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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醉只为不识君 ...

  •   “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这是《金锁记》开头的一句话。这样一个悲剧色彩浓厚的开头奠定了整篇文章浓的化不开的忧伤基调。如同阿炳的琴弦,从第一个滑出的音符开始,就失掉了作为人的快乐和欢喜。

      月亮照在姜家三少奶奶的陪嫁丫头凤箫枕边,在两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嘴里我们知道了那个二少奶奶——一个因为生在七月而被叫做七巧的女人,一个家里开麻油店、出身卑贱却嫁入姜公馆的女人,一个被下人背地里嚼舌根的正头奶奶,这样一个几乎带点传奇色彩的女人,实在不能不教人好奇了。于是,她终于姗姗出场了。

      她应该正是猫着腰打帘子那儿穿过,“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住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下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一开口就是满肚子的牢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另外两个女人,一个是雪芹先生笔下的凤姐,一个是鲁迅先生笔下的“豆腐西施”杨二嫂,而七巧活脱脱就是两人的升级版。少了凤姐的精明能干,多了杨二嫂的尖利刻薄,七巧就这样以一种近乎丑陋的姿态被推到了我们面前。

      按古代女子以夫为纲的传统来说,七巧这个女人简直可以被拉去沉河。不信,你看——“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这样的话可以像笑话一样毫不在意地摆在别人面前又或像很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似的有事没事就拿出来晾晒一番,端看她的心情好坏。也可以毫不羞怯地与自己的弟媳打听闺房秘事,甚至可以把自个的心得体会拿出来在阳光下与人探讨一番,两相比较后得出自己的丈夫实在没用的结论。不能说她不知廉耻,但绝对是大胆的过了点头。就算在自己丈夫床前,这个性子泼辣犹胜凤辣子三分的七巧也照骂不误。该怎么骂、怎么骂能让人跳脚,二少奶奶拿捏得清楚异常。

      可是,就像金庸的《神雕侠侣》里的郭芙一样,“一见杨过误终身”,七巧和季泽虽然远未到这个程度,但七巧初初的那份爱恋确是断送在了姜三公子手里。于是乎——生死安能平恩怨?长醉只为不识君。可是又如《卡萨布兰卡》里的亨弗莱·鲍嘉说的那样,“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酒吧,而她偏偏走进了我的这一间”。一句“偏偏”,盖过了其他任何理由。

      姜季泽,这个眼睛里永远带着点潇洒的不耐烦的男人,与生俱来的有风流的魅力和资本。他的出场也带着慵懒的贵公子味道,打着哈欠走入我们的视野。季泽“是个结实的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股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青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长袍,绛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这样的一个男人才是七巧心目中愿意许之终身的人,只可惜“恨不相逢未嫁时”啊。但显然,这个“恨”只是单方面的。

      可以想象,姜家老太太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健健康康正正常常的小儿子娶一个地位如此卑下言行如此粗俗的女子为妻?嫁入大家庭,对于七巧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她还是嫁了,虽然对象不是姜季泽。甚至可以这么说,假如七巧未曾嫁给季泽的二哥,他们压根就不会相遇,终其一生也不会有交集。

      故事终究是故事,他们相遇了,但和台湾的言情小说不同的是,故事没有狗血地安排他们爱得死去活来,没有像《半生缘》里的顾曼桢和沈世钧那样相忘于江湖,他们的结局竟然是老死不相往来。对于一对假使是爱人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最熟悉的陌生人来的惨烈呢?

      在他们两人私下说话的时候,七巧曾问过季泽,“我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
      …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 季泽看着那样鲜艳而凄怆的七巧,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但是,且不说七巧哪里不好,就算她再好,只要她是他的二嫂,对他来说,她再好又如何呢?

      季泽是个聪明人,眼光毒辣,看人奇准。他曾一语道破七巧的啰嗦——你一开口就是满肚子的牢骚,他也曾说他的二哥是个可怜的人,这个聪明的男人,他在捏住七巧的小脚的时候不能说他没存动七巧的心思,只是他深刻地知道,七巧这个女人小聪明有余,大智慧不足,脾气泼辣,人缘奇差,跟她搅和到一块去——“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那个险”?而七巧也未必就是爱着他的,她或许只是不能忍受自己那个死气沉沉的丈夫罢了。而之后,她的丈夫即他的二哥终于撒手人寰。第二年,姜家的老太太去后,三家分了家。

      终于,他来找她,与她调笑嬉闹。他在她对面站住了,小声道:“二嫂!……七巧!”那样一双汪着水的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似的深情的眼眸,一个字一个字地诉情。他低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将疼痛堂而皇之挂在脸上的,即便没挂在脸上,那痛却是一分也不少的。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她觉得她之所以要嫁进姜家,是“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而悲剧之所以是悲剧,也许只因我们看得太清。

      就像《约翰·克里斯朵夫》里说的那样,“悲伤使人格外敏锐”。对于七巧这样一个整天浸在黑暗里的人来说,她有足够的审慎和机智,她并未就此听信姜季泽的花言巧语——即使那曾是她的梦想,她甚至已经开始具备一个疯子的警惕。与《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和范柳原的为爱斗智斗勇不同,曹七巧的单纯与良善已经被时光碾碎,她和姜季泽之间更多的是猜忌。她试探,他应对,她问他答,这样的一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的结局近乎难堪,七巧和季泽甚至于动了手,七巧心里是明白的,“她很明白她这举动太蠢——太蠢——她在这儿丢人出丑”,可是,她还是动手了。季泽走了。

      有什么不对呢?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七巧其实是很真实的一个人。她也许做作,装风雅,但她宁愿接受残酷的真实也不要一个男人虚假的诺言,比之喜欢自欺欺人的人来说,简直直率的可爱。她承认,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走到这一步,全是她的错。她甚至立马就后悔了,但“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泼在姜季泽身上的酸梅汤,其实也是淌进了七巧的心里吧。她觉着,桌子上一滴一滴朝下滴的酸梅汤就像迟迟的夜漏,这一刹那比一百年还长。

      她和他,最后也不过如他的妻子对女儿所说的那样,“你爹跟你二妈仇人似的,向来是不见面的”。原来人间世事,到最后,都不过落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纵使情深,奈何缘浅,如花美眷终究抵不过似水流年。

      张小娴的小说里有这么一句话,“深情是我担不起的重担,情话只是偶然兑现的谎言”。而这样的两个人,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若说他们真的冲破世俗的眼光勇敢地走到了一起,那才教人怀疑哪。相比较而言,以一个陷落的城市为背景,迫不及待地走到一起并执手到最后的白流苏和范柳原似乎真的是受了上帝的庇护了。

      “是谁把心里相思,种成红豆?待我来碾豆成尘,看还有相思没有?是谁把空中明月,捻得如勾?待我来捕勾作镜,看永久团圆能否?”这是张爱玲的《小团圆》里出现过的一段话。至于七巧和季泽——“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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