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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回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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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闻言,倒是吃了一惊,便道:“二爷,大爷那里,与姑娘一直不合,此次全家上下,倒瞒得铁桶一般,不叫他知道二爷进门的事情,怕生出些淘气来,如今为何反寻上门去?虽说他知书达理,与姑娘不睦的紧,不见得在意的,却毕竟是个正房大爷,咱们再讨得老爷太太的疼,在名头上终究是差了一头的,若过去了,他以礼相待也就罢了,怕的是说起些冷言冷语来,二爷禁受不得。依我说,既是老爷没吩咐,便远着尚且来不及,如何又自家上门去?”
江思含羞道:“哥哥所说,原是为了我好,江思岂有不知道的呢,但我本是个偏房,论起礼来,他是正房大爷,我该去拜见的,虽老爷没吩咐,这等事,难道我就妆不知了么?我依礼行事,他便挑不出毛病来,也不至于说些冷言,就算他真的出口不逊,错不在我,不过显得他容不得人,便是到了老爷跟前,也说的上理。如烟哥哥你想,可是不是?”如烟忙笑道:“我不过一个房里的侍候人,见过什么世面,又哪里想得着这许多,不过听二爷说了,句句都是理的,既二爷这么说,我便陪二爷过去罢。”
说着便命双喜扶了江思,自己在前面带路,一径往醉棠院而来,见那院墙之上,正是浓绿藤蔓,开满星点小花,里面几树海棠,长得高的,也瞧得见,却是繁花满枝,娇艳得很,又有一股暗香,幽幽传来,好不清爽,两扇大红新漆的院门紧闭,如烟上前叩门,不多时有个才总角的小童儿过来应门,嘻嘻笑道:“原来是如烟哥哥,大爷吩咐过了,凡是姑娘房里人,一律不让进来哩。还请哥哥回去罢。”
如烟笑道:“你放心,我自己有数,不会来讨大爷的嫌,这位是姑娘才讨的二房,昨日才成的亲,今日按礼数来拜见大爷哩,你且去通报一声,也累不着什么的,若大爷真的不见,也罢了。”
小童儿吐吐舌头道:“原来是二爷,那倒是贵客了,我且去回大爷跟前的彩依哥哥,瞧大爷今个儿心情好不好,便凑着回上一回罢。”说着便进去,照样把门关好,双喜不忿道:“到底是大爷了,连一个应门的童儿都这般神气,我们原是遵礼而来的,却连门都不叫进,也不说让个座儿,只在这大太阳底下晒着等!”江思急道:“快休要胡说!人是正房大爷,原比我高了一头的,平时便该早来侍候梳洗,这算什么,且休要乱讲了。”正说着,门又开了,那小童儿在前面,笑道:“那不是彩依哥哥来了,且听他说罢。”见后面□□之上,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童儿款款而来,穿了银红素绫的衫子,神态活泼灵动,鹅蛋脸儿,未语先笑,到得跟前,便行礼:“蒙二爷光降了,我们爷说,不敢当二爷上门请安,今日有些事占住手了,不得闲,请二爷莫怪,先回去罢。”
见江思不识,那应门的小童儿便说:“这是彩依哥哥,大爷跟前陪得来的。”江思忙也作了个半揖,道:“原来是彩依哥哥,江思前来,乃是特特为了请大爷的安,既大爷有事,自然不好打扰得,便就在此等候一番也罢。”彩依笑道:“这说哪里话来,倒像是我们不给二爷面子了,大爷实是有事占着呢,倒不为避着二爷。这大热的六月天里,倒叫二爷太阳地里站着等,岂过意得去?万一中了暑气,我们可担待不起,还是请二爷回去罢,休为难了我们。”
江思笑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江思既进了门,自当尊大爷为礼数,若按规矩,昨日就该来拜见的,今日已是来得迟了。平时那等人家的侍宠,纵使分了房,也该是服侍大爷衣食起居,才是本分,何况等上这么会子?原是该的,今日必要见大爷请了安,江思心里方才得过。”
彩依笑道:“二爷既如此说,我也就再去回大爷一声,凭他决断罢。”说着便抽身进去。君无双正在东厢书房里作画,看他进来,便问:“那人可走了么?好不讨厌的,便她娶上一百个,也不在我心里,偏生还跑到我眼前来,可是叫我有半点后悔的意思!”彩依笑着说了一遍,又道:“我看这二爷,倒不是那等轻狂恣纵人物,人也生得好,没些子势利模样,又懂礼,爷不妨见见,只完了礼数便罢,倒不用费些什么。”一边的琪儿也道:“既是来了,不见倒不好,像是咱怕了他似的,不如叫进来见见,若好了,赏脸多说几句话,若是不好,只管叫我们打出去,也连这里姑娘都不奉承的,难道倒去敷衍个二房?”
