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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冰雪消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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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阳光普照,一声声叽叽喳喳的鸟鸣传入了屋中。宿醉的人徐徐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天已大亮,躺着舒缓了一下,便掀开被子起身。
浑身酸麻,右手的纱布被人重新包扎好,甫一坐起,顿时感觉天晕地转,胃里一阵抽搐,头痛不止。他喘了口气,按着胀痛的脑袋,回想着昨夜的经过,禁不住自嘲,这次可真是把自己给折腾得够呛,差点元气大伤了。他抬起手指,朝着身上几处穴位点了几下,扭头瞧见了榻边放置的两颗丹药,估计是司空菡留下的,他拿起药丸吞了下去,反正司空给的药肯定没有问题就是了。服药后,他盘坐静心,开始运气调息。半个时辰后,瘀阻的经脉得到了通畅,疼痛渐消,他缓缓收功,睁开了眼睛,起床进内室梳洗了一番,换了一套干净的蓝衫,又回到正堂打开房门,把清新的空气放进了屋内。
无名走出正堂,在院中无所适从地散着步,上午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冲淡了他一腔的阴霾。他摸着身边的几根瘦竹,随着指尖触到了一股凉意,他目光逐渐变得萧索,眼底冷冽如寒潭,惨淡的面色没有一点生机活力。
昨晚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平静的心又重新紧蹙起来,犹如微风吹皱一池春水。他挥手用真气带上了庭院的大门,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份忧伤。
自己在洁瑜的墓前好像说了许多话,很多藏在心里难以宣之于口的话,在妻子面前找到了一个倾泻口,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也不知道洁瑜听到了会作何感想。她会不会嘲笑自己,被一手养大的徒儿气成那样,一个人躲起来伤心难过,看起来挺没出息的样子。或许,她还会心疼自己吧,心疼他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把自己弄成落落寡合的性子,连徒儿都不理解自己,一直误解自己。
无名长叹一声,仰起头看着被风轻轻拂动的竹叶,心中更添失落凄清。他转身进去拿出了陪伴自己多年的胡琴,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悠悠地拉出哀婉的调子。
一曲《孤星独吟》在院中响起,哀怨断肠的调子如泣如诉。竹林深处,半生隐居,也曾被人打破这份宁静,江湖再起纷争,四处尽是刀光剑影,空中弥漫阵阵杀气,鲜血染红了夕阳,攻城掠地间,再现武林的残酷。他也曾想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一身卓绝的武艺让他不甘心只为那浩瀚的历史长河做个陪衬,尽管这险恶江湖一旦踏上便很难全身而退。当失去所有后一心做个活死人,沉寂在这一方天地里,自己已是满副沧桑,千疮百孔的心被一点仅存的亲情缝缝补补。奈何世事无常,一切终成梦幻泡影,只剩自己一颗孤绝的心无所依凭,困顿于此了此残生。
院中淡淡一曲哀伤,令飞鸟无精打采,四周一片鸦雀无声,只留这一支不忍卒闻的曲子被拉起一遍又一遍。无名微闭着双目,神色凄然,沉浸在无尽的回忆中。
院落外三三两两的人来来去去,中华阁的仆从追随无名多年,心中对他是又敬又怕,但此时的担忧更多一些。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何事,但也知道是这师徒俩之间又发生了冲突,心中虽好奇却不敢多问,听得无名拉着曲子许久不曾停下,明白他是心情不好,谁也不敢进去探视,连老张和鬼虎都只能躲在远处,观察着动静。
聂风和步惊云冷眼旁观着一切,心中疑窦丛生,总觉得若是仅仅因为剑晨受伤的缘故,无名不该是这样的态度,更何况剑晨此刻已经苏醒好转了。他二人反复思量,终是没方便进去。
司空菡立在远处的房顶,遥望着这边的情形,忧虑萦绕心头。他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化解他们师徒间的不睦,无名的性子他很了解,温和从容,胸怀洒落,但遇事有些独断,凡事喜欢放在心里,且不太善于沟通,很容易自苦,把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独自悲伤。虽然对许多人和事都不放在心上,但这次是剑晨,是他最为看重的人,这解铃还须系铃人,谁劝都没用。
云起斋里,剑晨昏迷了两三天,昨夜醒来后也没怎么睡。他一直忐忑不安,担心师父的状况,又不敢去看他。他不断回想着昨晚的一幕,无名失控的态度令他心有余悸,那一声声冷言冷语的斥责和质问,让他的心如坠冰天雪地之中,冷得发颤。他想静心思过,但整个人被失落包围,无精打采,内里五味杂陈。身后的疼痛还不时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似乎在提醒他这次所犯之错有多么严重。他那颗执拗的心、叛逆别扭的情绪,在听到师父最后那几声质问后,早已烟消云散。不论如何,师父还是在意自己的,是吗?
