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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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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向东境派兵的正式军令下达是在两日后。太叔剡是理所当然的主帅,副帅由太叔桓指名为韩卿后,虽然朝中略有争议,但无非说区区东辽值不得一次同时派出两名大元帅,其他闲言碎语则较少,或许是不敢诟病。对此军令,太叔剡竟是欣然接受,倒也令众官吃了一惊;毕竟有眼珠子的都看得出皇上派韩卿随军的用意,于是便有些人感叹,韩太尉果然是红人。
惟有廷尉冷道,朝有集宠之人,不可谓之幸事。
定好了三日后城台授帅印,整备出兵。此前凡祭天、地、人之出征礼皆由太常主持,祭军神、军旗之礼则由太叔剡亲为;粮草皆已备好,太叔剡得知后冷笑,晓得太叔桓原来早就收到了军报,却因自己的目的而留中不发。不过算他还有些良心,知道如此一来必定耽误出兵时日而导致边境损失加剧,便索性在下达出兵令前就把粮草事宜都办好了,挽回一些时间。
只是忽然想到,这事若是被韩卿知道,也不晓得太叔桓能不能讨得好去?韩卿那人……迂腐的地方还是有的…………
出兵前入宫拜别太后,太后没说什么,简单几句惯例话儿罢了。倒是奇怪长公主太叔永之凑巧也在,脸上有笑,眼睛里却剜着刀子一样,对着他上下打量。太叔剡虽然是从水火里闯过来的人,但被这样子的眼神瞪得久了,怎么也有些不舒服,早早告了辞便离开后宫。
刚出来,竟然撞上宸妃陪着太叔桓往后宫走过来。“王爷。”宸妃道声万福,太叔桓下巴抬了抬,她便懂事的带着其他下人往远处走去。直到听不到这哥俩儿说话。
“……皇上,宸妃伺候得还好吧?”
太叔桓扫了一眼远处的沐宸妃,淡道:“挺好,宸妃十分识大体,莫怪你当初献她入宫时夸下海口,说此女必定可心。”
“皇上喜欢就好。”太叔剡敛眉,又状似无意的问一声:“对了皇上,近日大军出征在即,皇上可有单独召见过韩太尉?”
空气中忽如绷着一根紧弦。
太叔桓冷冷道:“朕为何要单独见他?”
“韩太尉与皇上自幼相识情谊深重,不也可心么?”
此话一出,两人眼中神色各异,但四目相对,旁人总觉得有丝丝冷气渐渐弥漫于二人周围。
太叔剡如此激将,为的就是试试韩卿真实的份量。但太叔桓却没对他流露出任何不悦的样子来,只是审视而已。
末了,竟展颜一笑,慢慢说:“长平王果然深谙朕心,劳你提醒,朕确实该找个空当见见他才是。”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因为他这句话渐渐松弛下来,太叔剡脸上回以一笑,心里却怒他四两拨千金之举。
这人竟滴水不漏,自己的用心在他面前倒像孩童耍玩了。碰了个软钉子,太叔剡不再恋战,行礼告退。可走了几步太叔桓又在身后叫住了他:“长平王,朕知道你要什么。”
“……”他二人一向暗中较劲,少有名刀名枪的时候,太叔剡意外之余转身看向说话的男人。
那男人只随便的立于一处,无人可拟的威严气势便昭然无疑。他缓缓说:“但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朕不会给你。”顿了一下,露出一抹笑来:“皇位,”略略变得温柔的目光:“韩卿。”
“对朕的答案满意了?”活活一付戏耍的口吻。
太叔剡牙关紧扣。
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今日能拥有与太叔桓分庭抗礼的实力,很难说不是太叔桓刻意放纵的结果……说得难听,太叔桓常常让自己觉得是他手中任意摆弄的玩具。
太叔桓随意的一挥手:“你去吧。”
他转身慢慢离去。
一直走到宫门外,才冷冷一笑:你玩吧。总有一日,你两样都得不到。皇位,你欠我的;韩卿……我抢过来。
傍晚时,风打着旋儿吹过树梢,冷飕飕的,是入春后倒的第一场春寒。恰恰又是赶在出征的前一日。
秦如眉在房间里帮韩卿打点着行装,面有轻愁。
韩卿见她衣物装了一件又一件,春夏秋冬无所不包,还有些零碎的小物件,什么缅呀冠的,还真当他是去游山玩水呢。走过去拿出一些,笑道:“你们怎么都这样。”晌午也是,大嫂和承绪、梦之来送行,什么金创药护心丹都塞了一匣子,倒忘了军中自有医师。
秦如眉抬首瞧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韩卿觉着不对了,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怎么?”
