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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猜火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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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巷尾在夜色里亲吻蒙蒙细雨。四下阒寂无人,潮湿的青石板砖上只留下了建筑物的乌沉投影,拉伸远去,像是有人在纸张上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将之抹开。头发已经接近全湿,黏腻地拂在眉心,肩头大衣布料也洇湿了大片。铂金发男人却神色不见丝毫不悦,脚下越过一洼积水,皮革马靴靴底踩踏在石砖上,“哒哒”声节奏轻而缓地回响。
这个时间点大约是只有远郊的工厂区里,还有大量机器在硿隆硿隆地运作,货运火车在铁轨上呜鸣着况且驶过,黑沉天际中矗立而起的大烟囱中黑雾源源不断上升,与坠雨阴霾于半空交融,这种种一切,都一眼望不见要停歇的预兆。
阿诺德突然虚了虚眼,耳边略过细碎风声,树摇叶婆娑,风衣衣摆敞开掠起。他脚步一顿,随即偏转,拐入右侧一条民宅区的羊肠小道,食物、液体腐味从角落的垃圾集点传来,好在时不时有雨丝的清新气味阻断,他只微微压了压眉尖,步履轻而愈见急促,很快将这些俱撇在身后。
在快要转出巷口时猝然身躯一侧,倚墙而立,脸孔掩入墙后的阴影中。
隔着这条小巷就是古城区的街道,石砖破损缺漏得厉害,政府也不见搭理,修缮工程指望不上。一下雨泥土就黏腻地全翻出来烙在石砖上,走路时踩上甚至会压出“嗞嗞”的声音。女人在抱怨天气,说是手里的布都淋湿了,骂了声粗,身后男人步伐匆匆紧跟而来,着急而细碎地在劝她什么,女人气急败坏地一回头,面孔恰巧暴露在路边昏暗的煤气灯的光源里,雨水湿漉漉地挂下来,本是挺好看的面容上妆容半褪去,模糊而扭曲,花得有点恶心。
“哪次你病得不行了不是我在帮你?要不是这样你敬爱的那位国王陛下早就将你这没用的窝囊废扔一边了!怎么,想过河拆桥?!我派不上用场了是不是?呵呵,那你大可以以后都自己爬着去见费迪南多二世啊!”
“不、不是的我……”丹古侯爵急切地正欲辩解,一下咬了舌头。
“看你那怂样。”女子倏忽笑了,拉扯开的笑容颇有些狰狞意味,“太高难度了,我可扮演不过来。你该感谢我,将你可悲的形象挽回来了些。”
丹古侯爵心脏有些先天性衰竭,从小到大病痛不断,每天的脸色都像霜打的茄子,苍白纸一般,令人不忍卒睹。病痛高发期时他根本就没办法下床,可是他不能被让自己被费迪南多二世视为弃卒。与他一脉骨血的他的妹妹辛笛娅,他还没有来得及补偿她从小在外受的苦难。至少,他不能这么早就死。
辛笛娅是他是同父异母的妹妹,是他的老侯爵父亲和妓/女鱼水交欢金风玉露之果,进不去族谱,遭侯爵正室夫人打压,老伯爵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做这女婴不存在,撒了一笔钱就将那妓/女打发了。钱被夺走,遭毒打过后伤痕累累的妓/女带着累赘的孽障被丢弃进贫民窟,此后的事不需细想也知道,辛笛娅·丹古能顺利长大实在太过艰难。老侯爵死后他承袭爵位,找到辛笛娅的时候,小女孩瘦骨嶙峋,一双眼珠仿佛可以挣脱眼眶。她与他眉眼之处是那么相像,血肉灵魂俱是出自一人遗传,丹古侯爵在那个刹那几乎潸然泪下。
他知道,这个女孩可以代替自己,活得更为长久。
在自己不能奉行公务之时,他想到的就是在忙碌生意的辛笛娅,除了自己和她之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妹妹。偷梁换柱是十分容易之举,简直天衣无缝。
辛笛娅沾沾自喜自己的演技,丹古侯爵本人又不知晓真实情况。他们两人都不知道,丹古侯爵这个人已经被费迪南多二世打上了“叛逆者”的烙印,不论出现在他面前的“丹古侯爵”是真是假。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只有人在暗处的阿诺德知道,迎接这对兄妹的故事结局是什么。
“辛笛娅!说真的,求求你收手吧……!你不知道费迪南多二世陛下他有秘密警察……”
辛笛娅厉色打断他,讥诮十分:“就那点没用的秘密警察能成什么事儿!哼,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可是和他们交锋过多次了~,同样是废物他们就比你好上那么一丁点~。连那些个黑手党头头都抓不住,妄想能抓到我么?”