他端起床头的药碗将汤药一饮而下,小心翼翼地下床换了身衣服,简单梳理了一下,披上前日那件披风,慢慢走出内室打开了房门。
外面的阳光驱散了一点凉意,几日未出房门,剑晨抬手挡着刺眼的日光,眯着眼缓了一会儿。偶有凉风拂过,他忍不住咳了两声,收了收披风,不顾身上未愈的伤痛,慢慢挪着步子走出了云起斋。
走在院中,隐隐听到了一阵阵二胡声,剑晨微微皱眉,认出了这是无名的琴声。他停下驻足,因这伤感的琴声而痛心不已,他明白,无名只有心情极差的时候才会拉这支曲子,以前听得最多的就是每逢师母忌日的时候了。他内心惴惴不安,有些不敢上前。
司空菡站在屋顶,遥遥望见了远处剑晨那长身玉立的身影,见他止步不前,不由得在心里催促着:傻愣着干嘛呢,赶紧去啊。
良久,见那个身影又继续向前走着,司空菡满意地笑了笑。
琴声慢慢停止了,无名平复了一下心情,坐在院落里看着空荡荡的周围,倍感孤独。虽然他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与孤独为伍,但他很不喜欢孤独,他甚至有时还会怕安静,怕自己在安静中被过往的悲伤缠绕,逃离不掉那凄苦的深渊。
他放下胡琴,此时略有倦意,酒意早已全消,脑子也不怎么疼了,他起身走进了正堂。
剑晨在无名院落外驻足,听到琴声终止了,离得越近越感觉不安,心里像打着鼓,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在外面彳亍着。迟迟不敢推门进去,往日这熟悉的地方,此刻竟仿佛门有千斤重,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老张和鬼虎等人在远处见到剑晨来此,也都识趣地退散了。晨少爷来了就好,不管老板怎么样了,他总能像一剂良方一样将他医好,过去是,现在肯定也是。
要不要进去?师父现在还是不是在气头上呢?他想不想见自己?
剑晨在心里反复思量,紧张的心情让他一度打起了退堂鼓。可实在是放心不下无名,他昨夜喝得那么醉,不知现在怎样了?考虑再三,剑晨眼睛一闭,迈步伸手推开了院门。
他的脚步很慢,不单单是因为身后的伤处拉扯着,更多的是因为这逼近的压迫力和心头憋闷忐忑的情绪。不过短短几十米的路程,他挪动了好半天,终于在正堂前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他沉重的叹了口气,看着正堂空空的视线范围,张望着里面的情况。
无名立在屋内的书桌前,背对着房门,感知着外面的脚步声。他的心中一沉,已被压制下去的情绪此刻又如潮水般漫过,潮起潮落,竟不由得他来控制。他有些郁闷,他喜欢稳定的情绪,哪怕无悲无喜,也好过像昨晚那般失态。
他忍不住屏气凝神,微微回头看向房门,许久,那里依旧空无一人,那个逆徒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心里不禁有些烦乱,他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见他,他脑海中止不住地回想起昨夜那一声声质问,还有那张叛逆不服管教的面孔,顿时,一股憋闷、委屈、无奈、气愤和难过等等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堵在心口,令他烦躁不已。
剑晨站在堂外,愣愣地看着屋内,心仿佛漏跳了一拍,此刻,他好想转身逃离,可他做不到。相比于害怕面对,担忧之情更占据他的心。可他脑子好像不怎么运转了,到现在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开口,见到师父该说些什么,而师父又会是给出什么样的回应。他正犹犹豫豫时,突然,房中传出了一声不耐烦地轻喝:
“进来!”