她叹了口气:“……夫君又要上战场了,这一去不知得多久……”手下还是没停,将韩卿拣出行囊的东西又放回去。又说:“麻烦的是还同长平王一路。”
“你不是还叫我多与他亲近吗?”
“此一时彼一时,这次是皇上要你去的,谁知他存的什么心?要是他想一箭双雕同时除……”忽然发现韩卿瞧着她若有深意,猛的止住话不再说。
屋子里一下闷了起来。
久久,才响起韩卿平静的话声:“……我不在的日子,你要觉得闷,就让韩伯或是怀卿陪你出去多走走。也免得闷在家里胡思乱想。”
“夫君我……”
“如眉,”韩卿摸摸她的发鬓,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这官场里的事、战场上的事,并非如你所想那么简单。皇上现在还不至于对我怎样;就算要怎样,我自有平安的法子,你放心,嗯?”
秦如眉终于点点头。
韩卿想了想,又道:“我不在家,你可不要立时便对怀卿没了好脸色。孩子毕竟无辜,你对他好些。”秦如眉沉默会子,道:“他若有什么事,我不撒手不管就是了;但若要我日日与他笑脸相对,我可做不到。”
“……”韩卿无奈,心想:行了,她能答应到这份上,也够了。
其实他倒不怎么担心怀卿,这孩子有太叔永之看着,还有个太叔玄时时能逗得他表情生动活泼的,想来也不至于过得多闷心。让他担心的是秦如眉;看来也只得拜托大嫂常常过来陪她。
东西终于收拾完了,两大包放好,韩伯也正好来叫他们进晚饭。
这一夜的菜品丰盛,八成都是韩卿爱吃的,怀卿与他口味差不多,跟着享了不少口福,只是脸上贴着个大膏药,难看得很。
韩卿要给他取下来,他还不肯。
原来膏药下面便是那日太叔玄咬出的两排牙印,咬得不轻,几日下来还是青紫青紫的,害他没脸见人,只好贴块膏药遮住。这几日他也没再去公主府,一是有些怕了那太叔玄,心里想另半边脸再被咬一口可怎么办,那就只得一边一张贴两个膏药了!再来便是韩卿要出征,他喜欢这爹爹喜欢得紧,怎么都舍不得,因而这几天成天粘着韩卿,连夜里睡觉都不肯挪步。
吃完饭,韩卿先哄他去房里等,然后陪父母说了阵子话。儿要出征,做母亲的没有不心忧的,才说到半路韩老夫人便哭成了泪人;无法,只好匆匆收尾,安慰父母歇息了。回到自己房间已经是戍时,秦如眉住的厢院灯火都熄了,怀卿却在他的房里等得好好的。这孩子出奇的粘他,任他又哄又逗,可一想起明早爹爹便要出征,怀卿还是红鼻子红眼的掉泪水串子。最后哭累了,沉沉睡去,韩卿才能将他抱回他自己的房间。
回来时韩伯问:“老爷,明日几时打灯?”
“寅正。”
“是。”韩伯退去。
他洗漱好,也上床歇息了。
睡到半夜,翻了个身,忽然觉得床前有人。
连眼睛都没睁开,韩卿淡道:“为君之人怎么总爱半夜里往臣子府里闯?”说完才掀起眼睑,睇了床边暗处混沌的人影一眼。
他料到他必定会见自己一次,却没料到是在这种时间用这种方式。
暗处那双锋锐的凤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又归于平静。
韩卿要下床点灯,被太叔桓拦住。“不用点,”他伸手握住韩卿的手,“我看得清你。” 低沉的嗓音嘶哑亚的带着挑逗的意味儿,韩卿听了暗叫不好。
不过转念便想到了办法。他轻轻抽回被握住的手,冷道:“皇上自然能看清天下事。且不仅于此,有些事,还可以看轻了的。”
“……你想说什么?”
“为何你将军报留中不发?你可知这一耽搁,边境不知要多死多少百姓?莫非你就只看得到与长平王的皇权之争?”
