层褶皱如涟漪,他的手浸在波心,紧握成拳,青筋根根鼓胀,时刻准备激烈搏斗一般。
入夜略显寒凉,他却汗如雨下。
“隽哥哥。”她小心翼翼轻唤,想换下他额头丝巾,顺便擦去他满脸的汗,那样紧张,该多难受?又不太敢靠近,生怕莫隽汝醒转。
事实证明,犹豫确实没有多大意义。
莫隽汝已从床上跳起,眼未张开,已闻风声赫赫,一拳挥来。这一拳来得突然,嫣儿完全来不及思考就已被掀翻,手撑着往后退了几步。
莫隽汝厉呼令人肝胆俱裂——“天若阻我,我便逆天弑神!”
而后一头栽倒,陷入昏睡。
嫣儿惊恐看着匪夷所思的一幕,捂着被击中的地方,踉踉跄跄退到墙角,身子陷空,一斜栽进里屋。
一声尖叫,月轮也惨白这脸出来窥视。
满屋丹青朱砂。
正面,侧脸,背影,微笑,蹙眉,红衣看凤凰花,白衣寻梅,戴修罗面具独坐高堂,阵前抚琴,都是他。
一颦一笑千金重,墙壁挂满丹青,每一张如花美眷承载了某一刻似水流年。
都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
宣室里,莫佑彦慵懒靠在玫瑰色锦缎椅背上,独眼发着光:“朕介绍一人,婚礼当日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清脆三声击掌,帘后堪堪走出一人。装束简单不掩英气,竹青丝带绾住一头青丝,茶色长衣,腰间系一条鸦青带,却在右侧坠下黑金流苏,衬出一块莹光浮凸的羊脂美玉,团龙轮廓精镂细琢。
夏殒歌正欲见礼,轻轻飘来一句“在下莫千夜,殿下美名扬播四海,今日有幸得见,果真不同凡响。”眉眼横过,秋水凛冽,微微点头。
夏殒歌微微一笑,客套着虚言站起来。
莫千夜会心莞尔,在莫佑彦指定座位坐下。
莫佑彦独眼扫过在座二人,道:“莫隽汝拥兵自重,多有忤逆之举,近来更有可靠消息此人兵变在即。朕身为一国之君,当舍一家亲情而得国体之稳固,天下之太平,故朕欲寻一良机,将此叛乱党派一网打尽。”
顿了顿,加重语气:“良机已有天赐,殿下与九妹大婚之日,便是我大胤铲除逆臣之时。”
手中转珠力量失控,啪嚓坠地。
夏殒歌颔首:“陛下圣明,只是将公主贸然送往杀场,无异羊入虎口,为了公主的安危,请陛下三思——”
莫佑彦独眼闪出赞赏:“你倒是忘忧的好驸马,朕也想过,当日甘露殿必定血流成河,且开战之后,三宫六院无一能独善其身。殿下的武功造诣朕早有耳闻,所以——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殿下身后。”
夏殒歌如被惊电劈中,紧闭双眼不去想象即将出现的惨烈场景。他知道,到那一天,灭天剑必定饮足腥甜人血,而自己,却要在他的面前,拼命保护另一个女人甚至,有可能,一定会
他不敢继续想。
爱转痴,痴转怨,怨转恨。
兵戈相见,短兵相接。
那年冬天,莫隽汝抱着那把伞,在雪地里疯跑,拍打着坚硬地面,直到指节沁出血,朱砂那样红:“殒儿,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惜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
“殿下,殿下。”莫千夜重重扯了他一把,夏殒歌如梦初醒,正对上莫佑彦颇有探寻意味的眼睛。
夏殒歌歉意一笑,才发现鼻翼酸涩,眼角不知何时盈满泪水。
心,似被架上刮肉盘,每轮回一圈,便收紧一分,生生刮下一条肉。
还要站起来解释:“夏某念及故国,六部混战,兄弟安危尚是未知之数,万民水深火热,一时未能掌控,情绪过激,望陛下赎罪。”
莫佑彦神色稍微缓和:“男儿有上进心不是什么坏事,大事成后朕便借你百万雄师平定六部,朕只要你对忘忧不离不弃,不得使她受半分累吃半分苦,若你达不到,朕必定不会放过你。”
夏殒歌睫羽微一垂:“夏某——知道——”
表面风平浪静的胤国已暗流汹涌,各方势力分裂整合,各怀心事,等待六月初六,这个寓意“六六大顺”的日子,胤国最有势力的两个人的大婚。
而在琼花之东,千里之遥的翊国,已是一片龙啖虎搏。
城门高巍,绣着赤堇花的军旗与绣着“天阑”、“平安”等字样的旗帜混搅在一起,喊杀震天,兵戈相接处血涌如晚霞火云,前面的身体倒下,身后的人马涌上来,踩过尸骨,挥刀杀戮,骨骼折断,血肉横飞已无人在意。
每双眼睛里,只有一种颜色——血红。
每个人都已麻木,只是单纯挥着刀剑,砍杀面前有活气的东西,刀卷刃了浑然不觉,骨头折了浑然不觉。
暮云好似燃烧,煌煌金红浸过血,流出死亡的焦灼。
年轻将领登上高楼,血红的光在铠甲上浮泛流动。遥望城外,暮色乍起,一片汪洋。
火的汪洋。
城外将军高喝“放”,城楼射下无数带着火油包的箭,带着火苗的箭在夜色中越来越亮,涌上半空,如陨星的雨。
照亮,晨昏不分,黑夜如昼。
火苗落下,腾起一股烟气,一道火舌,迅速蔓延。
火海中那些孤岛迅速被火光覆盖。
年轻将领清秀的眉微微一蹙。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子翎,情况如何?”
年轻将领回身,看见那一袭流光紫,忙下拜:“四叔。”
夏景宥轻轻一笑:“不必多礼,我在京都已将夏景泓父子控住,所以过来长乐郡看看。”
夏子翎低头,轻声道:“战况不怎样,我军节节败退,长此以往,长乐不保。”
顿了一顿,咬牙切齿道:“庸君误国,如此丢脸的事情在我夏氏还是第一次。对了,高宇那里怎样?”
夏景宥点头:“算是拖住了三部,可是再强大的国家怎么经得起六部一并作乱?子翎,若是长乐不保,我们且放他们靠近龙城——”
“这太冒险了!”夏子翎失声,截口阻断。
夏景宥道:“六部作乱不过为了争夺皇位,凭的是一股气,若放他们靠近,我们死守龙城,到时六部必起内乱,况且,你别忘了一个人。”
“殒儿?”夏子翎说出这个名字,眉峰更紧,“可以吗,他会回到这个背叛他离弃他的祖国么?
夏子翎面容之上浮起一层神秘的笑:“他一定会,因为——他是赤堇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