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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上巳 ...

  •   时间刚入河清五年,高齐朝堂便得到了一封来自陈国的讣告与一封国书。

      讣告内容很简单:在之前一年间病情多次反复的陈帝陈顼最终还是于除夕崩逝,陈国为其上庙号高宗,谥曰孝宣。

      国书内容则更为简略:元月二十日,陈皇太子叔宝奉遗诏于柩前继位,下诏以明年改元至德。鉴于两国姻亲,遂遣使告知。

      讣告与国书可谓精简至极,但高齐朝堂却清楚陈国这段时期的内情。

      陈顼过世不足一旬,即河清五年的元月初六,陈始兴王陈叔陵率已投靠自己的部分禁军公然闯入陈顼停灵之处,守灵的陈叔宝于混乱中被砍伤昏迷,其母柳皇后拼死将其救下,而后东宫亲军暂时打退陈叔陵,将陈叔宝与柳皇后护入承香殿。

      待到暂时安全后,柳皇后立即命人传信宫外,命宰执重臣速至建康宫救驾。

      元月初七,太尉孙琦与司空何康亲自带兵平叛,陈叔陵所率禁军望风而降,陈宫之危遂解。

      至同月十二日,陈叔陵叛乱被彻底平定,陈叔陵及其党羽于建康民居中被擒。

      随后,在宰执与宗室的拥护支持下,陈叔宝登基为帝,是为陈后主。

      并于同日,册立太子妃沈氏为后,宠姬张氏为贵妃,礼同中宫。

      而与陈后主登基仪式同时进行的便是对陈叔陵等叛党的拷问。

      元月二十五日,即陈国新主登基五日后,陈后主下令诛杀陈叔陵满门,与其牵连者判夷三族。

      强敌陈叔陵死后,陈后主自觉帝位从此稳固,万事大吉。

      其秉性当即暴露无遗,次月便大肆征用民夫,大增徭役,于建康及其周围广筑殿宇楼阁与佛寺。

      前者用以满足其骄奢私欲,后者则是寄托了佛教徒祈求佛陀庇佑自身与陈国的心愿。

      南朝本就久经战火,民生凋零。南陈建立后,休养生息便成了最大国策,这才让奄奄一息的江南重新焕发生机。

      陈顼在位后期,即使经历了几次与高齐的重大战争,国力大损,但因陈顼为首的朝廷尽力挽救,民间受损倒也有限。

      然陈后主登位后所作所为,却是件件毁损民生,桩桩视人命如草芥,令南陈上下民怨沸腾,是以登基不足三旬,南陈便已爆发了四五桩起义,使得南陈朝廷疲于镇压与处理后续事宜。

      南陈自此国势日衰,三朝先帝殚精竭虑创下的基业,也于陈后主登位起,逐渐败落。

      ※※※

      齐邺都,东宫

      书房内寂静无声,御案周围堆着重重叠叠的奏疏,案前赵书庸静候一旁,看似是恭敬闭言,实则却是神游天外。

      “换。”忽然间的一声命令惊醒了赵书庸,生怕被看出方才的懈怠,他忙上前更换奏疏。

      “你要实在闲着无事,就去清查几遍上巳节的节礼。以防万一。”案后的高纬点了点奏疏封皮上的日期。

      正是三月初一。

      赵书庸双颊立时一红,原来高纬早就知道自己心不在焉。

      他抬头悄悄观察高纬神色,在确定了她并非是嘲讽反语后,大着胆子上前道:“三月初三上巳,宫中会过节,而民间也会过节。”

      高纬抬眼看向话未详尽的赵书庸,微微扬眉,示意他继续。

      赵书庸顿时足了底气,继续道:“您不如同那两位一道去宫外共度此次上巳节,宫外的上巳可比宫廷中的有趣得多。而且也能增进你们三位的感情,自从除夕之后,就。。。。。。。”

      话还未说完,高纬便横眼望去,吓得赵书庸声音逐渐变小,头也低了下去。

      本以为是自己自作聪明揣测错了主子的心意,却不想高纬在重新拿起奏疏后,淡淡说了一句:“那就去准备吧。”

      “是,奴才这就去禀报两位太子妃。”“你也是代表我,那不如由我亲自邀约。”

