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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春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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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还是迟到了。
在一群嫔妃命妇的目光注视下进殿的感觉着实不太好,不过静亭也早就习惯了给人这样行注目礼。目不斜视,走到太后面前行礼,编了一个来晚的缘由,就自己找地方入座。
尽管在座都是有身份的女人,但是静亭还是感觉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或鄙夷或探寻。
大家都安静地坐着,听太后慢悠悠说了一会儿场面话之后,就有人来收绣品了。
宫女捧着缠金丝的笸箩,站静亭面前。她有些心虚地拿出那方帕子,放在里面。
被那华美的容器一衬,更显得她拿出的东西忒苍白。楚江陵的这块,简直比她自己带来的那块还要素。不难想象他那心灵手巧的娘是怎样的奇女子。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还有东西垫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殿内气氛还不错。几十只金笸箩呈了上去,太后一一拿了过目。遇到好的、精细的,就特地拿出来给大家观赏一番,被夸奖的妃子命妇,便谦虚地推让几句。直到静亭的那块绢帕被拿起来。
太后瞧了一眼,似乎也被这一块白花花的玩意震得呆了一呆。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神色,随手放到一边,看下一个。
可,站在太后身边的几个女子中,却突然有一个轻呼了一声,将那帕子拿起来:“不知这是哪位姐妹做的?”
静亭没出声,反正也不是她做的……
没想到那女子不依不饶:“谁绣了这块帕子,难道还怕承认么?春会是圣上下令,太后打点的,这位姐妹拿了这样一块帕子送上来,莫不是成心驳圣上和太后的面子?”
殿里的女子都露出惊讶的神色来。
太后颦眉:“云嫔。”
原来这是云嫔。
静亭抬了一下头,她知道这个云嫔,听说敬宣对她相对还算宠爱。一年前她曾怀过一个孩子,但是后来被皇后暗中给落了。敬宣知道这事以后,还废过一个皇后。但是云嫔运气也不是很好,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怀过孩子了。
眼下,云嫔把事情上升到这样一个高度,再无人承认恐怕是不行。静亭只得离座,“这块帕子是本宫做的。”
云嫔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原来是公主,那倒也不为过。”
这话已经是在挑衅了,连太后脸色都不太好看,正想呵斥云嫔两句。却见她突然将帕子举起来,对光一展:“原来这里还有字呢。”
静亭一怔,她没有仔细看过那帕子。还有字,有什么字?
见到云嫔嘴角的笑意,她心中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但来不及阻止,云嫔已经开口念了出来:“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这个是苏轼的《红梅》)
静亭心中一凉!
脱口而出:“不是的!”云嫔却掩着口吃吃笑起来:“公主殿下说什么呢?难道臣妾念错了?”
静亭下意识去接那帕子。
云嫔也不躲,直接把帕子给她——正面是一副简单的梅花图,静亭双手有些颤抖地翻到反面。在右下角的地方,果然有细细绣上的一行小字。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这两句话的寓意是说:我无意于与你们之间的相交。迎合你们,只是为了不那么不合时宜罢了!
绢帕在手中被攥紧,揉成一团。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在皇宫这个地方,最忌讳的,就是故作清高。
殿内的人都沉默了,女眷们低着头。太后也不知说什么好。
半晌,云嫔才冷笑出声:“公主殿下不是想说,这帕子不是您绣的吧!”
“是……本宫绣的。”拿别人的绣品交上去,是另一项罪名,类似于欺君。
“那么公主,还真是不将圣上和太后放在眼里了?”
“只是一句诗而已。”静亭深吸了一口气,“随便从卷上抄来的一句诗,绣在帕子上应个景。云嫔娘娘如此多虑,远胜他人。倒是本宫是妇人之见,粗鄙短浅了。”
云嫔怒指着她:“——你!”
她管静亭叫“你”,这是乱了品阶的叫法。太后见这个空子,立刻站出来和稀泥:“云嫔不得无礼,此事不必再提了。”
底下有几个看不惯云嫔的妃子低声附和,又有同云嫔交好的出来指摘。一时间殿里嘈杂起来,竟没什么静亭这个当事人说话的机会。
就在这时,却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太监尖细的一声报:
“圣驾到——”
殿门被猛地推开,敬宣步履飞快地走进来,面上带着明显的怒气。
殿里瞬间鸦雀无声。
静亭低下头,指甲嵌入手心——从太监传报到敬宣进门,没有时间间隔。这说明他不是刚刚才来,而是已经站在门外很久。
暗暗思忖着自己方才有没有失言之处,随着其他女子一起下拜。
没想到敬宣却谁都不看,径直走到她面前。静亭只觉得下颔被人一下子狠狠捏住,疼得被迫抬起头来。敬宣愤怒的面容映入眼帘。
“皇姐的文才好啊!每次皇姐的诗句,都叫朕大开眼界!”
