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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亦无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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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修长的手指在发送键上毫不迟疑地按下。
身后巨大的玻璃窗幕外映出淡蓝澄净天空里数条交汇的飞机云,广播里传来提醒登机的女声。逆光而立的身形颀长的少年合上手机,扶了扶帽檐,拉起行李箱往出口走去。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却浓缩了人生百态。人们或匆促,或彷徨,或伤感,或喜悦,都尽现在这来来往往的脚步之中。少年如散步一般,悠闲得令人侧目。午后的阳光犹如一只温柔的手,替他理顺露在帽子外的茶色浅发。少年的每一步,都像在品一杯香浓的咖啡。每一步,都像在回忆一种感觉。走出机场的一刹那,久违的空气包裹了他的全身,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让他慢慢放松。
嘴角微微地上扬。
日本,我回来了。
***
“雪穗,起床了喔。”美仓推门而入,却发现女儿的床上空无一人,连被子也被叠得整整齐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美仓回头向客厅里的丈夫问道,“阿娜答,雪穗是出去了吗?”
“嗯,今天是周日。”是去弓道场练箭的日子,小丫头再贪睡也不敢犯她爷爷的定的七点必到的规矩。
美仓在餐桌边坐下来,有些心疼,“爸爸也真是的,雪穗连早餐都还没吃呢。”
永冈君搂过妻子哄道,“那丫头那么爱吃,怎么可能饿着自己。我记得你昨天做了很多提拉米苏对吧?”永冈君瞟了一眼冰箱,估计现在里面空空是也。
“对呀。不知道雪穗有没有带上一点?”美仓起身走向冰箱。
一点?那丫头岂止只带上一点?永冈君有些好笑。
“阿娜答,全都没有了。”美仓笑起来,脸上写着“你真聪明”。
“呤呤呤...”急促的铃声响起。永冈君向美仓得意地扬眉,又起身接起电话。
“摩西摩西,我是千足永冈,请问您是?啊,原来是深水学长,同学会吗?好好好...我一定会和美仓一起来的。嗯,...”永冈君又交谈了几句,搁下电话。
“是深水学长?”美仓问道。
“对,他还让我们去参加高中同学会呢。”永冈君和美仓是高中的同桌,工作之后两人又再次邂逅,擦出了爱的火花。为此,被雪穗嘲笑了好久。
“好呢,我也是好久没有见过学姐她们了。”美仓显然很高兴,“可是,雪穗的晚饭...”一想到女儿没人照料,美仓的一双翦水黑瞳又出现了一丝迟疑。
“那丫头也许会在爸爸那里吃过晚饭才会回来。”永冈君明显有些吃醋。自从有了雪穗以后,他这个丈夫硬生生地被妻子排在了第二位。
“好吧。”美仓终于点头。只要雪穗不惹爸爸生气,爸爸一般都会留雪穗用过晚餐的。美仓在心里暗暗想到。
“阿啾...”刚走到汤野神社的少女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时候有些早,神社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少女熟门熟路地来到后院,学着布谷鸟叫了两声。清脆的布谷声模仿的惟妙惟肖,溶进神社后这一片苍茫的竹海里。不一会儿,后门探出了一颗光亮的小脑袋,一双黝黑透亮的眸子一见到少女透出喜悦的光。
“雪穗姐姐...”穿着小沙弥衣服的小男孩扑进雪穗怀里。雪穗几乎要不稳地滑倒。
“你又重了对不对?”不理雪穗的笑,小男孩往她怀里蹭了蹭,又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雪穗姐姐都好久没来看布谷了。”
“雪穗姐姐搬家转学了,但是有带礼物给布谷啊,你先放开我好不好?”雪穗扒拉掉像无尾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的布谷,又指了指自己提着的蛋糕盒。
“唔,好香。”布谷像贫民窟的小难民一样,小胖手伸进盒子里,狼吞虎咽起来,一张小脸上沾满了奶油。
“咦,四方师父不在吗?”布谷是四方师父在路边捡回的孤儿,从此就跟着四方师父守在神社里。
“唔...师父?昨天有一个叔叔来神社找到师父,还给了师父一份报纸,师父就拿着报纸上去找千足爷爷了。”埋在提拉米苏里的布谷抬头,吮了吮沾着奶油的手指,一张嘴咧得极开,“雪穗姐姐的蛋糕真好吃啊。”
“嗯。”雪穗笑着抚他的头,心中的不安却扩散开来。
“姐姐不上去练箭吗?”布谷歪着头问道。
糟糕!想的出神竟忘记了自己还要赶上去报道!
