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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
第四十章
这里是春天里的莫斯科,温度比奥地利低多了,树枝顶儿上连一丝绿意也没有。这是苏裴第一次来到俄罗斯,他非常激动。他发现俄罗斯人都长得很有特点,他还发现俄罗斯人看外来人时,眼中总带着几分高傲。苏裴看见了很多乞丐,明明是乞丐,却还带着一只漂亮的狗,狗尔和人一同行乞。
这里是俄罗斯,是柴可夫斯基的家乡,是肖斯塔科维齐的家乡,是斯特拉文斯基的家乡,是拉赫玛尼诺夫的家乡,是普罗科菲耶夫的家乡……苏裴激动得难以自持,他瞪着眼睛左右张望。车一路行驶,苏裴身旁的亚历山大突然笑着说:“俄罗斯人的名字全都一样……”
对方手上正捏着一份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今天的场地负责人的职位和姓名。车到了,苏裴和恺撒稍示休息,就投入进了紧张的排练,亚历山大同亚尔芒一起,坐去观众席上,最后一次分析效果,好调整各声部之间的比重。
苏裴并没有看见护,亚历山大说,护回自己家拿东西去了。苏裴对“家”这个字非常好奇,亚历山大哑然道:“他母亲是俄国人,他在莫斯科自然会有住处。”
护将保安留在屋外,自己带着怜人,回了家。今年的春天比寻常冷得多,怜人的衣服没带够,护只好回家替他添衣服。他找出怜人留下的最大的毛衣,怜人穿上后,袖子却依旧短了一截;护笑着对怜人说:“你长大了。”
屋子里的东西都搭上了白布防尘,护看着满眼的白布,突然联想去了死人脸上搭着的布。他摇摇头,上楼拿下了自己的小提琴,这是他最钟爱的琴,来到俄罗斯后,他都是用这把琴练习的。护将琴摆去肩上——身体比自己还记得动作,手自然而然地摆好了位置。护弹奏的时候从不思考手指,他的身体已经交由身体本身去控制了,脑子只是用来聆听旋律的;护发现自己的身体比自己的脑子记性好得多,身体的本能反应总能让护大吃一惊。
最开始的时候还只能勉强揉揉弦,现在的自己却已经能腾出脑子去聆听了。这把琴见证了自己的恢复过程,护疼惜地握着琴,亲了亲。
他带着琴离开了自己和怜人的家,保安开车将两人送去了音乐厅。车开到音乐厅门口,他突然想去一个地方,便交代保安将怜人带去塞万提斯先生那里,而自己则趁四下无人时悄悄离开了音乐厅。他去了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学院还和以前一样,连放校刊的架子都还在原处。他随意走动着,带着自己的小提琴,寻找着自己成长的痕迹。他走去自己以前常呆的那间教室,教室里空荡荡的;他看了看门口的时间表,发现整个下午这里都没有安排课程。这个教室在学院东楼拐角的最里面,比较小,光线也比较暗。他站去讲台前的小圆台上——那是为指挥专门准备的圆台——愣愣地打量着四周的光线。一来到这里,护就觉得时间静止了,空气中的味道和光线里翻腾的灰尘都和以前一摸一样;光线和灰尘安详地见证着自己的改变,护抬起双手,做出了指挥里的“起”势。
他的脑子里响起的是《鳟鱼》的旋律,这是首室内乐,非常适合此时此刻的这间教室。护的手并没有动,他的脑子里响起了《鳟鱼》开头的和弦部分,随后是典雅的钢琴独奏声。在他的脑中,自己的手其实已经在动了,正带着旋律撒开再收拢;他的手明明还停在最开始的位置,脑中的手却已飞快地舞蹈了起来。四种乐器温柔地相互呼应,它们彼此怜惜着对方,体贴地配合着他人的情绪。
护很享受,他脑子里的旋律移去了第二章节,行云流水一般的旋律在自己手的动作之下挥洒出来,他的双臂张开了,手臂的抬高带起音乐的抬高,手臂的急提成就了一声闷响,他成了魔术师,他想让音乐怎么跑,音乐就怎么跑。
音乐流去第三个章节时,护的左边突然响起了轻微的杂音。护的思绪霎时间断了,他惊愕地看去门的方向,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个身影是属于秋庭纯的,护一眼即知。
秋庭纯站在门口,由于室内比较阴暗,门口的光线由对方的背后射进来,模糊了对方的脸。护吃惊地问对方:“你做什么?”