      “这。。。”见赵书庸欲言又止,高纬略一琢磨,便明白了他的担心。

      “虽然这段时间我与她们之间有些莫名尴尬,但邀约上巳是好事,她们应该不会令我落了颜面。”面上说得相当信誓旦旦,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番话多少底气不足,毕竟她至今想不通这种尴尬的氛围因何而成。

      不明高纬真实心声的赵书庸却彻底放下了心,随即向高纬请求前往府库检查节礼,被拧着眉的高纬不耐烦地挥手赶走。

      而在赵书庸离开不久,高纬到底还是没忍住,没好气地将奏疏扔开:“一个让我气顺的都没有。”

      ※※※

      三月初三,上巳,邺都,西山

      在照例进行以皇帝为首的主繁衍的高禖之礼后,男子在太常少卿的礼令声中依次退下入座,女子则随之上前,向天子行礼。

      天子端坐御座,颔首回应,随后从内侍递来的白玉瓶中取出柳枝细条,以瓶中甘露挥向前方,寓意赐福添运。

      端坐御座下首的高纬安静等着两位太子妃,但由于赐福仪式以辈分为次序,轮到二人的时间自然不免变长。

      高纬等得百无聊赖之际,身后赵书庸突然凑到她耳边道:“皇后娘娘请您过去。”

      高纬转头,顺着赵书庸示意的方向,望见了不远处一覆着轻纱的轿銮。

      “母后。。。她不是说要在宫中休养吗?”尽管疑惑,但高纬还是起身走向轿銮。

      实际上以往这晨露赐福仪式,是由帝后一起主持的。

      可不巧的是,今年上巳前夕皇后忽感风寒,咳嗽不止,因此皇帝准许皇后于宫中休养,免受颠簸劳累之苦。

      却不想胡曦岚竟还是来了。

      待到高纬行至轿銮前,銮前两侧轻纱当即被掀开,一身素衣的胡曦岚面容沉静地端坐中央。

      “母后。”高纬轻唤一声。

      “太子,近前来。”高纬微微一愣,随后乖顺地向前俯身,半个身躯堪堪挡住皇后。

      “母后身子想来已经大好,但西山到底离邺宫、颇有些路程,母后何苦。。。”

      高手纬错愕地望着皇后抚上自己额角的手,心中的讶然令她止住了余下的话。

      接着只听皇后问道:“太子今日要同两位太子妃一起出宫过上巳?”

      “是。”斟酌了一下措辞后,高纬又道:“母后病中无需挂心东宫琐事,多思于养病无益。”

      胡曦岚却只是微微挑眉,道:“虽已成婚,但你毕竟弱冠未至,本宫多记挂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话音刚落,又陡转话锋:“况且要不是存着这份记挂之心,只怕要到不知何时才能了解到太子如今竟如此有主见,竟请求陛下不要告知我,你要出宫之事。”

      顿了顿,扬眉问道:“太子这也只是为了不让本宫多思多虑吗?还是因为知道本宫不同于陛下,会追问去处?”

      说罢,就轻轻吐出六个字:怀恩坊、瑶云寺。

      高纬眉头微蹙,这竟真是今日要去的地点。

      沉默片刻后,高纬答道:“储君俨然成人,皇后仍要样样刨根究底吗?”

      胡曦岚霎时瞳仁一震,难以置信与难堪之情立时升腾于胸,她未料到高纬居然能将话这份上。

      胡曦岚怒极反笑,道:“高纬,滚下去。”

      高纬面无异色,似是完全不觉屈辱,依然恭敬地行礼告退。

      转身之际,听到皇后冷冷一声:“回邺宫。”

      不远处的赵书庸见高纬走来,忙迎上去,却被高纬狠狠一瞪:“以后帝后派来的人你都给我掂量着,再事无巨细都禀报,你就给我滚出东宫!”

      赵书庸大吃一惊,略一思索,明白过来主子这是知晓了自己将今日的去处告知了皇后。

      赵书庸冷汗顿现,亦步亦趋地跟上高纬,不住地告饶谢罪。

      总算在两位太子妃返回席位前,赢得了高纬没好气的一声“行了,退下!”