“那个,姐姐先走了!”布谷再抬头,已空无一人。
从神社的侧路绕上去,山顶就是千足家的弓道场。不过,这之间,还有一条很长很长很长的石梯。这个梯子叫做千步梯。其实梯子并非真的千步,不过两百多步也足够让一直瞄表的雪穗抓狂了。满山皆是苍绿的劲竹,长长的石梯隐在竹海里,像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冒着汗的雪穗望了望还很遥远的目的地。
终于上来了。脱力的少女双手撑在膝盖之上,看了看这扇堪比四人高的沉木所制的古式对门。门上一对大大的青铜兽头门环正对着她耀武扬威。雪穗执起门环狠狠地扣了扣。
“咯伢...”沉重的木门发出浑浊的喘息。
“雪穗。”一个头上绑着紫色丝带的女生侧身让她进门。雪穗有些讶异,竟然是恭子师姐来开门。
木门又沉重地合上。
木门之后的世界被打开,像是隔绝了尘世,一汪蓝色的湖横亘其中,托起了一坐宛如彩虹的木桥。
每走一步,木桥就发出轻快的叮咚声。像是投石入湖的声音,在人的心上也泛开一圈圈涟漪。每走一步,就感觉自己穿越了几个历史的鸿沟,正在走向一个未知而又神秘的空间。尽管这是自己小小到大都来过的地方。
“雪穗?”走在前头的恭子回头,长发被风吹起,“今天老师有些不对。”说完,她又转过头去,继续前行。
刚才那一句话好像被风一寸一寸地拂去,却在雪穗心中留下一个脚印。难道爷爷知道了?
下桥后,又穿过一片长长的竹林,视野豁然开朗。爷爷保留着古代传统的风格,偌大的四层古屋高高地耸立在眼前,周围被竹海包围。正中的屋柩上是镂空的木花,上面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写着苍劲有力的“千足”二字。
恭子摇了摇门前的驼铃,示意人已到。两人慢行在幽深的长廊,院子里的鸢尾花正热烈。深紫色的鸢尾舒展着腰肢,伸出的叶片犹如法国名媛见面吻手礼时伸出的手,优雅不已。雪穗嗅着花香,看着这片深紫色与更深的竹绿交映,不禁想起了梵高的那副鸢尾花,柔美明朗的孤独。
风中传来叶片交叠的窸窣声,听来像竹与鸢尾的歌吟。
推门而入,数张柔软的榻榻米铺就成偌大的空间,正中那头放着各色祭祀品,最夺目的莫过于那一把做工粗犷的弓和那一支精致的箭镞形如月牙的箭。
左边穿着黑色道服的是四方师父,右边依次跪坐着大师兄草壁空,二师姐三浦杏,三师兄水原雅也。恭子向正中正有条不紊煮茶的老者微颔首,“老师,雪穗到了。”打过招呼,雪穗随着恭子跪坐在右边。
老者并未抬起头,只顾继续煮茶,大家也都不说话。四周静默,唯听见茶杯不时交碰的清脆声。鼻间送来茶汤的清香,老者已将最后一碗茶斟好。一旁跪坐的管家三尺将清茶分与众人手中。
爷爷竟然没有责怪自己迟到,真是太诡异了。雪穗又抬头偷偷瞄了一眼爷爷。
老者穿着藏青色的和服,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却有一双仿若历经沧桑的眼睛,一扫过来,雪穗便乖乖地低了头。
“四方,怎么样?”连语气里都听不出感情,果然是爷爷啊。
四方师父丝毫不领情地摇头。
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今儿这气氛实在诡异,雪穗迟到,老师没有骂人,已经快九点,也不督促他们去练习,而是在这里煮茶给他们喝。众人各怀心思地望着四方师父,连这个平时吊儿郎当的师父也有些不太对。
“茶虽好,不过这手艺少了锻炼。”四方师父啧啧嘴。
“昨日才和三尺学会泡茶。”老者一瞥眼,自说道。众人惊异地齐转头。什什么,昨天才学会泡茶今天就拿他们当试验品,老师您是闹哪样啊?
“唔,没毒死真是万幸。”四方师父仰头而尽。众人又如拨浪鼓般惊愕转头望他,又望了望自己的茶杯。
“牛嚼牡丹。”老者让三尺撤去茶具,又扫了一眼痴呆状的众人,“怎么?不好喝?”淡淡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危险。
“没有没有,老师的泡的茶哪能不好喝呀?”雅也一憋气便一口气喝下去了。
“是啊是啊。”又是一阵憋气声。
雪穗为难地看了看豪迈的师姐师兄们,也只得一饮而尽。
“一帮兔崽子。”千足圣雄脸沉了沉。
四方师父微咳了咳,“好了,该说正事了。”
“嗯。”千足圣雄正色道,“之前已经和你们说过了,日本全国的弓道锦标赛下个月即将开始。你们四个,务必要在剩下的时间里多加练习,不过,也不能急于求成,记着我说过的话,拉弓的时候摈弃一切杂念,不要为了放箭而放箭。还有,...”