剑晨猛地抬了一下头,心中一凛,屏住了呼吸,半天没有回过神。他脑中瞬间空白,深呼吸了一下后,缓缓迈开了步子,走了进去。
无名负手而立,沉默不语,让人看不到表情如何。剑晨挪到他身后,宽大的披风下,手心已经发凉。屋里沉静得令人心慌,半晌,剑晨对着无名微微颔首,开口道:“师父。”
对面的人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回应。
剑晨抬头看着无名,紧张的心蹙了蹙,他悄悄吸了口气,继续开口道:“师父,徒儿,徒儿来……”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使劲攥了攥手,沉默了一下。
“来气我吗?”无名冷冷地开口,语气不带一丝明显的温度。
剑晨怔了一怔,局促不安地低头道:“徒儿不敢,师父,您,您别生气了。”
片刻后,无名沉沉的声音回道:“你哪有不敢,你现在胆子大得很。”
剑晨微微抬头,看着无名的背影,被这讽刺的一句话说得羞愧难当。他心中万分纠结,似乎能听到此刻心跳的声音,他又深吸了口气,对着无名缓缓道:“师父,您别这么说,徒儿不该顶撞您的。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您就消消气,好吗?”
他看着面前的人没有马上给出回应,又跟了一句:“要不,您再打我一顿出出气,师父,您回头看看我嘛。”
无名目光冷淡,低眉不语,手背在身后,显得孤高伟岸。他低沉着道:“我不打你,这会儿也不想看你。没什么事的话,你回去吧。”
剑晨听他疏离的态度,有些慌乱,“师父,徒儿有事啊,司空叔叔说这三天您都不眠不休,昨晚又喝了好多酒,徒儿,想看看您怎么样了?”他声音逐渐弱了下来,态度明显乖巧了很多。
“没有你来气我,我自然好得很。”无名内心五味杂陈,明明很惦记他,很关心他的伤势,可压制不住此刻纷乱的情绪,说出口的话,也显然带着气。
“师父……”剑晨听出来无名赌气的语气,有些无措,声音微微发虚。
“别叫我师父,我可管不了你。”依旧是冷冰冰的话语,如三冬的冰雪,冻得人心寒。
果然,剑晨闻听此言顿时慌了,他不顾身上的伤势,双膝跪地,声音焦急:“师父,我错了,这次的事情,徒儿知罪了,您罚我好不好,您别不要我啊!”
无名沉沉地叹了口气,并不搭理他。
剑晨手足无所,慌乱无助,无名从未像现在这样疏远他,他的认错似乎起不了丝毫作用,看来这次真的是把师父气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师父…”剑晨低着头,深蹙着眼眸,“师父,您当真不在意徒儿了吗?您不要我了吗?”
又是这句话!无名心里一紧,忽地转身,一点愠怒凝聚在眼中。
他看着面前的剑晨,压着情绪问道:“你说什么?”
剑晨微微抬头,正好对上了无名那双幽怨中带着失望和火气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了司空菡说过的话,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于是连忙道:“师父,我,我说错话了。”
看着剑晨紧张害怕的样子,无名眼中的怒气消散了很多,他叹了口气,俯视着面前的人,“你还怕我吗?”
剑晨小心翼翼地看着无名,观察着他的神色,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无名别过头去,失落道:“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管你了,或许我不是个好师父。”
剑晨听着这些话,心里漫过一阵酸楚,他真的好恨自己,怎么会把一个好端端的人给伤到了这个样子。他的眼睛因惭愧而湿润,膝行了几步到无名身前,他抓着无名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师父,不是您的问题,您哪里都好,都是徒儿的错,是我做的不对。我犯了太多错,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弥补,可是,师父,您可不可以别不认我啊?”他仰头看着无名,摇晃着他的手,见无名没有反应,又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腰间。
“师父,你说话啊,我求求您了,您应我一下好不好,我错了…师父,师父…”他眼中清泪滑落,沾湿了无名的衣衫。
无名被他抱住腰腿,动弹不得,听着那一声声呼唤,心里犹如寒冰崩碎,火气一瞬而逝。他心中一软,轻轻应了一句:“嗯。松手。”
剑晨带着哭腔道:“我不松开。”
“听话。”
“我不!”剑晨抱着他腰间的手臂没有放开,反而紧了紧。他是真的害怕了,被师父疏远的态度和冷淡的话语给吓到了。不让自己叫他师父,这是什么意思,那自己叫什么,以后又何去何从?