秋庭知道自己打扰了护的兴致,却不道歉。他走来护身边,随后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是观众。”秋庭纯说。
护无话可说,有些恼怒又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他将手揣进裤兜里,脸上带着复杂地表情,却不做声。眼前的秋庭纯是现在的秋庭纯,那猜不出心思的表情不属于以前的秋庭纯。护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他心想,自己为什么希望此时此刻出现的秋庭纯是以前那位,而不是现在这位?——他不知道自己要在“以前的秋庭纯”身上图个什么东西。他随后发现“图”的本身就很有问题;以意愿做为初衷的爱情无非能成就“得到”,护不知道“得到”之后的爱情要靠什么来延续。然而他的爱情延续了下来,他眷念着的“过去”无非就是那份温柔;而他并不需要籍由温柔来达成什么,这反而使他更加无法舍弃过去。护害怕自己忘记那份没有任何用处的温柔,那份全心全意无所求的爱他损失不起;他慌忙跳下指挥台,对秋庭说:“对不起!”
护眷顾纯粹。
护又摇了摇头说,对不起。他的眼中全是慌乱,眼中全是对不起。他的心太小了,心思太直了,只装得下一份爱情;那份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定要好好守护那份爱的每一滴回忆。他无法向秋庭形容自己心中的爱是什么样子,但不形容他又无法让对方知道这份爱为什么重要到让自己不忍舍去;他没办法解释这里面的理所当然,便害怕对方因为自己的无可理瑜而伤心。他急忙拿起身边的小提琴,拉起了一连串飞快的旋律,他迫切地用提琴诠释着自己心中的那份爱,那是对秋庭纯的爱,形容给秋庭纯听。
秋庭纯当然能听懂护的旋律,护的旋律原本就只为演奏给秋庭听,演奏的内容只是诉说十五夜护这个人。护总是思考着自己的听众到底该是谁,而每次思考得出的答案都没有改变。护的演奏表达的是护这个人,真正的护只有秋庭纯认识;护的音乐只需要一个人听懂就够了,那个人就是秋庭纯。十五夜护出生在音乐世家,三岁起,他就开始用音乐表达自己,他的自我不是籍由语言或行为来展示,他的一切都要靠音乐来传达。护的习惯护的心情,护的性格护的脾气,护的喜好护的不满,都是一组一组的旋律;该懂他的人自然能够明白他的表达逻辑,旋律高低,轻重缓急,都是十五夜护的构成方式,高音是惊愕颤音是叹息,音阶是了然和弦是欢愉。
他用温柔而缓慢的旋律诠释自己的爱情,他告诉秋庭纯,曾经有一段过去,他让自己有了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要用这样的旋律来搭配。他向秋庭形容着爱情的微不足道,诉说着微不足道里的轻松与惬意;那是太过纯粹的爱情,不能维持生命,不能支持彼此,不能帮助秋庭抚慰伤心的母亲,更不能让护成为天使。他对秋庭说,这个爱情里的喜怒哀乐都不太明显,是像微风一样的阵阵轻抚,像空气一样的理所当然。他想让对方知道,这样的爱情经不起任何感情的碰撞,这样的爱情一去不复返,护不希望这份爱情的完整被破坏掉,他舍不得去接纳其他感情。
秋庭纯微笑着聆听护的演奏,那是优美的旋律,是非常简单而美好的乐曲。他对终于停下了手中旋律的护说,我的爱情不是置换反应,我的爱会将你之前所有的爱包裹进去。他对护说,如果你以前的爱很脆弱,我会好好地将它裹起来,被裹起来的爱很牢固,也很安全。