“爷爷,我呢!”雪穗有些着急,如果没听错,刚才爷爷说的是“你们四个”,根本没有自己嘛。几个师兄师姐也是一脸纳闷地望着老师。
“嗯?”爷爷一记凌厉的眼刀,雪穗毫不软弱地迎上。
“爷爷,请让我参加!”雪穗的眼中写着坚定。
“你们几个,现在去弓道场练习,每人100组。”
“嗨,老师。”几个人不甘愿地往道场去,老师摆明了要赶走他们嘛。
“爷爷,为什么不让我参加?”雪穗坐近了几分。
“三尺,把报纸拿出来。”爷爷面沉如水,雪穗脑子的有根弦崩了。
“是。”
大大的报纸摊开,月光下少女英姿依然。雪穗傻眼了,这样爷爷都能认出是她?
千足圣雄拍案而起,“你以为我认不出这是你?哼,小兔崽子能耐了啊,竟然还会拿箭射人了啊?真当自己是神箭手呐?千足家的家训被你念进狗肚子里了?!来,第一条,背给我听听!”
自知理亏的雪穗头一分分低下去,此刻只得吞吞吐吐道,“射箭...勿...勿伤人。”
“好哇?!知道你还往人身上下箭!”
“当时情况紧急,他挟持着人质,还要和大家同归于尽。”雪穗委屈地小声道。
“对呀,救人要紧,雪穗好歹也救了那么多人。”四方师父笑眯眯地劝道。雪穗忿忿望他,假面狐狸,明明就是你把消息走漏给爷爷的,不就是上次和布谷玩得一时兴起,把你的胡子剃掉了嘛。
爷爷生气地负手,“既如此,你知道我说过什么,谁要是用箭伤了人,她也再没资格拿箭!”这话说得狠了,雪穗惊得愣在原地,不是吧,爷爷,不带这么狠的。
“爷爷,...”雪穗可怜地望到,“爷爷我错了,您绕了我这一回吧。雪穗保证,保证绝无下次!”雪穗连忙举手立誓,却瞥见四方师父笑意更甚。哼,小人得志!
千足圣雄不耐烦地转开,雪穗便似小狗一样围着他打转,“爷爷,爷爷...”
“圣雄,不要逗她了。”雪穗惊讶地回头,四方师父挑眉笑道。
“咳咳。”爷爷不自在地轻咳,“你要参加锦标赛也可以,不过得先赢过一个人。”
雪穗立马跳开,感情你们俩合伙耍我呢。真是为老不尊!
“哼。”雪穗扬头。
“嗯?”刚扬起的头又没骨气地低下去。
“不要以为我这次不计较是因为你姓千足,看在你救人的份上就放过你一次,不过想要参加锦标赛,你要能赢过日置流的现任传人!”千足圣雄不紧不慢地开口。
现存的弓道流派尚有小笠原流、日置流、本多流、大和流等,当中有不少流派仍相当活跃于弓道的前线。由于现代的弓道已不仅是具备军事格斗意义的武术,而是加入了礼仪要素所发展而成的一套活动系统,所以今时今日的弓道亦有所分类。有以小笠原流为代表的“礼射系”,与及以日置流为代表,依然重视战场实利,强调准绳及力度的“武射系”。另外,还有从日置流的“堂射流派”所派生出来,改变了骑射风格的另一支“武射系”流派本多流。
而千足家族则是延承了更为古老而神秘的宜司流。宜司流讲求的是人弓合一,其修行者在于心中有靶胜于形靶。
日置流的传人么?
“好!”雪穗略思忖,干脆地答应。
“几环?”千足圣雄又重新端起杯。
“什么?”雪穗不解。
“射中那人的成绩。”千足圣雄忽然对雪穗的实战成绩有了兴趣。
黑夜里看不太清,不过,和自己的预期目标差了一点,“算9.5环吧。”
“嗯?”爷爷挑眉,又饮了一口茶,“救人可是0.1环都不能马虎啊,这么差劲的成绩,嗯,三尺,把抹布给雪穗,今天就罚你把道场擦干净吧。”
什什么?雪穗突然觉得后面的弓道场大得令人发指。
“爷爷...!”院子里惊飞了几只雀鸟。
“这样真的好吗?”四方看着拿着抹布气鼓鼓离去的少女。
“他也从报纸上猜到这是我的传人了,二十年前未完成的挑战,既然我的儿子不能完成,就让我的孙女来打败他!”千足圣雄眼里是难掩的自信。
“为什么不直接和雪穗说呢?”
“因为,我要她抱着必胜的信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