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唯》攻君有喜

1、第一章

　　第一章

　　堰城地处偏南，六月伏旱，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

　　一国的边陲小城本该最是凄苦的，而这郾城偏偏占了长江四季航运的便利，加之央国与长江对岸的周国素来交好，七年前央国送质子入周国后，更是签下了两国贸易通商永不加税的和约，让郾城的商业贸易空前繁荣。不大的街道上店铺林立，各地商人买卖来往络绎不绝。真正是歌舞升平，其雄富竟是连央国都城康也比不上的。

　　只是这六月伏旱，却是与其他南方城郡一样，难熬的很。

　　那轮毒热头就这么在人头顶上挂着，烤得街上一点水汽也无，空气里翻涌着让人窒息的阵阵热浪。

　　这时候，便是再勤快的商人也不愿出来了，宁愿在会馆里头歇着，听听小曲儿，呡几口小酒，左右两个侍从扇着扇子，好不逍遥自在。

　　商人不来，店铺自然也不开了，繁华的街道顿时冷清了许多，只有街面上的灰尘确是不少的，风一吹就扬，总会眯了人眼。

　　青唯便是这时候被舅母赶出门的。

　　其实也不算赶出门。只是中午午饭时，实在饿的慌了，就多盛了碗饭。舅母的脸便沉下来了，叫骂着说家里米不多了，你一个人吃两碗别人怎么够，天这么热也没人愿意出去买米。全然不顾自家儿子面前的大饭盆都已经吃空了。青唯知道争辩也没意义，定会被骂得更惨，便低了头，道了歉，顶着毒日出来买米。

　　米店里的伙计午睡被他叫醒，哈欠连天的称了二十斤米给他，临走了还不忘狠狠地瞪了青唯一眼，怪他扰己清梦。

　　出门的时候，外面似乎更热了。

　　街旁的树上，叶子都蜷曲了起来，似乎真要被烤熟了。青唯扛着二十斤的米袋走在街中，右手遮着额头望了望天上的日头，被金灿灿的光辉一下子闪花了眼，眼前一阵眩晕，胃里也一阵阵的翻滚，留在胃里的中饭似乎要满出喉咙了。

　　糟，怕是中了暑气了。青唯低头想着，脚步有些踉跄，还是慢慢地向前走去。

　　“快让让，让让……”耳边一阵嘈杂，青唯扭头看了看街边，街边的残废老乞把手里的棒子敲着街面，敲得砰砰地响，嘴里还对他喊着，青唯只觉得更晕乎了，皱着眉看老乞，只见他嘴巴一张一合，神情焦急，却听不见他在叫些什么，只能继续向前走。

　　忽地，听见了一声马嘶鸣，声似惊雷一下炸响在青唯的耳边，接着是一阵劲风，卷起了地上的灰尘，青唯被一吓，手一松，肩头的米袋落了地，哗地一下，二十斤米倒了大半在地上。人也踉跄了下，狼狈地摔坐在地上。

　　这时，混沌的脑袋也清明起来了，微微抬了头看见四只雄健的马腿，再看边上，两旁也有数不清的马腿，晃得青唯又一阵晕，赶忙闭上了眼睛。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见着马队来也不知避吗，丢了你命事小，惊了公子的马，误了事可如何是好！”洪钟般的愤怒吼声直震得人耳朵生疼。青唯这才知道自己怕是闯了大祸了，挡了不知是哪位贵公子的路，看这架势便不是自己这种蝼蚁小民将惹的起的。便心想着赶紧认个错好了，磕几个头，多喊几句吉祥话，说不定就被放过了。

