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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杯共饮 ...


  •   这是一个算得上是天清气朗的好日子,黄道上说今日大吉,宜婚嫁。
      在云中郡的大将军府上,一身银白色甲胄的青年跪在地上,肃穆的朝着遥远的帝都方向三跪九叩,伏聆圣意。
      待青年完完全全的行完君臣大礼后,尖细的公鸭嗓从红袍人的喉咙里刺耳的传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正议大夫、云中观察使、上将军林惠,出云中险地五岁余,复我大燕失地,润苗人于王化,其功在社稷,可追飞将军也。云中全军忠勇有加,赐银……上将军林惠,即赐太子太保衔,迁兵部尚书,赏银万两,绫罗千匹。旨到之日,即行返京。钦哉。”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宪皇帝三女念嶎,朕之皇妹也,出和卓氏太妃。惠淑和雅,质纯端敏,书承厘降,诗美秾华。如今年届婚嫁,着册端柔帝姬,降兵部尚书林惠,昭其琴瑟有膺。帝姬身贵而姿尊,未尝忝居侧位,诏命其与林之元妻苏氏并尊。旨到完婚,一应礼节均行公主婚嫁之仪,礼部、各部院大臣署之。钦此。”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顺宣郡主禾枷司央,苗人之女也,初以降苗定抚而册为郡主,许以上将军林惠为侧室。越年矣,其不安分于内闱,僭制之狂甚,实狐女妖辈之徒也,尝祸乱于府邸,引毒于重臣,仆侍妾妃皆为其所惮,着旨到之日,白绫赐死。钦此。”
      苏合念完了所有的旨意已经是口干舌燥,明黄色的诏书递到地上长跪不起的青年面前,“林大人,接旨吧。”
      这是建武十四年的中秋前夜。

      建武十四年除夕,京都汴梁正在一片白茫茫的厚雪的怀抱中,溯江而至的官船在城外抛下了长锚。貂裘下的青年在甲板上迎雪而立,眸光定定的锁在远处“汴梁城”三字上。
      江山十日雪,雪深江雾浓。
      在林惠的眼中,这满目的银装并不是兆丰年的瑞雪,而是为他死去的侧夫人扬起的白幡,那个声如银铃的异族女子,那个迷失在他情怀中的痴人,也曾在某时某刻牵动过他的心襟,可是一道圣旨就此剥夺了她正值芳华妙龄的生命。
      他要问一问那个人,他是如何心狠至斯。

      崇政殿的御阶之下,林惠僵硬着身体笔直的跪着,面如寒霜,一字一句,“臣只想问一句,君上究竟为何要处死顺宣郡主?”
      御案后的皇帝讳莫如深的一笑,“这是皇后的意思。”
      林惠浑身一震。

      建武十五年新春,免朝七日。
      沈园的淋池已经在今岁的冬雪之下结成了冰面,银光之外是如火般的紫红槭簇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枫林深处,试剑亭前,白刃肃杀。
      “嗞啦”一声,月白色的长袍被划出了一到口子,如果再加半分力的话,红莲便会爬上白衣。李琰低头,一柄长剑正抵在他的颈下大动脉。
      青衫的林惠执剑而视,锋芒从他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渗透出来,“认输吗?”
      不知道为什么,李琰轻轻的一笑,然后将他自己手里那柄剑收入剑鞘,抬起眼迎向林惠肆无忌惮的目光,“听说林大将军宝剑出鞘,无血不归,原来是谣言。”
      林惠同样回报了他一个笑容,手指微微一动,剑芒便在李琰的脖颈上留下了一条细长的血线,艳如这满园的红枫。林惠眉脊一扬,“现在还觉得是谣言吗?”
      李琰闷闷的哼了一声,“弑杀君父,是要诛九族的。”
      林惠丝毫不为所动,手稳稳的托着那长剑,腕部一转刀锋就垂直的对着剑下的皮肉,剑穗在寒风里微微摇摆起来,“新妇端柔帝姬是你的皇妹,舍妹不才忝居中宫亦多年,不管怎么算,李家一票人都在我林惠的九族之内,你要怎么诛?”
      似乎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琰看到了林惠眼底间或闪过三分杀意,他沉下了脸,“你想怎么样?”
      林惠顿了一顿,与他进行了一次神交,通过眼神。
      林惠笑,“你认输,就算完。”

      禁中,中宫。
      即使没有凤披霞冠,也掩不住林琬瑧雍容的气度,她不曾拥有过叹为惊人的容貌,但丢在人群里也一眼就能分辨她的独一无二,这是属于一个皇后的光芒。
      李琰用一种极淡的目光看了一眼跪迎圣驾的林琬瑧,“你是朕的妻子,还是林惠的妹妹?”
      林琬瑧的心隐隐的一恸,她不是初入宫闱的女孩,她站在这个冷漠的后宫里已经有整整十二年,从一个妃子一步一步走向后位,她知道自己之所以成为皇后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姓氏,她知道对于这个皇帝来说,自己只要扮演好作为一个皇后的角色就好。妻子这个词,距离她太过遥远。
      她抬起眼眸却只是停留在皇帝的龙纹衣领上,向来宠辱不惊的她突然很想越过这恼人的桎梏,从一回本心,问一句真意,“那陛下是臣妾的夫还是君?”
      啪。
      林琬瑧侧过身倒向了一边,右手扶上红肿的脸颊,那一刻,泪眼婆娑。