      尚未落座的斛律雨刚好听见这话,才发现高纬满脸不悦,又见退下的赵书庸近乎是感激涕零的模样后,纳闷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赵书庸接话没接好,惹了我生气。”高纬随口说出早已想好的借口应付斛律雨的询问。

      斛律雨不疑有他,轻轻颔首,不再追问。

      待到诸女眷皆归至席位后,太常少卿向天子奉以白银所制的杨柳枝与精绣龙、凤、朱雀、玄武及麒麟五神兽纹的黄绢。

      皇帝顺势接过,将黄绢轻柔细致地缠住银柳枝,只余枝首,随后银柳枝被放入高禖神像左手的玉瓶中,以示将皇室多子多福的祈愿传递于神明。

      柳枝放毕,皇帝退后一步,朝着神像俯首作揖,其他人等则在太常少卿的礼令中行跪拜大礼。

      高禖之礼彻底完成后,皇帝并未多留,命人传了一句:“圣体不豫,先行回宫”后,皇帝銮驾便浩浩荡荡离开了西山。

      而仍在西山的众人都明白这也是默许了他们之后可以自便行事。

      于是,皇帝銮驾刚走,高纬便与斛律雨、陈涴一同换上了百姓便服。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尽管做足了功夫,三人还是在离开西山不久,被撞上的宗室认了出来。

      所幸只是几名远支宗室,并不敢与乔装的储君多作交谈,与高纬颔首示意后,当即让开了路。

      ※※※

      待到怀恩坊的瑶云寺时,寺前寺后早已游客如织,人声鼎沸。

      高纬微微一怔,转身询问坐在马车前的赵书庸:“进寺的小路往哪儿走?”

      赵书庸立刻从怀中掏出地图,而后指着一条道:“从这儿走!”

      高纬看了一眼所指之处人头攒动的景象,蹙眉朝着马车道:“不要探头,不然我们更要走不了了。”

      此言一出,赵书庸为首的周围人等皆忍俊不禁,不过也未说出反驳之言。

      此处本身就人声嘈杂,高纬的存在虽然使得人群更加拥挤了一些,但到底因为是男子身份,造成的影响有限。

      可若是相貌出众的斛律雨与陈涴再露出真容,只怕一行人会真的走不出这人流。

      ※※※

      瑶云寺内

      小僧弥领着三人循着寺内小径走向大殿,而在她们的前后左右,同行护卫乃至于赵书庸都谨慎跟着,生怕三位年小身弱的主子会被冲撞。

      但令众人意外的是,大殿内虽然供奉的是佛教常见的诸位神铸,但内殿却可以从外侧望见趺坐蒲团的素袍道人。

      小僧弥察觉到了他们的疑惑,当即解释道:“本寺信奉佛道本一体,因此在寺中辟出偏殿与单独厢房供以云游道人与我论两家之义和休憩。”

      闻言,高纬顺嘴问道:“那偏殿供奉是哪位神铸?”“偏殿神铸随四季而变,今日供奉的正是主高禖之神(主生育繁衍)——伏羲与娲皇。”

      高纬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回首恰好与斛律雨视线对上,虽未开口,却不约而同地向对方挑了挑眉。

      一旁的陈涴佯装未见二人互动,只面色如常地从小僧弥手中接过佛香。

      待到上香祝祷完毕,小僧弥立即凑到三人跟前:“距离午食尚有一段时间,寺中风景尚可,不如由我带三位逛逛,到时正好入厢房食用午食。”

      高纬微微点头,似是同意,却在转首之瞬朝着斛律雨动了动眉宇。

      斛律雨会意,道:“既然还不到时辰,不如带我们拜访一下偏殿中的那位道人。”

      小僧弥一怔,而后默然,似是在考虑,

      高纬顺势上前,笑道:“若是不愿,无需勉强,至多不过是我们添些遗憾。”

      话音未落,赵书庸立即冷冷横了一眼小僧弥,显出愠怒之色。

      小僧弥吓得不轻,思及这是主持特意交待的贵客,不可得罪,于是急忙道:“贵客多虑了,寺中各处皆可观赏,自然也包括偏殿。请......”