　　打定了主意，便赶紧抬了头，正要开口，却被眼前一片的墨紫底色银线绣祥云的华贵衣袍晃乱了心神。

　　再往上看，便逆着光影，瞧见了那人微尖的下颌，然后是紧抿成一线的薄唇……

　　青唯呆呆地瞧着，脑子里空白一片，也不知用什么来形容，只极浅薄地觉得好看，顶顶地好看。
　　不是如娈童般的阴柔之美，或是月华般的清雅脱俗之美。那是男人的威严魅力发挥到极致，而产生的恍若神邸的样貌，尊贵华丽得像头顶的日光。。刀削斧劈的轮廓，又在细节上细细雕琢，便得到了那几乎完美的侧脸线条。阳刚之美，贵在让人不敢亵渎，只在心中膜拜崇敬。

　　青唯不自觉地睁大了一双剪瞳，像要把那华丽的风景牢牢吃进眼里……
　　却见那人也低下了头来，青唯便看清了他的眉眼，深邃内敛，眼瞳墨黑，叫人看不出波澜，在刺目的阳光下微微眯起，只有眉间皱起的细微的纹路证实着他的耐心有限。
　　那目光沉静，却让青唯不敢直视，只能慌乱地低下头去，眼神躲闪，像只受惊的兔子……于是，他也就没有瞧见，那人低下头撞上他的眼神时，一刹那的怔忡……

　　青唯低下了头才发觉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心中一慌，赶紧站起身跪到一边的地上，开口道：“小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莫与小人计较，小人定铭感五内，永生不忘公子的恩德。”一段听似诚恳的套话说完，手心里全是汗，又急忙磕了头，想着这公子既然有事也就没时间和他计较了，心中才稍稍平静了些。

　　“你……”有人开口。不是方才的声似洪钟，而是轻轻缓缓的，醇厚悦耳，像是古老的羯鼓敲奏出的乐章，浑厚悠远，直压到人心上。

　　青唯忙竖起耳朵听，心想也不知这公子到底要怎么处置他，便又惶恐起来。
　　“没什么大碍吧？”
　　啊？
　　青唯猛地一抬头，双眼瞪得圆圆的，他刚刚是听错了吗？

　　却见那人眉头舒展，凌厉威严的气势尽褪，显得平易近人起来，他笑道：“方才可摔伤了？”

　　青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以前见人冲撞了官队也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啊？

　　“小子！公子问你话呢！倒是答啊！”见他久久没吱声，边上便有个随从忍不住出来训斥。

　　“小……小人没……没什么事……”青唯涨红了脸头埋得低低地，支支吾吾地答，“是小人冲……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见谅”

　　“无碍就好，那，起来吧。”马上的贵公子弯了眼睫，扬了唇角，微微倾下身，向青唯伸出了手。

　　青唯抬头，那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就在他眼前，顺着方向看去，便是那人柔和的笑容，一下子，撞进了心里……
　　脸上有些发烧，不知所措地，只好重新低下头，道：“小人不敢，是小人冲撞了公子。”

　　“没什么不敢的，起来的，不怪你便是了。”轻缓的声音飘荡下来，忽地，便让人有了勇气，青唯缓缓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然后便被猛地攥紧。

　　青唯顺着那股力道直起身站立，而后才咬咬唇，鼓起勇气抬头看向马上的贵公子。却看到那人瞧着他的身后，道：“人是没事，可你的米只怕收不回来了。”口吻颇为惋惜，脸上却还是笑着的。

　　青唯这才想起麻烦的事儿还在后头，二十斤米撒了大半，这回不知道会被怎么罚，眉头紧紧锁起，凭舅母的为人，这次把他打个半死都是轻的了，只怕是连人都做不了了。
　　心中涌起一阵悲愤，自父母去后，舅母和表兄只怕半分都没把自己当人看，一点小错便非打即骂，却也不想想他们平日里吃的用的都是自己父母的遗产。
　　越想越觉得委屈，都忘了还有人在眼前，自己的手还紧紧地攥在那人的手里，眼泪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眼前模糊了一片。

　　青唯并不知道自己那副几欲落泪的模样完完全全地落在那人眼里时，像一根针刺入了他心中仅存的一片柔软之中。
　　那双含泪的清亮的眼啊……
　　“怎么了？”萧桐蹙了眉，问道。眼前的少年没有艳丽的容颜，潸然的模样却那么容易地走近了他的心里。

