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卿》无弥

13、第 13 章

　　第十三章

　　大战比想象中要来得快。
　　八月初七，大梁军队四个月来终于第一次有了大规模的兵队行动，于晨时列阵向东辽军叫战。东辽自然应战，这一仗从朝日喷薄打至金乌西沉，已经令石门关内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傍晚时分东辽军已有退意，为保护主帅成颂安然后撤小部分东辽军在苻于真的指挥下重整队形，这其中包括他自己的黑鹰军团。
　　可供整队使用的时辰不过柱香的功夫。可远处还有鼓点声传来，而且一阵密过一阵。
　　看来大梁军是决意连夜作战，誓不罢兵了。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
　　黄昏依旧烤人的炙风吹动黑鹰旗猎猎而展，战马嘶鸣，豆大的汗珠滑下将士们的脸，每人眼中都是对生死的未卜。但面对死亡的可怖，众人的士气并未褪去。因为这毕竟是坚不可摧的黑鹰军团。
　　而高坡上，纵使如此炎热却依然用一张黑色斗篷裹住全身的苻于真拂去剑柄上的一点薄尘，冷漠淡笑。

　　今日这一仗，东辽赢不了了。
　　大梁其实已经手下留情，因为若是他们想直接决战，是不可能只以硬战为主却不搭配使用其他谋略诡计的。大梁如今的想法，大概是想用明显占优势的兵力将东辽军队驱逐至石门关以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此战之后，必定还有一场恶仗……
　　想到这里，勾勾手指，心腹言浚立刻应命而上：“将军？”
　　“告诉小子们，把力气省着点儿以后用。”
　　惊异之色在言浚面上一闪而过，但他聪明的什么都没问，只背身叫来下属，让他们把苻于真的意思传下去。
　　苻于真又把他勾过去，这次是悄声说：“待会儿我会脱队做些事，大队你帮我照料，记住，走走过场就行了，尽量减少伤亡。”
　　“是。”
　　“还有……虽然是让你们走过场，可是也得走得像一些，别给我惹来什么作战不力的闲言闲语。”
　　言浚了悟，低道：“属下省得！”
　　这才点点头放他退下去。
　　从高坡之上俯首注视自己麾下的猛将强兵……这样一群可爱的小子，也许在经过下一场恶战之后，便会从中少掉许多熟悉的面容。
　　……罢了，今日之战不过是开胃小菜，自己得把握机会立下个人功勋以备日后之需才行；而下一战，他必定会全力以赴尽量带小子们安然返京！
　　目中精光一闪，苻于真拉缰上马，右手直指天穹，随后干脆利落的向下一挥，黑鹰旗赫然随之高举！抽出长剑横劈前方，剑锋一棱：“冲——”立时和声震天！
　　苻于真冷酷的面容上闪过嗜血的凶光——下一仗！下一仗我再与你大梁军见个真章！！

　　黑鹰军团人数不多，但冲入战场便势如破竹，很快挽救了成颂周围的颓势，以他为中心率众渐渐向石门关外退去。
　　一切皆按计划进行。苻于真拣着空当悄然脱队，戴上预备好的面罩，褪下黑色斗篷，露出的却是一身大梁军服。
　　苻于真起家的本事并不是打仗，而是行刺。他出生东辽贵胄，但因为家族长辈不喜后代涉及功名而禁止他们出仕，他迫不得已才以非常之法接近朝堂。多年来他一直为当今皇帝屡屡卖命得手，皇帝欣喜，这才给了他在军队里施展才华的机会。
　　——而此番行刺谁呢？首选目标当然是太叔剡。
　　苻于真趁着混战策马向远处高坡上迎风摇曳的大梁帅旗奔去。内心却隐隐波动，其实比起太叔剡，他似乎更希望再会会那个韩卿——西辽大元帅、太尉、大梁皇帝的宠臣，在这些名利光环之下的你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
　　就让我看得更清楚一些吧。

　　本来明晰的战局由于对方一支部队临机重整后的再次加入而演变为混战。不过太叔剡仍然看穿对方以佯攻为掩护进行撤退，随即指挥大军重整阵形全力咬住不放。
　　“啊——！！”
　　连串的惨叫。混战中又有多名东辽士兵被护在他四周的十二血骑射死倒地。
　　大梁与东辽作战方式最大的不同便是大梁以战车步兵为主，而东辽除了步兵之外则以马上的骑射为主。东辽民风剽悍，骑马射箭实乃极为平常熟练之事，而且单骑比战车的速度快上许多，很不好对付。后来大梁摒弃战车弩兵，组建弩骑兵，大大拉近了双方对阵时的速度差别；再来，由于马上拉弓费力且不好瞄准，经过改造瞄准性能较好而且较为省力的强弩便占尽上风，虽然后来东辽也有一部分骑兵改用强弩，但其骑兵优势确实已经磨灭殆尽，在此战上占不到什么便宜。
　　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太叔剡这种难得一见的帅才。
　　就这一仗，太叔剡根本没有亲自加入混战的意思，他只勒马坐镇于军队后防线上有条不紊的指挥大军作战。一切都是为了保存实力，他不愿在大梁境内决战以免战后东辽的残兵游勇扰乱好不容易才开始恢复元气的边境，对他而言，东辽国土上的那一战，才是最后的决战。
　　只是凝目远望时，地平线上在最后的落日残红中飘扬的黑鹰旗帜引起了他的兴趣。
　　——黑鹰将军苻于真，四年前他们曾经交过手。那一仗他虽然胜了东辽大军，但是整个右翼全毁在此人手中！这也是班师回朝后无法在太叔桓面前理直气壮坐享功名的原因，毕竟三万人被五千人尽毁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经验。
　　太叔剡冷冷一笑：原来此次你也上阵了。
　　上次交锋，拜你之赐我无法完胜；拜我之赐你无法扭转大局。只是不知道这次你我二人之中究竟谁能一血前耻？
　　抬手令兵侍打出旗语。
　　此役大局已定，得尽快把韩卿招来部署下一步棋，最好趁热打铁不给东辽大军喘息的机会！当然，这步棋会冒些险……