他还说,自己的爱并不是污染源,不会啃噬你以前的爱;自己的爱里会融进温柔融进沉稳,“我的爱里还能给你更多东西。”他说爱情不是单个的存在,而是不断融合的水滴,是不断滚大的雪球;他说秋庭纯的爱情里包含了很多以前的秋庭纯,就像护的爱情里包含了护的曾经一样,他说爱情和人都要不断前进。
“你的爱里没有曾经。”护笑着说。
我的曾经并没有存在自己的脑子里,而是在细胞里,肌肉里,脸颊边,胸膛里。脑子只是处理器,将过去分别储存进各个躯体,我的身体比脑子更清楚我自己,我的本能在参考了所有的曾经之后选择喜欢上你。
这样的话听起来像诗,对文字不敏感的护侧头示意自己并未听懂对方的歪门斜理。秋庭走上前,将护抱进怀里,他对护说,我不知道你以前的爱情为什么重要,让你如此抗拒新的感情;是太痛苦所以不敢爱,还是太美好所以不再需要爱?是太幸福,所以你害怕得不到同等的幸福,还是它依然存在,容不得其他感情的破坏?
“它会消失。”护摇摇头,否定了牧的所有疑问。
“它不会消失,你的身体会比你的脑子更加记得这份爱。”
“你知道那是怎样的感情么?!”护瞪大眼睛想:“你必须知道!”
他拿过琴又拉了起来,那是多么庞大的旋律啊,小提琴奏出了冰雹一样的音符,铺天盖地地充斥进两人身周的空气里。那么若有若无的感情,带给我的却是这样的感觉! ——他着急地向对方描述着自己的爱情,他想同对方分享,想寻求一份见证。他希望秋庭能帮着自己一起记录下这份心情,这样一来,感情就不会那么脆弱了,就不再是梦一般的虚无存在了;那不再是自己死时的陪葬品,而是能由对方继续缅怀下去的永恒。护需要伴儿,能分享自己的幸福美好的伴儿,这样的幸福才是真实的,才能消去幸福中的患得患失。过去二十七年的日子没有存盘,二十七年后的今天开始,每一天都一定要按时备份;护与秋庭约好了,他们要成为对方的硬盘,这么一来,哪怕是突然断电他们也不怕了。
秋庭对护说,你的过去,我会知道。
护在心里说,你的过去,我都知道。
捏着小提琴的手有些出汗,秋庭抱着护,他越抱得紧就越是不愿意松手,总觉得抱不够,总是想把很多没有抱的份都抱回来。护这才明白,这就是对方所谓的“身体的记忆”;他现在靠着的胸膛和很多年前的那个胸膛几乎一样,他的身体还记得当年那份温柔那堵厚实。他享受着体温说,演出要开始了。
护同秋庭一起回了音乐厅,苏裴很紧张,正独自一人对着窗户发呆;亚历山大去参加大学举办的学生问答了,还没有回来。秋庭进来了,对苏裴说了些什么,苏裴立即幸福地笑了。
恺撒看着苏裴幸福的脸,觉得自己也被对方感染了,开始幸福起来。他有些振奋,随即想自己为什么要振奋?他甩甩头发,拿起酒杯,开始默默地喝酒——酒是举办方提供的,说是自己这边的艺术家出场前都会唊上一两口,“是规矩”。于是,恺撒有些醉了,他面前的谈话声逐渐低了下来,而门外缥缈地歌声却又清晰起来。恺撒听出那组旋律正是《英雄恺撒》里的咏叹调……这种时间怎么会有歌声呢?他这才知道自己真是醉了,便合上眼开始养神。歌声更加清晰了,很小声,从门缝里钻进屋来,悄悄缩进恺撒的耳朵里。恺撒再次睁开眼睛,他发现其他人根本没有注意到那组旋律;他觉得奇怪,起身朝门外走去。
安静的走廊上果然回荡着些许歌声,恺撒循声去了楼下,向花园走去。他突然发现这个歌声不是梦里面传出来的,而是确实存在的;虽然恺撒没有任何理由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但既然他的直觉这么说了,他就愿意相信。就这么走了几步,歌声突然没了,硬生生地结了个尾。恺撒便向花园深处找去,他知道母亲就在那里……恺撒就这么越走越远。
直到很久之后,苏裴才开始觉得不对劲。苏裴问亚历山大:“恺撒呢?”亚历山大摇头说,厕所?