　　“啊？”青唯顿时反应过来，脸颊湿湿的，自己刚刚居然在一堆陌生人面前哭了出来，当真是，丢人现眼……
　　“我，我……没事。”慌慌张张地抬起袖子胡乱地抹去眼泪，又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还被人攥在手里，便又慌忙地想要抽离，却发现，那力道是自己挣不过的，就开口：“公子，若是没事，小人能走了吗？”

　　萧桐看见他慌慌忙忙的样子，自己攥着的瘦小的手也在手心了小力度地挣扎着，便说：“你若是心疼那些米，我倒是可以帮帮你，不知道你需要多少？”

　　“帮我？公子是说能帮我买回？可我是没钱了的。”青唯诧异，一双剪瞳便习惯性地瞪起，这公子不但不怪他冲撞，还要帮他买回二十斤的米？有这么好的贵族子弟吗？

　　“帮你自然不需要用你的钱，说起来，我本就是有责任的。”萧桐看着他瞪得圆圆的双眼，眼角还有些许的泪痕，将落未落的模样，不禁又笑弯了唇角，“那……你到底要多少呢？”

　　青唯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心中暗道，自己今天看来是遇到好人了，看这人的华贵气度，该是不在乎这点小钱的，那索性就让他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吧。
　　这种想法似乎很势利，可青唯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只是个要为吃穿发愁的小老百姓而已。于是便开了口：“方才我买的是二十斤新米，而且产自周国芦湖郡。”

　　周国芦湖郡，盛产稻米。芦湖稻米口感上仅次于周皇室贡米，而产量却比贡米多出千倍，因此便有多数在市面上流通，为各国各地百姓所爱。产量丰富了，价钱自然也就不那么贵得离谱了，约莫是一般稻米的两倍。郾城富饶，大多数人家都是吃得起的。
　　但是，这大多数人里并不包括青唯。
　　青唯的父母原本是在长江上跑航运的，替远路来的商人将大宗货物运过长江，而后收取一定费用，因着夫妇二人的性格极好，收费也较其他几家更便宜些，生意便极为兴隆，几年下来便攒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财富。青唯是家中的小少爷，口味极刁，非芦湖米不吃。
　　但在六年前，两人却在江上遇上了穷凶极恶的水匪，货物被一抢而空，夫妇二人双双遇害，只留下了青唯一个九岁的孩子交予舅舅一家抚养，家中财富便理所当然地为舅舅所占。
　　按理说，这大笔的财富足够青唯一生丰衣足食，可舅舅为人极是荒唐，有了这大笔的财富后便迷上了赌钱，郾城富饶，有的是花街柳巷酒楼赌坊，没几年就把钱输得干干净净。而舅母又极为凶恶势利，视青唯为眼中钉，从没好脸色给他看，只要他一开口就是错，便也养成了青唯寡言的习性。
　　从家中的小少爷一下成了寄人篱下的可怜虫，青唯自然再也没了挑食的权利，何况因舅舅的荒唐，家中也买不起价格比普通稻米贵出一倍的芦湖米。

　　可眼前的公子既然说要负责，那么不敲一笔就太可惜的。

　　想来，这样的贵公子也一定不认得芦湖米与其它稻米的区别，小人青唯在心中暗暗盘算着。

　　“呵……”萧桐望着眼前的低着头说话的少年，笑道：“你这是打算坑我了？据我所知，周国芦湖郡所产的米粒粒饱满，白如冬雪又通透非常，可你这米粒小，白中带黄，毫无光泽，你说这是芦湖米，我看应该产自郾城后头的石城，而且还是上年的陈米，小兄弟，你说，是也不是？”