丹古侯爵显然被驳斥得有点懵,雨水刷过的脸孔苍白得可怕,微微颤颤问道:“辛笛娅你、你怎么会和那帮人打交道?!我不是把钱给你去做生意投资的吗……怎么会?!”
辛笛娅冷冷甩给他个眼刀,漫不经心的轻佻。
“是啊做生意做生意~他们脑子有病爱缠着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亲爱的哥哥,能别纠结这些了吗?木已成舟,你就安心吧。”
丹古侯爵一噎,再说不出什么有理有据的辩驳之语,只好就此陷入沉默。
两个人又再度往前走,阿诺德的身影从墙角闪现出来,跨步欲跟上,但听丹古略显虚浮的脚步在迈过两步之后又停下,雨水中仿佛声带受冻般开始颤抖。
“老、老实告诉我,辛笛娅。哥哥每次交给你的钱……你,你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她回头就想吼声你烦不烦,却被丹古侯爵直视过来的幽深眼神一下震慑到。她这个亲生哥哥生来就是个病秧子,窝窝囊囊的,就只配给皇权舔舔/脚,对她怀抱歉疚于是更加百依百顺,她要钱都是从他那里轻易得来的,他什么时候在面对她时有过这样严肃的眼神?
“我虽然……没用,”他口腔干涩,嗓音低沉沙哑,仿佛如鲠在喉,“可是我比你了解陛下,他的秘密警察部队不是闹着玩儿的。多少肱骨之臣死在他们手上?如果你被他们盯上了,决计逃不开的。他们……他们只是先挑好玩的人或事下手,譬如说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叛逆者、□□、和黑手党的逮捕行动。辛笛娅,乖,把事实告诉哥哥吧……!我可以帮你的!”
“……”女人抹去脸上肆流的水渍,“嘁”了声。
“辛笛娅……”
一直在被眼前这个男人喋喋不休喊着名字,辛笛娅早已焦躁到想杀人,维持冷静已达极限。她手上一个松脱,蒙在布袋里的画框直坠地面,溅开冰凉刺骨的水花和污泥。她一个跨步上前揪起丹古侯爵颈前的大翻领,如果有根绳子的话她恨不得就这样勒死他——她眉眼扬起,恣意而张狂,笑得和她母亲一样。
那是仇恨的眼神,隐秘的,现在一点一点露出端倪,多年来的掩饰褪去,完全暴露出来。
“问我做什么生意……哥哥你是不是身体还是很差?妹妹我没什么可帮你的,倒是可以送点药给你。”
“药?”他喃喃复述。
“对。”她毫不犹豫,意味深长,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能让你从痛苦中解脱升华,蒙受上帝圣光的良药。”
丹古侯爵如遭雷殛,他呆愣地、徒劳地张开嘴,口腔内顿时打入铺天盖地的潮意,“你……你用我交给你的钱在做……”
他以前从来不过问她在做些什么,他以为只要她过得自在,能自给自足,不需要深陷政治漩涡和阶级剥削,一辈子就这么简单过去就好,其它都不重要。可是她给他的答案比那点仇恨更令他愕然,难过,他心里堵得慌,指节泛白,青筋浮起,筋络中血液直欲逆流,简直不能再顺利呼吸。
秘密警察会想要缉拿的一类商人,……答案呼之欲出。哈哈,可是他说不出口啊。
“——谁?!”辛笛娅突然视线一抬,瞳孔猝然紧缩,声色俱厉——
阿诺德见两人似乎还将僵持下去,打算退离两步回到原位,谁想辛笛娅会在这时神思一个恍惚,在视线偏移时于密匝匝的雨线和蒙昧的黯光中瞥见一片飘飞扬起的深色衣角。真真切切,然而再凝眸看去时又只有昏沉沉的一片墙体,眼睫上水珠滴滴落落,先前一切都像是场幻觉。
“什、什么?!”丹古侯爵一怔之后神色慌张,心脏砰砰直跳,搞不清状况地跟着东张西望。
辛笛娅不耐烦地一把推开挡住她路的丹古侯爵,声线沉下:“走开。”
脚踩在湿漉漉的道路上,水花不断溅上裤腿,令人瑟缩的凉意。
她慢慢走到刚才视野遍及的那处,悄无声息,然后在那个瞬间兀然一转头,厉声喝道:“谁——?!出来!”