剑晨的思绪被拉回两年前,师父用万剑归宗钥匙从绝心手下交换他回到中华阁那一幕,“无论你做过什么,只要你真心忏悔,永不再犯,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永远都可以回来。”这样的话言犹在耳,正是因为有师父无限的包容和谅解,自己才没有后顾之忧,无论做什么事心里都是踏实的。可如今,师父的态度,是要夺走自己唯一的幸福了吗?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慌乱中掺杂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绝望。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无名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于这个徒儿,他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就算气极,面对他服软的态度,也总是会选择宽恕。他抬起右手拍了拍剑晨的后背,以示安抚,轻轻道了声“晨儿。”
剑晨察觉到无名的态度转变,心里漫过一阵庆幸和感激,他慢慢松开无名,仰起头来,泪眼婆娑,“师父,徒儿对不起您,我不是有意的,您原谅我好吗?”
无名低头看着徒儿,微微点了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算了,又何必再计较呢?他俯身扶起了剑晨,握住他的手臂道:“好了,师父不气了。你的伤怎么样,很痛吗?”
剑晨听到无名的话语中颇为关切,心中欣喜,他抬手用衣袖擦了一下眼睛,摇了摇头,“徒儿没事了。”
无名点了点头,终是有点不放心,“嗯,让师父看看。”
“啊?”剑晨大惊,这……他都多大了,这可不行,赶忙道:“不不,师父,徒儿不痛了,真的没事。”
无名看着他紧张局促的样子,脸都红了一片,不禁失笑。心里想着:他真是长大了,刚刚跪着的时候都到自己腰际了,个子这么高了。
“好吧,那你记得按时上药,你师叔给你治疗内伤的丹药也别断了。还有,玄阴心法你不能再练了,等你好了,过了这阵子,师父再教你别的。”无名也不再为难他,嘱咐道。
“知道了,师父。”剑晨频频点头,心里放松了些。
无名此刻感觉云淡风轻,心头的雾霾一瞬即散,他很留恋这种温暖的亲情,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有那么点快乐可言。他定睛看着剑晨,道:“晨儿,惊云的事情你师叔都跟我说了,你也算是变相的救了他性命,让他和聂风免遭五毒童子毒害。但是以后,别再任性妄为,有事多和师父商量,别随便自作主张。还有,不许你再说那些师父不要你、不在意你的傻话了,为师不想听这些。”
“师父,”剑晨眨了眨眼睛,有那么一丝委屈和伤感,“师父,徒儿再也不说了,也不再惹您生气了,我以后都好好听您的话,在您身边好好练功,永远都陪着您。您不要生徒儿的气了好不好?”
“又说孩子话。”无名微笑着,“你怎么可能永远都陪着师父呢,你已经长大了,早晚有一天会有自己的生活,师父不能陪你一辈子的。”
“不啊,师父,”剑晨拉着无名的衣袖,恳切道:“徒儿长大了,那就由我来保护师父,照顾师父,徒儿就要一辈子都守在您身边。”
“好!”无名无奈地应承着,“不过,以后再让我看到你心里有事不说、使着性子赌气跟我对着来,看我饶不饶你!”
“不敢了不敢了,”剑晨摇着头,一副乖乖认错地样子。
窗外的日光微微倾斜,鸟鸣声声,绿柳生烟。今日的阳光甚好,正堂里不时传来师徒二人聊天的声音,像极了温馨的一家人。
太阳渐渐西沉,无名坐在正堂门口的几层台阶上,长腿屈膝搭在下面,身侧的剑晨坐在下面的台阶上,将头靠在他的膝盖上,双手合抱,身上宽大的披风在地上散开。无名手搭在徒儿的后背轻轻拍着,没有任何人过来打扰,时光静好,温暖人心。
“师父,”剑晨扭头,拉过无名缠着纱布的右手,小心地托着,“师父,您的手疼不疼啊,是不是扎坏了?”