君无双也没说什么,换了衣裳,往正室坐了,见彩依远远引着一人前来,腰身苗条,行动娇弱,衣衫首饰淡雅得很,心里倒有几分喜欢起来,及进的门来,见眉清目秀,弱不胜衣,隐隐有不足之态,腼腆得很,连头也不敢抬,又多了几分欢喜。一边的小童儿取过拜垫,江思怯生生跪下去,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莺声细语道:“江思来请大爷的安。以后还望大爷勤加教训,便是疼了江思了。”
君无双便含笑道:“起来罢,好说的,难得你还守礼,到我这灰心人屋子里来探探。”一边的琪儿最是伶俐,忙上前扶起,往一侧的椅子上让,江思羞道:“大爷面前,江思原只有站着侍候的道理,如何坐得?”无双乃道:“休论那些俗礼了,你想必也知道,我与这府里的姑娘,便似陌路旁人一般,何谈夫妻?既不是夫妻,你我之间,也不必拘泥旧例,说起什么正偏尊卑的话来,倒显得见外了,且坐着罢,我们也好自在说些话儿。”再三劝说,江思方才谦着坐了,琪儿亲自端上茶来,又慌站起来接,道:“劳动哥哥了。”
虽说全府上下,俱皆瞒着君无双弄玉纳宠的事情,但岂没有搬嘴弄舌地到处说出来?故无双耳朵里,也略听闻了一些,不唯不恼,反而合掌道:“阿弥陀佛。总算清静了,这下可是菩萨保佑,我的造化到了,成全我清清静静地过一辈子罢!”又听说江思本也是官宦人家,只是败落了,贫寒交际,投奔而来,又不是这府里正经亲戚,不过是出了五服的一个族里姨娘的叔爷,外三路来的。如今却与弄玉做了小,将亲生的爹都气去了住庙,可见的是个爱慕虚荣的人,故心里大不以为然。及至今天见了,却是个清秀腼腆的哥儿,混不似攀龙附凤之人,便也亲热起来,密密地问了话,原籍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江思一一答了,见他谈吐不俗,言语的当,挽了手问:“弟弟想必也是读过书的?”江思含羞道:“略读过几本,还是母亲在世的时候,把着手教的,后母亲去世,家计艰难了些,不曾另外延得名师,也从父亲读过几年。”于是两人又说些书文,倒谈得着实投契入巷,君无双不由叹道:“原来弟弟也是斯文人家子弟,可叹流落到此,竟与那等粗人为偶,实实的不般配。不知弟弟是如何想的,我躲她尚且来不及,为何却应允了?想来这府里也碍这些面子名声,这又是京里,皇帝脚下,不比别处可以仗势胡来,便是你不答应,谅来也不能奈何什么,无不出府去另居了。若嫁到外头去,自然贫寒些,没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到底两厢情愿,妻子疼爱,就算粗茶淡饭,怕也是愿意的。”
江思暗自悲伤,只是垂泪不语,君无双知他寄人篱下,父子无依,加上李府财大势大,便容不得他做主,心下更是怜爱,便携了手安慰道:“好弟弟,莫哭了,这原是命里的磨折,怨不得人的,我也知你的苦,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妨看开些,此后你若是在外面受了委屈,无人诉说,便过来说与我听,也多少能替你排解一二,若是闲了,也只管过来走走散散,我这里上上下下,都是好的,关起门来,也自成一方天地,不管外面天翻地覆,这里是毫不相干的。你我既然在此遇见,又是际遇相同,自然是有缘了,以后却莫说那些俗话,只按兄弟相称罢。”慌得江思急忙站起,道:“这如何使得?大爷乃是名门子弟,太皇夫赐婚的正室,江思不过一个偏房,如何敢妄排雁行?”
君无双冷笑道:“休要提那婚事,提起来叫人羞死恼煞!我本干干净净一个男儿身子,被他们弄到这个没见天日的地方来,倒受尽折磨,从此在我面前,休再提这门亲事,也莫提那个人!我看弟弟也是清白男子,境况更堪可怜,故愿与你推心置腹,做个闺中知己,手帕之交,混忘了那世俗称呼,也扯得我们干净,可不好么?”