回答她的是空旷的,湿漉漉的空气中在弥漫的回声。
如果真的有人,那么人早跑了。更何况那也可能是雨幕之中的幻觉。但经此一吓,也不敢再久留,辛笛娅回去重拾起脏掉的布袋,不再理会脚重得如同生了根般的丹古侯爵,径自走了。
再过了很长一段的沉寂之后,只有雨声淅沥的夜晚里,终于有脚步声委顿着走远。
柯珀闻声而动,将遮盖住他们二人的废品箱一用劲推远,他的头发也早就湿透了,甘油失效,发丝凌乱湿腻地耷拉下来,紧贴在额头。他将拂在眉心的一绺湿发拨开,吁出一口浊气的同时垂下眼帘。
铂金发男人的头朝下,全然被他按着埋在胸前。这样用胳膊抱着他,环手完全绰绰有余,这个男人比他想象中来的更要纤瘦一些。很难想象,这就是只见传言不见人,手上握有的筹码足以翻云覆雨的国家情报局首席。
他们维持这样的姿态许久,一时间手脚发麻,无法动弹。阿诺德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前,礼服布料洇湿,这里仿佛与巷外雨声的喧嚣完全隔离,拥有静谧的空气,他能感受到阿诺德温热的、绵长的呼吸,以及胸腔内有节奏的跳动。手臂不由在他背上缩紧了些。
“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半晌,男人发闷的嗓音不带感情地从底下传来。
这个霎那柯珀像是犯人被缉拿那样反射性两手双双举起,怀抱里的铂金发男人慢慢挺起脊背,在夜里漆黑无声的眸光慢悠悠地转移到他脸上,肃淡而直白地审视。柯珀心里如小鹿乱撞,乱七八糟地想到哎呀他不会又恼羞成怒吧脖子里的伤还在痛呢别又赏他一道虐待痕迹云云,面上讪讪笑着,带着不自觉的亲昵和讨好的神色,乌黑的瞳仁湿漉漉的,像只大狗。
阿诺德不忍直视,垂下眼帘,起身掸了掸衣摆,低头朝还摆着怪异姿势的柯珀问道,“你知道辛笛娅是谁了?”
柯珀眨眨眼:“哈?”
“你应该早就在了,我竟然没发现。关键的地方都听到了吧。”
柯珀放下手,艰难地站立起来。“嗯,都听到了噢。女毒枭辛笛娅·丹古,其实你此行真正的目标是她吧。”
阿诺德既不否认也不点头,“算是目标之一吧。”
“……诶?既然说她是你的目标,也就是说费迪南多二世他是看出来那个不是真正的丹古侯爵了吧,为什么还要……”
“不,结果是一样的。”阿诺德打断他,语气恬淡,“丹古侯爵他既不是真正的忠诚,那么费迪南多二世不会再需要他了。”
柯珀为这话感到微微愕然。也即是说,接下来阿诺德就要将情报整合后交给秘密警察,随后就将……一石二鸟?丹古家兄妹二人就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一起覆灭?
他尚且在消化这讯息,阿诺德突兀地,听似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冷酷?”
“什……”
“他们或许不会死——至少丹古侯爵还有希望,只要我愿意收手掩瞒一二——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没有,我将如实告知我所知道的一切。”
柯珀被说中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心思,无法反驳,只有愣愣地看着阿诺德扯开孤高的冷淡笑弧,讥诮,自嘲,而隐忍。
“回去吧。”
这是他今夜第三次说着类似的话。每一次都是近似的口吻,与他这个人本身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阿诺德和柯珀一前一后步行在雨中,回到了那座废弃庄园。说不清怀抱着什么复杂情绪,柯珀知道自己暂时也理不清,他似乎能懂得这个人的内心,又似乎完全触碰不到任何一隅。他的内心坚冷异常,像颗金属壳的鸡蛋,严密无缝。柯珀眼下将他这烂性格形容为闷骚。嗯,下完定义后柯珀不再去烦恼,在阿诺德洗完热水澡后自觉地坐过去替他擦干头发,生怕他感冒。他眼看着他睡下去,闭上眼睛,然后去为他关掉屋内昏黄的灯光。
柯珀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退到门边,“吱呀”,轻掩上门。木质门板一寸寸将他半陷在黑暗里的侧脸遮没。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