　　他笑得像只狡诈的狐狸，青唯却噌一下红透了脸，自己可从来没有骗过人啊，第一次骗人就被识破了，真是的，这看起来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怎么会对稻米的成色怎么熟悉！
　　真是，难堪得要死！
　　青唯咬紧了唇，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萧桐只是想与他开个玩笑，本以为他会努力争辩一番，不想他又变回了刚才那副欲泣的模样，让自己忍不住地要去心疼他，便俯下身，连忙安慰：“好了，莫哭莫哭，我这就让人把你的米买回来，好不好？”

　　青唯一听只觉得更加难堪，脸上红得像要滴血般，想也不想地大吼：“不好！”

　　两人就都愣住了。

　　“你小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呢！公子对你好言相向，变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啊！”边上有人厉声呵斥。

　　青唯幡然醒悟，自己还真是活腻味了，居然吼那位贵公子？方才的冲撞已是大不敬，那现在……
　　一想便浑身一颤，冷汗从额上滑落下来。
　　“我……我不是……”细弱蚊蝇的嗓音小声辩解着，委委屈屈的样子直直撞入萧桐的眼。
　　这个人哪……

　　“元时，退下。”萧桐皱了眉，冷声吩咐，又缓了声线，朝着青唯说，“你别怕。”

　　“不……是我……是小人，不该……”青唯脸色已由红转白，身子哆哆嗦嗦，连眼泪都吓回去了。

　　萧桐握着他的手又收紧了些，继续安慰：“你别怕啊，我又不对你怎么样，你放心，要不我这就让人替你把米买回来，好不好？”

　　青唯听着他的话，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总觉得那低沉悠远的声音里似乎含着一丝的颤抖。
　　嗯？明明在害怕的人是自己啊。
　　看来确实是幻听……
　　心中似乎平静了些，却也不敢再抱着贪小便宜的念头了，老老实实地答道：“小人不敢，一直就是小人的错，是公子宽宏大量不与小人计较，若公子无事，小人便要回去了。”

　　“别老是小人小人的，你没有名字的吗？”萧桐有些不悦，他听不得这个少年用这样一副好声音说着那么卑微的话。

　　“啊？”青唯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这位贵公子会问他这样一个小人物名字，却也再不敢造次了，就回答：“我……我叫青唯。”

　　“青唯？”萧桐挑眉，“你姓青？当真古怪”

　　“啊？不，不是，我姓赵，赵青唯。”

　　“姓赵啊，那么，赵公子还要不要那二十斤芦湖米了呢？”萧桐问。

　　怎么又扯回来了？青唯想着。
　　“不要了，这件事与公子无关，是我的错。”

　　“这可不行。”萧桐从左侧一随从的手中接过布袋，“你瞧，都买回来了。”

　　青唯惊诧地抬头，自己居然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对面有人离开然后买了米回来。

　　“收好。”萧桐将袋子递过，忽而又缩了手，说，“挺重的啊，要不，公子我就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去好了。”

　　“公子。”被喊为元时的人低声道：“我们不好再耽搁了。”

　　青唯便忙说：“不，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公子替我买回了米，我万分感激，若是再得寸进尺也太不知好歹了。”

　　萧桐略一低头，笑着将袋子地与青唯，道：“那好，赵公子，后会有期。”

　　“是。”青唯接过布袋，向萧桐鞠了个躬，“谢谢公子。”
　　然后将袋子扛在稚弱的肩上，向前走去。

　　而那一匹匹的骏马便向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公子，属下不明白，何必与那么个小子浪费时间”元时问道。

　　□□的骏马四蹄生风，萧桐身上华丽的墨紫锦衣在风中扬起翻飞，几缕发丝散乱在耳边，随风飞扬，嘴角勾笑，“他，很有趣。”
　　说完，双腿用力一夹□□的骏马，马儿一声嘶鸣，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有趣？哪里有趣？元时想，明明是个木讷的小子啊。
　　不知道主子怎么想的，只好也加快速度跟了上去。

　　青唯。萧桐在心中默念。
　　剪瞳含水，真是双漂亮的眼睛。
　　还有，那副声音，真好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