见难推却,江思也便红了脸,起身作揖,道:“那但凭哥哥做主就是,江思自幼丧母,家里父亲没多大精神教训得,今后便靠哥哥教诲,若有什么不对的,只管管教,方才是做兄弟的道理了。”君无双听了大喜,连忙上前挽住,笑道:“不料我今日在这里也遇到个弟弟了。”又去案上取了幅字画,递于江思:“那些子黄白俗物,弟弟想是不缺的,我也送不出手,便是堆山积海了,又有什么稀罕的,只这一幅字,却是我自己写的,方算是我自己的东西,便与弟弟做个纪念也好。”江思急忙接过,再三拜谢了,又对下面童儿说道:“以后在这院子里,你们便将思儿与我同等看待,一样的主子,不得怠慢。”众人齐声回答知道,也上来见礼。江思忙道:“不敢劳动各位哥哥叔叔们,改日江思再过来谢过。”
这里便重新入座,又上茶来,喝过两道,谈些天,江思喜君无双才貌出众,蕙质兰心,君无双喜江思温柔秀雅,谈吐不俗,越谈越真,到真做了个知己,眼看天已正午,彩依进来回道:“是摆饭的时候了,门口二爷房里的弟弟来请二爷回去。”江思不愿就走,便说:“麻烦哥哥替我回一声,就说我在这里吃了,便不回去也罢。”君无双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难得弟弟来了,多坐会不好么?一起用些饭菜,过后略眠一眠养神,再接着谈天不迟。”
彩依乃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道:“二爷屋里有老爷赏下来的菜,想该去谢恩的。”江思方才起身,对君无双道:“不去怕是不恭,今日便不留了,改日再来与哥哥谈心罢。”君无双也觉依依不舍,便道:“横竖我这里无事的,弟弟若得了闲,只管过来玩。”便也送了两步,到门口命彩依好生送江思出去。
这里江思到得院门口,谢了彩依,慢慢走出来,见双喜正在那里东张西望,看见他出来,忙上前扶住,抱怨道:“好我的二爷!,如何去了这长时候!倒害我跑了几趟来瞧,如烟哥哥也担心的紧,打发人来问了好几次哩,只是不放心,如今可好了,且回去罢。”便扶着江思往回而去,江思则问:“才说的老爷赏下菜来在屋子里,该我去谢恩的,可真不真?莫诳的我出来,大爷为人最是和气不过,还为难了我不成?要你们在这里操心,这不是才送我的一幅好字儿。”双喜乃撇嘴道:“我们有几个胆子,敢拿老爷哄人哩!自然是真的赏下东西来了。又说大爷,家里嫁妆不用说了,便是府里下的聘礼,古董珍玩不知多少,莫非全留在了老家空身子来的?偏那一幅字儿来哄二爷,瞧这纸,也不是有年代的,也是我们二爷心实,便被哄去了真心,只道大爷是个好的,若真为了二爷好,便该拿出千儿八百两的银子来送人才是,免得二爷如今连打赏的钱都没有。”
江思不由羞红了脸,只道:“休要胡说!大爷清高端洁,岂是拿俗物送人的。”双喜从前也服侍他的,知他性儿倒好,不拿主子款儿,便回嘴道:“清高不清高,我是不知道的,为人矫情却是真真看在大家眼里,放着天大的富贵不享,倒守着个小院子,守活鳏哩!可又来,不是他拿乔,如何又有我们出头的日子了?我劝二爷,心上感激些倒是不妨,却莫与他走得太近了,倒染上了那等脾气,可不好!如今老爷喜爱,姑娘疼宠,咱们正在热头儿上,趁着这个机会,多多讨得上头喜欢,才是要紧的,我是为二爷好,可是不中听了些?”
一路说着,已经回了屋子,香桂家的忙出来迎住,一边拂尘一边说:“这大的太阳底下,二爷却去了哪里?没得叫人好生牵挂。”江思只低低嗯了一声,进了屋子,却看见云萝坐在一边,正和小童儿说笑,见他进来了,才站起来道:“好二爷,也太守礼了些,这时候没有老爷吩咐,也赶着去拜见大爷,去了这长时候,可受了什么委屈不曾?”江思笑道:“云萝哥哥说笑了,大爷本是个知书达理,再和气不过的人,岂有为难我的道理?我若不去,倒显得我不懂礼数了。”
云萝听了,似笑非笑道:“如此说,倒是我白担了心。老爷今日惦着二爷,怕身上不好起来,也没个好胃口,见中午有椒油芥兰丝和漳茶熏出来的笋脯,倒还清淡,便命给二爷送来,还吩咐说,二爷若想再用些什么,只管叫厨房里做去。”
江思忙道:“蒙老爷厚爱赐下菜来,这就过去磕头。”云萝自在椅子上坐了,笑道:“免了罢,老爷早吩咐过了,不可使二爷过去,但有这份心便够了。中午正毒的日头,二爷走来走去的,倒不是老爷疼二爷的话了可是?”
说的江思也无言,只好笑道:“如此就不恭了,明日请安时候,一总谢过罢?”又道谢说劳动他跑这么一趟,命双喜倒新茶来,云萝拿在手里,也没喝,又应酬了几句,才款款站起身来道:“既是二爷回来,我的差事便完了,这就回去回话,二爷且用饭罢,虽说天热,冷了吃下去也不好。”江思又客气一阵,命双喜送云萝出门。
这里已有使唤的小童儿家人的,拿了食盒摆上饭菜,却是一碗上用的碧云粳米饭,嫩豌豆炒清虾仁,燕窝屑炖蛋,笋丝炒野鸡丝,一碗热腾腾的荷花豆腐汤,郡马赏下来的两份菜用描金小碗装了,可式放在前头,江思今日走动了一阵,倒觉得饿了,先吃了半碗饭,各样菜都尝了些,觉得到底豪门世家,普普通通几样菜做出来,也考究的很,比起平时客居所吃的,又是不同,胃口一开,便将剩下的半碗饭也吃尽了,喝了半碗汤,便对双喜说:“收了罢,或是你们有想吃的,便拿去不妨。”于是便收了下去,饭后又送上新鲜果子来,因江思怯寒不用,便照旧放在井里湃着,双喜便劝江思歇歇,因也着实累了,便依言到床上歪着,下面双喜捶着腿,觉得困倦起来,不一刻儿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