夜色里他看不清太叔桓的表情,却能瞧见太叔桓眼中渐渐清冷的光华。被他提到这件事,太叔桓哪里还有调情的心境。
“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卿,长平王迟早会反,这你是看得出来的。今次大战是长平王拢权的好机会,我若不耍这些手段事先牵制于他,日后他造反之时势力大涨,届时大梁损掉的人命财力岂不是比你说的那些更多上数十倍?”
“……”
见他沉默,太叔桓话中有了笑意,“如何?哑口无言了?”
是,太叔桓说的这些,他都明白;可是明白归明白,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韩卿顿了半晌,才说:“那我不提这个,说说长平王遇刺……”
太叔桓目中锐光一闪,阻住了他的话。
“你以为是我做的?”
韩卿反问:“……不是?”
“哼……”太叔桓却连辩驳都不屑了,只冷笑一声。
他这般,韩卿倒相信真不是他做的了。
其实他也想过,以太叔桓九五之尊的身份,对付长平王实在须不着用刺杀的法子。但除了太叔桓,下手的又会是谁呢?
韩卿正想着,太叔桓忽然靠过来,伸手搂住他。感到怀里的人猛然僵了,知道他清醒时是决不会允许自己得偿所愿的,太叔桓轻轻笑道:“今日倒是可惜了,上次你睡得好香……真想你每次都睡得死沉沉的,我也不用这样被拒之千里之外……”
原来画舫那日真是他……
“皇上,”
“你什么都别说;我今夜是决计不会放开你的。”扳着他的肩膀将他压在床上,没有错过那双温暖的眼睛里闪过的一丝紧张,他心头也跟着滑过一丝苦涩的味道。嘴上却还是淡笑着说:“别慌,卿,明日你便要出征,莫非我还能对你怎样么?我只想抱着你睡一夜而已。”
“……”
“出征之后,在长平王身边,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要多留上一个心眼;我给你专折密奏之权,有事你可随时派人报于我。长平王身边有些能人,网罗不了,你便细心观察这些人的弱点,日后必定用得上。还有……”碎碎的一大串都是此类嘱咐,韩卿越听越心烦,听到后来,也不管起初被抱着的僵直感了,在太叔桓怀里将身子一翻,留个背影给他,自顾睡了去。
太叔桓一时有些错愕,过了会子却无声的绽出笑容。
春寒料峭,凉津津的夜里两个人的温度,隔着衣物,熨上心。纵使只是一个背影,太叔桓却觉得有些满足了。睁着双眼用目光缓缓描绘过曾经熟悉的身线,久久,直到听见韩卿睡熟后平稳的呼吸声……
“……战场无情,自个儿小心……”
隔日起早,太叔桓已经走了,半边床空荡荡的。
宫里的太叔桓与宫外的不一样。宫里的那个,除了霸道,还是霸道。
做给人看的霸道。
韩卿双臂相交握上自己的肩膀,那里似乎还有那个男人温暖的触感。真是……多情难,无情更难……
下人们打水进来,门一推开,倒春寒凛冽的冷风灌进来,竟然有些刺骨。韩卿不再多想,振衣而起,洗漱准备。
不多时,便是出征的时刻了。
府里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无言的一起用饭,随后送行。
怀卿哭道:“爹爹,你一定要早些回来!”
韩卿对他笑了一笑,打马而走,挺拔的背影在未明的晨霭中渐渐远去……
巳时,太叔剡登上高台,自太叔桓手中接过帅印。没有绚烂温暖的日光,只有乌沉沉的低云,挟着呼啸之声的寒风带动军旗猎猎而展。
韩卿登上战车,一手执辔,一手执酒三酹,先浇于战车轮轴两端,再浇于车前挡板,最后将酒一饮而尽——“出发!”酒杯尽碎于地。
车轮滚滚,马蹄声声,十万兵士浩浩荡荡又井然有序的往万里外的战场行去。
沿路有无数百姓相送,却无人欢呼,惟有泪眼凝咽,掩唇而落。这一走,妻子父母何时能见?忽然就想起一句,锦字都来三两行,千断人肠,万断人肠。
韩卿回眸望了一眼,那道远远的明黄立于高台之上,不知在看何方?头上忽有飞鸟鸣叫而过,宛若哀泣,惊醒神智。
摇摇头,笑一笑,再不回首。
啼鸟还知如许恨,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