秋庭并没有理会恺撒的离去,他起身要走,护和亚历山大将对方送去了楼下。亚历山大隐隐觉得身旁两人的气氛不太正常,但若真要他说出哪里不正常,他又说不出来。他同护一起看着秋庭离去,护拜托秋庭去塞万提斯家接怜人,秋庭说好。
秋庭走了,亚历山大要护同自己一起去学校的图书馆参观参观。在那里,亚历山大翻到了一份影印,那是报纸上有关自己上次管风琴演奏的评论文;他拿给护看,并笑着对护说,我一定要请你吃顿饭。护正在看手上的资料,那全是亚历山大的档案,里面有亚历山大从十五岁开始的所有比赛记录和专辑列表。护指指亚历山大二十一岁时的柴可夫斯基钢琴奖奖状,回头笑着说,我们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我以前见过你,只是你不记得我了。你在康斯坦丁身后,根本不看我。”亚历山大摊开手:“你是很看不起人的人。”
演出八点开始,他们俩有的是时间打闹。他们在安静的图书馆深处谈笑着,抱着好大一叠影印本,慢慢地朝休息室走去。虽是尽力压低了声音,走廊上方还是回荡出了两人的谈笑声,亚历山大有意同护打闹,护没能保持住平衡,手中的书本全摔去了地上。他们笑嘻嘻地收拾着满地狼藉,争抢着各种资料和乐谱。
护的休息室和图书馆离得很近,他们刚一出来,就听见了很多人的吵闹声。保安和一些学生从他们身边擦过,着急地朝对面的大楼跑去;护和亚历山大对看一眼,加快了步伐。
原来是大楼着火了,护皱着眉头看着大楼里的红光,亚历山大则转头问保安,哪里着火了?
“二楼尽头。”保安没有精力回答问题。
护一呆,迅速转头看去亚历山大,见亚历山大也正惊愕地看着自己。他们两同时提上一口气,随后同时朝大楼冲去。两人同时被保安拦在了门外,保安说,里面并没有人,你们不要着急。
亚历山大脑子先凉快下来,他对护说,对啊,恺撒之前就走了,苏裴也没有理由留在那里等我们回来。
护想了想,随后说:“不可能,苏裴不会在我回去之前走的,他一定会等我回去。”
说完这句话后,护就朝火海钻去。他个头小,亚历山大没来得及抓住他,旁边的保安也没能反应过来。护冲进了大楼,扑面而来的浓烟顿时让他的呼吸道因为负担过重而烧灼起来。他担心苏裴,他本能地觉得苏裴还在里面;他冲去二楼,因为烟太厉害了,他已经无法看清任何东西;眼睛很痛,他只好闭上眼睛,跌跌撞撞地朝自己的休息室跑去。苏裴是护的学生,护特别爱护他,想到苏裴有可能遭遇危险,护觉得这简直比失去双手还要难受。
由于无法辩物,他只是直直地朝前跑,直到脚碰到了墙壁,他才转头摸去左边厚重的木门。护知道这扇门后面是院方派给自己的专用休息室,护很瘦,却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撞开了门。苏裴果然在里面,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听见护叫他的声音,苏裴嘶哑地吼到,老师!