　　“元帅，”韩卿来得很快，他同太叔剡一样明白这一役对方已经没有反扑的可能，因而放心的脱离左翼指挥。“召唤末将有何事？”
　　“你立刻回大营调动兵队。”
　　韩卿目光一闪，有些了然。
　　“由你领兵，将那队待命的轻骑兵分为两路连夜翻越阴山潜入东辽境内，”太叔剡双手做了一个合拢的姿势，“务必赶在对方发觉之前形成合围之势。”
　　“末将明白！”韩卿拉缰打马，便要朝大营方向去。
　　偏是这时，数匹无人驾驭的军马突然从斜处冲进护卫兵队，骚乱顿起！紧跟着十二血骑之一忽然从马背上倒下！韩卿与太叔剡刚一怔，又一血骑猛地跌下马！
　　猛然醒悟——“刺客！”
　　韩卿拔剑挡至太叔剡面前，环顾望去，四周本来排列得尽然有序的护卫兵队已经因为刺客的突然袭击而纷乱，人马惊惶而动，哪里看得出刺客藏身何处。
　　须臾间血骑中又有三人中箭落马，此时太叔剡四周本来由十二血骑围成的防线已经由于损失近半而露出了豁口。队长大叫：“元帅快走！”
　　太叔剡牙关紧挫，面色阴沉，冷道：“我乃一军统帅，无故退走岂不动摇军心——”
　　话只说到一半，左方两只长箭破空而至！
　　血骑挡劈不及：“元帅小心！！”
　　啪喳两声，长箭尽数被太叔剡抽刀斩断！太叔剡正要冷笑，忽然背后一个冲劲，将他扑在地上！
　　大怒：“什么人——”
　　又蓦然失声——抬目所见是插在韩卿左肩后的一只长箭，箭羽尚在微微颤动。
　　原来方才数箭都是为了分散众人的注意力，从背后而来的一箭才是真正致命的一箭。这一箭大概是真想制太叔剡于死地，力道狠辣无比，饶是韩卿有盔甲护体箭身也没入了三、四分。
　　太叔剡从未见过韩卿面色如此苍白。
　　蓦地一阵心慌。
　　“韩……副帅？！”太叔剡大惊失色，慌忙要查看他的伤势。韩卿却将他重新压回地上，低道：“刺客狡猾，元帅委屈片刻……”再也没有力气多说，一缕血丝溢出嘴角。
　　方才从背后射来的也是连珠箭，第一箭被他斩断，但对几乎是同时射至的第二箭除了以身相挡别无他法。这个刺客……韩卿咽下喉头翻涌的血腥味，想起了不久前曾遇过的那名刺客：手段如出一辙，看来是同一人。
　　见到他唇边的血丝，太叔剡反而冷静下来。睁着通红的眼睛沉声命道：“执本帅令命众人列队！！”
　　血骑队长立刻明白他的用意，大声命令护卫兵队重新整队站好，这一来刺客便如同失去了伪装屏障再也无法趁乱下手。骚乱渐渐平息，太叔剡这才扶起韩卿，见他直流冷汗，料想伤势一定不轻。
　　心中微微一紧，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能声音嘶哑的吩咐手下：“快带副帅回营医治！”
　　“是！”
　　目送载着韩卿的战车渐渐行远，太叔剡转身重新注视战局，再没有人能见到他脸色出现任何情绪波纹。
　　方才高坡上的一场纷乱混战中的兵士不是没有注意到，但如今帅旗重振，兵士们便安心的继续厮杀。
　　无人注意到一匹战马悄悄远离战场。马腹下翻出一人，这人坐回马背取下眼罩，蓝目变幻莫测，不是苻于真是谁？
　　他方才施展精妙骑射隐蔽于马腹下连番急射居然也要不了太叔剡的命，说不懊恼是假的。不禁暗啐：“真是好狗运！”
　　遥望大梁方向一眼，心想那箭上倒刺凶狠又淬有剧毒，想必那人是活不了了吧？……韩卿……杀不了太叔剡，除掉你也不错呀……
　　苻于真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去掉大梁军服的伪装，策马向关外驰去。

　　咣啷——
　　不知道是贤妃手滑还是太叔桓没接住，一盅雪莲燕窝就这么摔在了地上。
　　“皇上恕罪！是妾妃太不小心！”贤妃慌忙跪下请罪，但久久也没有听见太叔桓的回应。“……皇上？”
　　太叔桓看着手指上的血珠有些发怔。
　　“皇上您受伤了？”难道是被溅起的碎片所伤？贤妃更加惶恐，“妾妃这就去请太医——”
　　“不用了。”
　　太叔桓淡淡的拒绝。
　　“那妾妃替您包扎……”
　　太叔桓推开她的手，站起身，缓缓走到落地而开的赏月台。
　　“皇上……”
　　“朕没事，你下去吧。”
　　贤妃美丽的面容立刻苍白，片刻后，她拜礼俯身，含泪退去。
　　太叔桓抬首望向夜幕上若隐若现的如钩新月，良久，方始若有若无的叹息。

　　君不归，愁难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