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知木栖一

88、霞光

　　尽管舒沉一直向简爱述说想要见朵朵一面的想法，但直到朵朵即将进入无菌舱的当天，简爱才心软让这对亲生父女见上了面，并且提前约法，不许舒沉当着朵朵的面以父亲的身份自居。毕竟朵朵还小，简爱不想让父母辈的纠葛影响到她。
　　没想到舒沉还是答应得很爽快，见到朵朵时不多说一句话，只自称是来捐骨髓的好心叔叔。不知内情的朵朵为感谢他提前准备了很长时间的礼物，举起小手送给他一只亲手捏制的粘土娃娃。舒沉小心翼翼接过来后很明显红了眼眶，连一旁的简爱心中也闪过一丝不忍，但想起他曾经做过的恶事，厌恶感瞬间压倒了一切。
　　小孩子做的工艺品肯定不会有多么精致，但舒沉却仿佛捧着一个稀世珍宝，他如同孩童般无邪地笑道：“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个礼物的。”
　　朵朵很开心，也天真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
　　简爱惊悚地发觉，朵朵的长相明显随她的父亲，尤其是笑起来时的模样。
　　手术当天，虽然实际见不到朵朵，但纪清平还是出现在了手术室门前，一同来的还有不放心他的明枫。再加上简爱和赵凌远，四个人等待了许久，且因为不安焦虑，期间没有任何交流。当手术结束并全程顺利的消息传来，情绪松懈下来的同时，简爱忍不住伏在赵凌远的肩头哭泣起来，赵凌远拥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以作安抚。虽然手术成功后还可能会有排异反应和感染风险，未来的路艰难且漫长，但至少还有无尽的希望在等着他们。
　　坐在一旁的纪清平也落下了眼泪——那脆弱的美好终于被他守护住了，以他的残破之躯，终于弥补了当年父亲的遗憾。
　　他忽然感觉很疲惫，他将头靠在明枫宽厚的肩头，明枫伸出手臂揽住他，虽彼此无声，却同时感觉无比的满足。
　　骨髓移植后，简爱对舒沉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但警惕心依旧保持着。后来她知道这人与明桐的协议，也知道他应该不会再去找纪清平的麻烦，便开始稍稍放下心。她偶尔会接到舒沉的电话，询问朵朵的身体情况，当得到朵朵状态良好的消息时，电话那头的反应也明显很开心。
　　之后再接到舒沉的电话，是关于这人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消息，舒沉希望她能够到机场送一送自己，正好面对面聊一下朵朵的近况。
　　他毕竟是朵朵的亲生父亲，再加上最近期间表现一直很老实，仿佛终于因为女儿而幡然醒悟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次见面。
　　他们约在机场中的一家咖啡厅，舒沉向她要了几张朵朵的照片。当望着照片时，舒沉脸上出现了欣慰又愧疚的表情，他抬起头，对简爱说道：“我真是个糟糕的父亲和伴侣，如果我当初不是出国留学，而是留了下来，我们应该早就结婚了，你和朵朵也能过得更幸福。”
　　简爱道：“就算那几年里没有你，我们也过得很幸福。清平虽说和朵朵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一直在尽自己的所能照料我们，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完美的父亲。可是你却对他……”
　　舒沉急忙打断她道：“是我对不住你们。我也是昏了头了，朵朵毕竟是我的女儿，你曾经也是我的恋人，而你们都被他夺走了，我只是有一些不甘心。”
　　“分明是你先舍弃了我们，你不做出自省，却一味的折磨他人吗？”简爱感觉对方简直不可理喻。
　　舒沉如同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垂下头说：“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了，我现在也很后悔……”
　　看到对方真心悔过的模样，简爱有些心软了，说道：“伤害已经铸成，就算后悔也没用。你以后到新的城市好好生活，善待身边的人，不要重蹈覆辙就好。”
　　舒沉红着眼睛抬起头，小心翼翼问道：“那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和朵朵吗？”