无名摇头,道:“好多了,你师叔的药很好,不影响什么。”他抬手将剑晨额前的头发拨了拨,柔声道:“时候不早了,你的伤还是要养着,别一直坐在地上。”
“我不。”剑晨回头又趴在了无名的膝盖上,就像小时候一样耍着赖。
无名面上含笑,毫不生气,拍了他一下,“好了,你也不能一直这么坐着啊,天都有点凉了,走吧,我送你回房。”
“哦。”剑晨不情愿地应着,慢腾腾地起身。拽着无名的手臂一并走向了云起斋。
这世上,唯有情之一字不可解,亲情,爱情,友情,每一种都足以令人沦陷,也足以给人莫大的勇气和潜力。纵使心头如雪山堆满积雪,也总能等到冰雪消融的那一天。
我们终究都是俗世凡人。
接下来的几天里,中华阁恢复了往日的祥和,聂风和步惊云、楚楚一同道别后离开,再次面对步惊云的时候,剑晨觉得心境平和了很多,他已经不再计较什么,只望山长水阔,各自安好。
司空菡在为剑晨治好了内伤后,也告辞暂离了中华阁,他离开凌云庄许久,早该回去看看了。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岁月无声,日子慢悠悠地过着。剑晨暂时中断了修炼玄阴心法,重新修习无名的无情道,或许是心境转变的缘故,连日来,他进步很快,剑法也由熟练到融会贯通,下一步,就需要向人剑合一的境界去提升了。
在又一次练习悲痛莫名的时候,剑晨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这一招式了,剑招他已经练得很灵活,领会到剑意后,融入进内力,半个月的时间,这招剑法已经能够发挥出六七分的威力了。
无名每日在他身边指导着,也看着剑晨的进步和转变,心中很是欣慰。只是,他练习别的剑招不过七八天就能熟练,可悲痛莫名足足多花了一倍的时间,威力也不如其他剑招发挥得好。无名总觉得,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差了点什么呢?
剑晨的悲痛由何而来?是初入江湖的重重打击。而这些打击中,到底哪一样是最能触动他领悟到悲痛的剑意呢?
无名在心里自己想着,楚楚,步婷,断浪,破军,绝无神,这些人里,哪些事情还在他心里有着心结未解呢?
无名眼中精光一现,似乎想起了什么。
春江花朝秋月夜,今夜又是个满月,像极了那晚。无名站在窗前看着月华如水,沉眸凝思。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进来吧。”
剑晨走近,练习了一天剑法,他此时梳洗后,换了一身宽衣广袖,白衣飘动,温润儒雅。
“师父,您今天都没吃晚饭,怎么了,不舒服吗?”剑晨关切地问道。
“哦,”无名垂了一下眼眸,似是猜到他会这么问,“没有不舒服,就是不怎么饿。不过,这会儿,倒是有些饿了。”无名一边走到书桌边坐下,一边说道。
剑晨上前一步,“那师父,徒儿去为您做点宵夜吧。”
无名点点头,“好。”
看着剑晨正欲转身出去,无名眼眸一蹙,在他身后幽幽道:“我想吃红豆汤圆。”
剑晨登时愣在原地。
他睁大了眼睛,似是听到了一句震惊的话,明明是轻轻的一句,却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像巨石直坠心头,他的腿如被钉住了一般,无法移动半分。
无名见状,心里揪了一下,果然。他面上波澜不惊,无所谓一般,站起身来,“怎么了?”
剑晨深吸了一口气,控制着自己压制住脑海中涌现的片段。他转身看着无名,欲言又止,“师父…”
无名绕过书桌来到他面前,表情平静,道:“晨儿,去帮师父做一碗红豆汤圆吧,你知道的,师父最喜欢吃了。”
剑晨叹息着低头,久违的苦闷萦绕于怀,“师父!”他双膝一弯跪在了无名面前。
“你跪下做什么,起来。”无名一把拉起了徒儿。
剑晨有些为难,依旧低头道:“师父,徒儿,好久不做了,怕做不好了。”
“没关系,你做成什么样我都吃。”无名的情绪无他,似是忘记了那件往事。
剑晨见无法拒绝,无奈只好默不作声地走出了房间。
无名看着他离去的落寞背影,半晌,缓缓闭上了眼睛,“晨儿…”
来到厨房,剑晨呆愣了片刻,直到仆从唤他,才恢复了神思。他沉默地洗干净手,和馅,揉面,他早就学会了厨艺,做汤圆也早就得心应手,可自从两年前那件事后,他就再也没有下过厨,更没敢再做过汤圆。
血绝,剧毒攻心,散尽功力,过去的一幕幕不停地在他脑海里闪现,他恨透了舍心印,也恨透了血绝。他想学习药理,也是不希望让自己再被任何药物所控,身不由己。他不想、也不能再对不起师父。
剑晨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不知道师父为何突然要吃红豆汤圆,但他不想违背师父的意思,尤其是这么普通的一件小事。不过是自己的心魔而已,何苦连累师父迁就自己呢?