他被锁在了休息室里面。苏裴本是独自一人留在休息室里等护回来的,却忽然发现休息室角落的暖气片着了火。他急忙用沙发上的垫子扑打着火的暖气片,哪知刚扑灭眼前的暖气片,他一转头,又发现身后其他三个暖气片都燃了起来。
如果那时他能迅速离开休息室,他一定能更早地发现休息室的门已经被锁了起来;内侧的门锁已经被弄坏了,护倒是今天一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却没有立刻通知人来修。按理说,苏裴应该由办公室的窗子跳去楼下,这只是二楼,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地获救;然而他没有跳,也没有去开门,他根本没有想到逃生这码事。
苏裴着急地将书桌上的文件和书柜中的档案抱下来,随后再抱起提琴,笨重地向门跑去。自然,门打不开。他尝试了无数次,最后放弃了门改朝窗户跑时,窗户那边已经过不去了。木质的天花板塌下来一大块,生生拦住了苏裴的去路,办公室里的温度和浓烟令苏裴头脑发昏,他慢慢地没了知觉。苏裴迷糊了,他着急地想,等会儿的演出怎么办?会不会迟到呢——他压根没有想到他自己会有可能失去演出的机会,更没有想到死。
他听见老师在喊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苏裴发现自己真的动不了了,于是开始害怕。他突然被什么力量粗鲁地撞去了一边,接着又被折腾了几下,于是苏裴彻底失去了知觉。苏裴比护重,虽然昏迷了,却还死死地抱着手里的提琴和资料;提琴资料加苏裴很重,这让护很伤脑筋。护吃力地拖着苏裴朝走廊摸索去,严重缺氧的他拖得很吃力。他摸到了苏裴手里的琴,很感动,他认为对方的做法非常对,若是自己的话也会这么做,护高兴地想,苏裴从头到尾都没有让自己失望过。护一步一摔地将苏裴拖出了休息室,由于烟太重,他已经没有了力气。然而脑子是清醒的,异常清醒,他找准走廊窗户的位置,竟将苏裴抱了起来,举去窗户前,要将对方丢下去。
他已经看不见了,浓烟严重损伤了他的眼睛。他将苏裴举去窗户边,希望楼下的消防员能够看见苏裴。他听见了隐约的吵嚷声,他急忙朝楼下喊道:“这里有人。”然而护的声音是那么小,他的声音根本无法传去楼下。他嘶哑地喊叫着——那根本不是喊叫,那只是做着喊叫的口型而已。护的嗓子彻底哑了,像是有人卡着他的喉咙要制他于死地一般,气若游丝地发出一句又一句奇怪的声音;那个明明是生命最后的喊叫,却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护抱着苏裴的双臂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必须将苏裴扔下去;他再坚持了十秒钟,实在不行了,便将苏裴抱去窗户外,拽着对方的衬衫,竖着将对方放了下去;他尽量使苏裴的身体接近地面,用自己的腰死死卡在窗户上,用力将手臂伸去极限。手是自己松开的,苏裴和自己送苏裴的那把小提琴就这样掉了下去;苏裴掉去了楼下的防护垫上,结结实实地滚了好几转才停下来。
护没力气了,头脑发昏;他依着窗户坐去地上,猛然睁眼。
他刚好看见一丛火苗从自己的休息室里窜出来,一切混沌中,火苗刺眼的艳红色像霹雳一样闪现,令护震惊不已。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边全是火。
火!