她很疼,但是不敢露出不适的神情。
天地良心,那句诗真的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她知道那条绢帕上面有那么一行要命的字,她是宁可撞晕字宫里被人抬出去,也是不会拿它来参加春会的。
此事并不是一句两句就可以推卸干净的,何况这殿上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她微微挣了挣:“陛下……”
敬宣收回了手。
她刚松了一口气,却又被他直接从地上拉起来!这次连太后都露出来惊愕的神色,忘记了阻止。敬宣拉着跌跌撞撞的静亭走出了殿门,到外面一把塞进龙辇。
“去流芳殿。”他寒声吩咐。
流芳殿是静亭十五岁以前,在皇宫居住的地方。
在那个时候,流芳殿有如冷宫。而现在,流芳殿就是冷宫。
静亭从没见过敬宣发这样大的火,即使是上一次左青潜入宫被抓住时,他也至多是讥讽她几句。
一路上静亭都被他死死抓着手腕,一直到进了流芳殿。敬宣将她向地上一摔,冷笑道:“皇姐的绣功较从前长进不少,朕今日没少长见识!”
流芳殿早已无人打理,此时宫人又都被他关在外面。殿内空空荡荡,话音传开,寂静冷清。
那块绢帕被他扔在地上。
“陛下。”静亭撑起上身。她不想把楚江陵受伤的事抖落出来,所以连解释都没有办法。只好定定地望着敬宣的眼睛,轻声道:“我对陛下从没有不敬之意,这是个意外。如果陛下相信我,就请忘了它。”
他半晌没有说话,像是在思索她的话。然后,他慢慢抬起眼,用一种极其冷漠而陌生的目光望着她。
“你要朕信你。”他像是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又喃喃重复了一遍,“你要朕信你……”
“你要我怎么信你?”他甚至不再称“朕”,一把将静亭从地上拉起来:“我这辈子最想信又最不敢信的人就是你!皇姐!”
他死死攥着静亭的手,几乎要将她骨骼捏碎一般:“我们小时候是怎么样的,就那样不好吗?皇姐,你是个女子,你不安心做个公主,为什么一定要和我抢!我才是天子,你不是真龙降世,我不信!”
静亭有点被他这个模样吓住了:“陛下,我没有……”
“我亏待你什么了?皇姐,你的府邸是我赐的,你的钱是我给的。你喜欢吃胭脂糕我给你留着,你喜欢珠宝字画我给你买,你喜欢那些男宠我让你养……你还不够?”
静亭微微一怔,珠宝男宠什么的也罢了……她喜欢吃胭脂糕,那是多大时候的事情了。当时她住太后宫里,但是只有敬宣那里有个宫女会做这种糕点,敬宣就经常用油纸装一包叫人送给她。后来太后说女孩子不要吃太多甜的,敬宣就偷偷地送。最后还是被太后发现,两人各抄了一遍《宫训》。
“父皇去了,母妃去了。除了皇姐你,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敬宣眼中滑过半刻的悲凉,却又化作一丝狠意,猛然甩开静亭的手:“连你也这样!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敬宣背对着她,单手扶着窗栏,双肩剧烈地起伏。
静亭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不如让他自己先平静下来。
空旷的殿内除了两个孤零零的人影,只余敬宣不规律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一阵细碎的脚步轻轻传来。
“陛下,宗正寺符央大人求见。”
敬宣淡淡瞥了她一眼——神色中已经不带浓重的愤怒,却也没有任何温度。
他转身向外走,没有对她说话。殿门被重重关上的时候,静亭听到他对宫人的吩咐:“看住流芳殿,不要让公主出去。”
脚步声渐渐消失。
过了很久,才有宫人试探地敲门,来问她是否需要什么。
被她挥退了。
坐在空荡荡的宫殿中。或许是因为敬宣方才的话,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不得不说,她心里也很不平静。
敬宣……是打算被她一直囚禁在这里么?
多么可笑啊,只是因为一条绢帕而已。她俯身将地上的绢帕捡起来,叠好。想放在身上,迟疑了一下,还是放在了一边。
短期之内,是没有办法把它还给楚江陵了。不知他若知道了这条绢帕,给她带来了这样大的麻烦,会是何种反应。
再想到符央。
符央面圣的次数还是很少的,这次求见,八成是听说了她的事情。匆匆从宗正寺赶来。
但是她也清楚,他这样做起不到到任何效果。如果不是最近他颇受圣眷,这样往枪口撞,说不定还有被敬宣迁怒的可能。
她幽幽叹了口气。
不是不担心,可是现在,被关在这样一个地方。她什么都做不了。
殿内光线昏暗,静亭发了一会儿呆,起身走到窗前,将封窗用的木条一根根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