他想了想,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些。
夜静无声,无名坐在书桌前耐心地等待着。心情同样是有些沉重,只不过,他在意的已经不再是那些困顿的经历,而是剑晨能否放下这段过往,也放过他自己。
不多时,剑晨再度敲响房门,走了进来。
他态度平静,将一碗红豆汤圆放在了无名面前,然后立在一旁,并没有说什么。
无名拿起小勺,搅动着汤圆,吹着热气,细细品尝着。还是从前的味道,甜而不腻,做得很道地。他一口一口的吃着,不一会儿全都吃光了。
无名喝了口茶,看着面前的剑晨,一脸慈祥,“晨儿,做得很好吃,还是老味道,谢谢。”
剑晨眼睛动了动,抬眼直视着无名,喃喃道:“师父…”话音未落,他微微低头避开了无名的视线。
无名站起身来,走到剑晨身侧,道:“晨儿,不过是一件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师父都不计较了,我希望,你也能放下。”
剑晨侧头看着师父,微微蹙眉,眼中似有很多话想说,可终是一句也没说出口。
“晨儿,”无名声音柔和,“为师的内力已经恢复了七成,境界也有望重新回到天剑,也练成了万剑归宗。这件事,我们就放下吧,好吗?师父不怪你了,你也不要自苦了,我不希望你不放过自己。”
剑晨苦笑了一笑,自己真的何德何能啊,有一个这么宽宏大量的师父爱护着自己,包容自己所犯的大罪,明明师父是个受害者,如今却想方设法地开导自己,帮自己去除心魔,他实在是无以为报,愧不敢当。心中一股暖流漫过,愧疚也登时溢满了心头,剑晨对着无名缓缓跪下,“师父,徒儿明白您的苦心,是徒儿铸成大错,悔不当初。徒儿真的很感激师父,我曾经每一天都在恨我自己,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愚蠢,心痛师父所遭受的一切苦难。”他抬起头,仰视着无名,“师父,您放心吧,徒儿以后绝不再犯,我答应您,以后好好生活,不再和过去纠缠,也不再让您为我担心了。”
无名动容,松了口气,“好,这为师就放心了。来,起来。”他伸手扶起了剑晨,心中慢慢释然。
翌日,无名醒得很早,他起床推门在院中伸展了一下,看着天边那一缕晨辉,感受着天地之精华。
忽然,他感觉耳边隐隐传来了细微的武剑声,他循着声音走去,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一股越发浓厚的剑气传来。这是……他眉心一动,走了过去。
无数的竹叶掉落又翻飞,金属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飘逸灵动的身形,精准到位的动作,凌厉有力的招式,在竹林间穿梭不止。足尖轻点,腾空而起,周身纯正的真气泛着蓝色笼罩着练剑之人,一剑刺出,转身顺势甩过,瞬间织起一张剑网,随着翻身下劈,无数道剑光射向根根耸立的竹林,待得回身收势,只听“咔嚓”一声,数十根翠竹齐齐倒下,将练剑之人的身形全部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
这剑气。
无名眼中带着惊喜与感动,他看到了,没错,这剑气,光而不烈,柔而不弱,正是悲痛莫名十成的效力。他抬眼望去,前面的人一袭白衣,手握英雄剑,一身浩然正气,披着柔和的晨光,正在看向他。
“师父!”
无名注视着向自己走过来的徒儿,欣慰不已。
“师父,徒儿做到了!”剑晨微微喘气,掩不住喜悦。
“好,晨儿,你真的很好,为师啊,真的很欣慰。”无名拍着他的手臂,现出畅快的笑容。
熹微的晨光越发明亮,两人相视一笑,并排迈着轻盈的步伐,迎着朝阳走去。
一念心清静,莲花处处开。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世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唯有放下,方得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