　　简爱硬下心肠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再来打扰我们，这对所有人都好。”
　　“但我想要做出弥补。”舒沉反应激烈，“当年我只是个穷学生，给不了你和朵朵什么。现在我学成归来，也挣了些钱，我能让你们过上很好的生活。我依旧爱着你，所做一切只为让你们回到我身边。”
　　如果是当年那个刚刚大学毕业、只一味沉浸于爱情的简爱的话，恐怕她会信了这一番话。而如今她已为人母，深深记得朵朵需要救命时，众人却遍寻舒沉而不得的恐惧，这是一个能拿自己孩子的性命做筹码的人，她不可能轻易相信他。
　　更何况他曾经狠狠伤害过纪清平，就算她内心动摇一点点，都是在背叛他们之间的友情。
　　简爱道：“在你当年决定离开我们的时候，你和我就不再有可能了。”
　　舒沉的脸上顿时露出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眼泪缓缓落下，简爱有些不忍，但还是坚持将视线从对方的脸上移开，不为所动。
　　不知过了多久，简爱忽然听到舒沉的声音传来，“真没意思啊。”
　　她讶异中转回头，看到对方此时已换了一副面孔——舒沉眼角依旧还有流泪的痕迹，然而嘴边却挂着一记直击人心的恶毒的笑。
　　“我还以为你能上当呢，看来这几年你的心智成长不少。”舒沉连说话的口吻也变了，不再是刚刚诚恳真挚的语气，转而换成一种玩世不恭的语调，仿佛折磨他人、玩弄人心只是他的小游戏，“如果我能把你和朵朵骗回我身边，对纪清平绝对是个打击。可惜啊可惜，现在的你不好骗了。”
　　简爱此时头脑一片空白，震惊中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人居然还在演戏，对女儿的爱意及悔过全都是假的。
　　舒沉继续自顾自说道：“不过，最后还是我赢了。你也看到了，朵朵多么像我，又流着我的血脉，纪清平只要看到她，就一定能想起我。你说，纪清平会再爱她吗？还是会恨她？这两种交织的情绪应该能够折磨他一辈子。”
　　简爱全身发冷，仿佛已坠入冰窖中，她问：“你为朵朵捐骨髓只是为了继续折磨纪清平？如果见面时发现朵朵不像你，你还有可能临时变卦？”
　　舒沉很干脆的回答：“是的。”
　　简爱第一次发现，竟真能有人做到恶毒至此，就算自己得不到实际的好处，也不会让他人好过。
　　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这个人一般，简爱死死地盯着舒沉的脸问道：“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还是你当初和我交往时就在演戏？你和我讲过你原生家庭的事，那些都是真的，你当时的悲伤和痛苦也是真的，还有你身上的很多伤疤，这些都是我实际看到的。”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那只是我得到同情和信任的捷径，只要有用，可以讲给任何人听。”
　　舒沉站起身，拿过行李箱转身离开。刚迈过几步，他仿佛想起什么，折返回来对简爱眉眼弯弯地笑道：“对了，我从来没对你说过。其实我留学的机会早就下来了，但我刻意拖延到了你怀孕五个月才走，你应该明白我为的是什么。”
　　说罢他彻底离去，留下简爱一人在原地浑身发冷。
　　她有些恍惚，仿佛刚刚经历了个十分可怕的噩梦。走出机场第一件事，就是来到纪清平的家，并向对方讲述刚刚与舒沉的对话。
　　纪清平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而是释然一笑道：“我并不认为朵朵像他，朵朵是最可爱的小天使，他不能和朵朵相提并论。”
　　得到这样的回复，简爱总算稍稍舒了心，心有余悸道：“还好他已经走了，有明枫的大哥的威慑，他应该不会再来骚扰我们。如果这世上有恶魔，恐怕就是他这样吧……最恐怖的是，我们还拿这样的人没有办法……”
　　纪清平安慰她：“总会有办法的，明枫和他大哥已经商量好了，会长期雇佣私家侦探暗中调查他，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终有一天能找到证据的。”
　　简爱更加放心地点了点头，随后她发觉纪清平正用一种担忧的眼神望着自己，便问：“怎么了？”
　　纪清平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我有些担心你，那人是你的初恋，结果却是以这样不堪的方式收场。”