护害怕了,非常非常害怕!他急忙闭上眼睛,想要忽略那丛火。可是眼睛一闭上,他眼前出现的是更多的火,那是满天满地的火,视野能及的地方只有鲜红色——那是记忆里的那些火。护真的害怕了,他想要离开,但没有力气,脑子很昏,身子很沉。他想要不思考,可是不思考反而更恐怖。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危机之中,思考的话危机就具体起来,不思考的话危机就透进身体最深处,他总是要怕的。
十一年前的那晚再次出现在护眼前,护的害怕从怕火变成了怕失去,他开始哭了,他再一次地想要逃出去。然而他只有手指还能动,他确实没力气了;他的意识和他的处境脱离了,他身在火里,脑中的景象却属于上一次的火灾,时间消失了,地点也模糊了,过去和现在连在了一起,护开始思念自己的家人,开始害怕大火将父母和哥哥带走。他开始动了,缓缓地朝某个方向爬,他要去救哥哥,不能救的话也至少要死在一起。好想哥哥啊,还有爸爸妈妈,他实在受够了同他们分开,“护不要再一个人了”。
护哭得特别伤心,明明头已经很痛了,他却还要拼命哭,将上次没有哭够的份一并哭干净,不然死了的话就来不及哭了。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生命中无法承受的事。火灾那天,纯骑着酒吧的摩托车朝自己家赶来时,同转弯处的货车相撞,重伤之后失去了记忆;火灾那天,他至始至终没有找到爸爸和妈妈,没能亲眼看见父母的遗体;火灾那天,之后的他醒来时,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家人都在自己昏睡的时候悄声走了,连句再见都没有。
火灾那天,哥哥抱着自己一直在说话,哥哥一滴眼泪都没流,只是将他抱在怀里不断地说话。他们兄弟俩感情多好啊,从小就有说不完的话;就要分别了,哥哥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将一辈子要说的话都挤在那几分钟里说了。一辈子的话怎么能在几分钟里说完呢?所以哥哥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告诉自己。护也有很多话想对哥哥说,可是也来不及了,他只来得及告诉哥哥,告诉他自己喜欢上了秋庭纯——他只来得及说这个。哥哥听后说,我们十五夜家的孩子,都会喜欢上秋庭家的孩子——那是哥哥最后一句话,之后护就没了知觉。那话护永远记得,就是现在,坐在火场里的护,脑子里也反复出现着这句话;此刻的他已经感觉不到热了,也感觉不到口干,他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做梦了。
他清楚地知道哥哥来了,他能感觉到哥哥的手将他抱进了怀里;他有些为难地想,自己现在已经比以前高出很多了,哥哥要怎样抱自己呢?
哥哥对他说,怜人这个名字,取得很好,他很喜欢。护哭着笑了,往哥哥的怀里蜷了蜷。他想看爸爸妈妈,于是哥哥抱着他,走去了爸爸妈妈面前。哥哥同妈妈说了什么,随后两人都笑了,护于是知道,哥哥和妈妈已经不再吵架了。他们一家人靠在了一起,谈论了些平常日子里常谈论的事;随后守对护说,该走了。
哥哥的手臂还和以前一样,非常有力气,他抱着护,护逐渐平静下来,便睡着了。临睡前哥哥对护说,你本该留在这里的,但是,你还是回去吧。
护被消防员救出来时,除了声带有些损伤之外,身子并没被烧伤,这简直是奇迹。失火原因在三天之后有了结果,是有人蓄意纵火,对暖气片和门锁动了手脚。由于护和苏裴都无法立刻恢复,演出被推迟了两个星期,然而亚历山大认为,两个星期的时间显然太仓促了,他甚至觉得这场演出已经完蛋了。
那天入院之后,苏裴哭个不停,一直留在医院里等护醒来。护整整睡了三天才醒来,醒来之后,医生发现他丧失了所有记忆。护就像重生了一样,前世的一切都不记得了;他安静地看着亚历山大和苏裴,眼神没变,但就是不认得他们了。亚历山大难过地说,护一定是被火吓过头了。
他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能拉琴,能弹琴,对音乐的一切感觉也都还在;他只是不记得过去了,比如说,秋庭问他,你记得我么?他就摇摇头。护在医院观察了两天后就出院了,出院之后的护常在休息室里拉琴,第一次拉时,苏裴感动得一塌糊涂,亚历山大和秋庭却都很沉默,静静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孩子演奏那一如既往的旋律;音乐造就了十五夜护,对音乐的一切感觉不是存在护的大脑里的,而是深深地扎进了护这个人里。他的性格他的思维都是音乐,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记得音乐,于是他一拉琴,以前的无数个护就都由琴声映了出来。他对音乐的理解融进了音乐,音乐又反过来记录了他,那是一个和音乐交谈的孩子,他们成了好朋友,互相分享着记忆,成了彼此的镜子。