      高纬见目的达成,不由得与斛律雨悄悄相视一笑。

      却不想在收回视线时,冷不防对上了陈涴的目光。

      高纬微微一怔,犹豫片刻,刚要递上一个笑容,那束目光便先一步移走了。

      高纬见状,只得收起笑意,慢慢移开目光,随后若无其事地随着小僧弥入偏殿。

      ※※※

      刚入偏殿,众人就被殿内两尊几近与殿齐平的伏羲、娲皇的彩雕神铸吸引了目光,

      谁也没料到,虽随四季而变,但这偏殿神铸的规格竟与大殿神铸相差无几,可见佛道相处和谐。

      与此同时,殿中原本闭目打坐的老道也被小僧弥带到了三人面前。

      “三位之福运可谓万中挑一,是上苍选了今日,令三位驾临为本寺添福。”老道端详了一阵三人的面容后,才向她们微行道礼。

      “难怪虽是云游道人,但看着惬意非常,果然是有一副好口才。”斛律雨笑着接下老道的奉承,算是默认了老道的猜测。

      “口才了得,只是不知方外之人的正经本事可有?”高纬接着斛律雨的话,却将话锋陡转,略有轻佻地瞧着面前的老道。

      老道微微一笑,转手从袖中取出一锦匣,从中取出几炷香,道:“既今日来此寺,何不如上香求嗣?”

      高纬奇道:“道长为何认为我们是夫妻?”

      “三位年纪相仿,举止亲密而又言行默契,且身边护卫对于几位的态度无显著区别,俨然皆视为其主。想来是自幼相识长大并与不久前完婚的少年夫妻。”

      高纬闻言,深深看了老道一眼,神情转而变为似笑非笑:“道长确实有些本事,但你也说了我们尚在少年,祈求子嗣未免过早。”

      “以愿望祈求神铸,并非只局限于眼前,也包含未来。”老道淡淡道。

      三人默默对视一眼,只得颔首应允,

      老道旋即将朱红细香分与她们,但令三人惊诧的是:三人得香数并不相同,高纬得香四柱,斛律雨得香两柱,陈涴却只得一柱。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老道,面上的疑惑不言而喻。

      但老道面色不变,只示意三人向两尊神像祝祷。

      三人只能照做。

      礼毕,老道依次收回细香,置于香案上的紫金炉中,一面道:“世事自有定数,余者皆为天意。”

      高纬刚想发问,便见老道慢条斯理地坐回蒲团之上:“此间事了,何须多做逗留。”

      话音未落,小沙弥行至三人面前,作恭请之状。

      光天化日之下,便装出行的太子与太子妃也不能强人所难,只好随小沙弥出殿,前往厢房。

      而在简单食用了斋饭后,三人也并未再多做多言什么,当即告辞离去。

      ※※※

      赵书庸行至正坐在池边,皱眉盯着手中酒爵的高纬身边,略带犹豫地禀报道:“主子,那老道。。。我们跟丢了。”

      话音未落,斛律雨下意识看向高纬,见她果然神色一敛,面无表情看向赵书庸。

      “赵书庸!”她当即抢过高纬手中酒爵,将其整个盖到赵书庸脸上。

      高纬亦是一惊,转眼去看赵书庸,见他已取下酒爵,只是嘴中塞着一枚以柳叶包裹的去壳熟鸡蛋。

      赵书庸见高纬又拧起了眉,以为高纬再度不悦,连忙抬手,想取出鸡蛋。

      却被斛律雨喝止:“此前交代的事办不好,如今连替主子分忧也做不到吗?再说,曲水流觞上的鸡蛋只可一口吞食,你这是打算细细品味不成?”

      赵书庸立时明白这是意图转移高纬注意力,替自己解围,但太子殿下从来不是位没脾气的主子,因此赵书庸还是怯怯地望着高纬。

      所幸高纬只是将斛律雨、陈涴的酒爵一并递来,命令道:“一个都不许剩,要是这点事都做不到,就滚出东宫。”

      赵书庸暗暗松了一口气,尽管鸡蛋非他所喜,但比起被逐出东宫来说,已算万幸。

      至黄昏时分,兴尽回宫。

      ※※※

      当夜,东宫

      沐浴后的高纬仍然觉得难以置信,或者她委实是低估了斛律雨,她的太子妃。

      大概也只有她能做出带着陈涴闯进浴池,揭穿自己身份的事。

      不过陈涴的接受能力也是令她惊讶,居然只是震惊,过后便接受了事实。

      就算只是表面接受,对于高纬来说,也够了,至少能减轻心理压力。

      高纬忍不住捂住额头,却还是觉得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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