　　“这么多年了，我对这人早就不报有希望了，自然不会再有失望。再说，他并不是我的初恋啊——”简爱俏皮一笑，仿佛又是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我和你说过，我的第一个暗恋对象是你，就算那只是孩童时懵懂青涩的感情，但就和珍宝一样埋藏在我心底最深处。也是它暗中给予我力量——就算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渣又如何，那只是我运气不好，又不是我眼光有问题，因为我最初喜欢的，分明是个如同珍宝的人。 ”
　　纪清平倍感欣慰。对方远比自己想象中坚强，应该不再需要他的庇护了，他知道简爱和赵凌远的感情目前进展得很顺利，朵朵骨髓移植后也已经成功出仓，他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简爱走后，纪清平看到快要到明枫下班的时间，于是出门坐车来到明枫所在的公司。明枫一出公司大门就看到了他，惊喜道：“你是来接我的吗？”
　　纪清平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悠闲地向停车场走去，途经一间便利店，进去随便逛了逛，发觉冰柜里有一款双色冰，和他们少年时吃的那款很像。结账后出来，他们一人分一支，一边吃一边继续走。
　　明枫道：“好像味道不一样了。”
　　纪清平笑道：“何止，价格也不一样了，涨了起码十倍多。”
　　冰棍吃完，纪清平也向他讲了自己与简爱的对话，明枫听后气鼓鼓道：“这个舒沉怎么还不消停，就算明面惹不起我们了，也要暗搓搓地恶心人。”
　　“无所谓了，反正我不会再被他拉入深渊了。其实他在不断拉扯他人坠入深渊的同时，也在坠毁自己作为正常人的人生，他迟早会被吞噬的。”
　　“你说得对。”虽然现实里有不少悲观的例子，但他们都坚信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明枫说道：“你和简爱都是被同一个人伤害的，可是冥冥之中你们又彼此救赎，没有叫恶人得逞，上天还是帮着我们的。”
　　纪清平忧伤地笑道：“我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如果没有你和朋友们的帮忙，没有你和你哥的财力势力，恶人还是会得逞的。你不觉得我经历的一切像个童话故事吗？如果不是你深爱我，你早就被我的疏离冷走了。如果不是你有深厚的家庭背景，你是救不活我的。”
　　明枫连忙制止他的胡思乱想，“哪有那么多如果啊，再说你要相信你的坚强，是你用拳头将他打倒的。”
　　“但现实中，很多人少年时的阴影会被深埋起来，就算那人已经长大，已经变得很强大了，也不会再有面对面击败阴影的机会。而我的阴影主动送过来叫我打倒，让我弥补少年时的遗憾，已经是超越无数人的好运了。”
　　明枫心痛道：“我比任何人都明白你这些年的辛苦，就算是好运，也是你应得的。”
　　纪清平微笑道：“说实话，当时并没感觉到辛苦，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些累了。”
　　他们此时已经坐进车里，明枫握着方向盘道：“要不要继续我们大学时那场未完成的旅行，现在就出发怎么样？我可是盼了很久，正好一起散散心。”
　　眼看明枫发动了汽车，纪清平吃惊道：“这就出发吗？不回家收拾一下行李再走？也不先请个假？”
　　明枫笑道：“行李到那再买，假路上再请呗。”
　　汽车行入城市晚高峰湍急的车流中，夕照的阳光将所有车和人笼在橙色的光晕中。来到高架桥最顶端时，纪清平隔着车窗望向远方的地平线，心中也无比期待这一场旅行——这么美丽的晚霞，明天一定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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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是2012年开的坑，今天总算写完了……虽然花了11年多，但我总算在无尽的内耗和摆烂中完结了它……
　　写文过程中想通了很多事，很感谢它又觉得对不起它。当然，更对不住的是追文的读者，实在对不起。
　　接下来会努力填完专栏里剩下的两个坑，不过我写文又慢又内耗，建议等完结了一起看。其实选择先填完这个坑是因为这篇的故事脉络最简单，结果还是二十万字了才完结，剩下两个坑字数更不敢想。其实不太喜欢写长了，对我来说挺耗电的，也有很多新文想开坑，但还是一边鞭策自己一边拖延到死。
　　慢慢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