秋庭很难受,他了解了回忆无从见证所带来的凄苦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凄苦,然而,他永远不可能知道眼前的护也曾经历过自己此时此刻的痛苦。是的,只有秋庭记得四年前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里的那位少年了,也只有他记得自己同对方在一起的一切。沉静的守灵室,空荡荡的出殡间,漆黑的资料室,昏暗的音乐教室,都只有秋庭纯自己记得了。他注视着床上沉睡的护,他不断地亲吻对方的脸;脸的触感是熟悉的,然而睁眼之后的对方又成了陌生人。是的,以前的秋庭被护记录了下来,那之后的护又被秋庭记录下来,当然,秋庭记录下的护中,有秋庭自己的过去。
他再次低头亲吻自己的爱人,怜人却在这时候进来了。秋庭急忙将脸移去一边,对怜人笑笑。秋庭很疼爱怜人,这是个奇怪的孩子,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怜人就非常亲近自己,那明明是个怕生的孩子,却笑着叫他:“纯叔叔……”
怜人抱起吉他开始唱歌,那是秋庭梦里经常出现的旋律。秋庭发疯一般冲去怜人面前,他抓着怜人的手死命摇晃着问,这个曲子叫什么名字?怜人有些害怕,他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前年圣诞节时,爸爸教我唱的。
怜人继续着那熟悉的旋律,秋庭听着听着流下了眼泪;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流泪,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再属于自己的脑子了。没有人再记得空地上的他和他了,他和他都不记得了;就像十五夜守写给秋庭巴的情歌一般,写给谁的,为什么写,重要与否都罢。那原是护为秋庭纯唱的歌,唱的是护心中的秋庭。然而那一切都没有了,都成为了过去;秋庭家的房间已经退回给房东了,秋千已经拆了,空地也已经盖起了房子,那个黄昏时分的悠扬歌声再也不会出现了。
那份无人知晓的过去真的过去了,再美好再可惜,它总会被遗忘;历史上有多少事是无人知晓的啊,多么可惜,都跟随着记忆的主人埋去了土里;故事情节具体与否又能如何,十代二十代人之后它终会消散。只有震撼是具体的,情感是直接地,深入骨髓的温暖才是自己最永恒的存在;为什么会伤心已经不记得了,但那时那刻的伤心永远真实。
他们用音乐铭记自己的情感,而音乐又被怜人记录了下来;然后,护为秋庭做的音乐再由怜人继承下去。作曲的动机和作曲的背景已经没有人知道了,然而曲子的感觉还在,只要怜人静心聆听,他就能看到黄昏夕阳下那只荡漾的秋千。音乐就像那夹在书本里的小花;它默默地纪念着那温存的相会,和命定的离别。
人的感情原不需要理由。忘却了仍能哭泣,抹煞了也还会再次相爱,感情和感情不是脑子处理的结果,而是出于更加纯粹的本能。于是他还会再次爱上他,于是他还会再次与他相爱,哪怕是忘了,哪怕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他们会一次又一次地相爱,只要还能再次见面,他的爱人就只能是他。
不多时,护醒了,他睁开眼,对眼前的秋庭说,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祝福我的妹妹,一路好走。
回蓝品悠:
没什么的,这里连载的所有文估计真要拿沙发的话是100%拿得到的,这里根本没有人回啊 T T
谢谢您的称赞,文都是以前写的了,大学时的作品,牧藤系列的几乎都没放过来,但是其他的都放过来了,如果您喜欢的话就都看看吧。我自己最满意的是《和乐》及《镜子》,但又非常喜欢《火柴盒子》里的藤真呢。
至于《双生》,因为是完全自我的作品,所以写起来很轻松,也是很惬意的作品。
总之谢谢了,谢谢回帖,谢谢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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