      建武十八年盛夏,西夏国叛乱,兵部尚书林惠敕封大将军王,出兵西夏平叛。
      林惠再一次站在了御阶之下,他的身姿依旧挺拔如往昔,他的内心也依旧激荡如十年前第一次举起金戈。这四年的蛰伏并没有抹去他的棱角,反而让他的斗志更上一层楼。
      崇政殿的朱红大门在他的身后合上,外面的一切都被隔绝在了外面,林惠只能听到自己的久久不能平复的心跳声,只能看到大殿内孤独的两个的影子。
      “不是有事要单独面奏吗?说吧。”李琰的声音如同钟磬相错般盘旋在大殿之内。
      林惠仍然跪在地上,仿佛很是恭敬,但是李琰知道,他眼前的这个男人骨子里刻着狂悖和倨傲——嗯,这兴许是林家的传统——李琰如是想到。林惠伏在地上道,“臣此去平叛,山高水长,凶险异常,恐再见圣颜又是几度春秋。临行之前,臣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君上允之。”
      李琰唇角的弧度随着他的言辞而张开,他是真的觉得有一种名曰“愉悦”的东西从心底窜上来。对这位大燕朝第五位帝王来说,他雄霸不及高祖,专一不如太祖,仁恕不比圣祖,勤政难攀世宗,但是恐怕后来之君也难追他的弄权之术。而如果要李琰自己来说,他这一生之中最想做的一件事,必是让林惠在他面前低下他高傲的头颅。
      为此,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他忍住这种不受抑制涌上来的欢欣轻轻的“嗯”了一声,然而林惠的下一句话却让这位年轻的帝王无比的失望,甚至是恼羞成怒。林惠说,“臣乞陛下,善待皇后。”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林惠将他放肆的目光挪上了李琰的双眼。只有在这个时候,林惠才是李琰认识的林惠,肆意到让他很想一剑让他当场毙命,然后撕裂他的皮囊,挖出他的五脏六肺烹之。
      李琰的脸立刻黑到阴沉,他那带着七分愤怒三分刻薄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吐出来,“事涉内闱,即便你是皇后亲兄,也隔着外臣的身份,帝王家事也是你可以过问的吗?!”
      林惠仿佛对他的盛怒很有心理准备,而且无所畏惧,他没有表情的继续他既定的台词,“舍妹嫁与帝王家至今已有十六年,从来都是兢兢业业、恪守本分,十六年来,可以说是从未有什么过处,陛下与臣之间的战争不应该牵扯进无辜的人。”
      李琰突然从他的御座上站了起来,“林惠你放肆!”
      林惠轻轻的一笑,他也结束了跪姿站了起来,挺拔的身躯遮住了一丝透进来的阳光,影子在地上拉的老长老长,“你生气了,恼羞成怒了,是不是?”他彻底卸下顺臣的脸谱,张牙舞爪的暴露他不驯的面容,“李琰!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当年你究竟为什么势要立琬瑧为后!别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做借口!哼,世人都道是帝后情笃,琴瑟和鸣,天下人皆以为榜样,我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先有西门贵妃,再有康妃、元妃,每一个人都可以凌驾在她之上,你何曾真正将她当做一个皇后、一个妻子来看待?!在你的心里,她不过是一个冠着林家姓氏的傀儡,用来压制我的一个棋子!你觉得很开心是吗?年少时夺我心头所爱,后来又杀我妻儿,让兄妹反目,这出戏很好看是吗?!李琰,我厌倦了这种阴谋,你若要拿我、杀我,现在就可以,我绝不有一句反抗之言。如果你不想以这种方式,那要么予我百分之百的信任,要么我们就堂堂正正的在战场上决出胜负,死生由命!”
      林惠也没有想过今天他会当着李琰的面就这么讲了出来,将他埋在心中多年的怨恨一股脑的发作了出来。他很清楚,这些话一出口,便没有回头的路。其实他很想说,他并不想和李琰反目成仇。这么多年来,他们是君臣,是敌人,也是兄弟,所以当年他在云中,在他接下那几道“不可理喻”的圣旨之后,他的部下们都让他索性破釜沉舟自立为王时,他犹豫了,而犹豫的结果是,他将自己送回了京都,成为砧板上鱼肉,就此蛰伏。他以为他会相信他的,但是他没有。
      然而现在,他再次有了出战的机会,他知道这或许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奔马疆场。最好的结局是在西北的战场上马革裹尸,而更多的可能是在他为帝国荡平了所有的隐患之后,他会失去所有的兵权,甚至被罗织罪名,或成为废人,或流之千里。而这些结局,都是他林惠不能接受的。他已经被眼前的这个多疑好忌且以弄权为乐的皇帝逼至绝境,可是他内心那一点不合时宜的柔软一次又一次的撩拨着他,他放肆的面皮之下隐藏的是一颗不安的心,如果可以的话,他仍然不希望他们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李琰破天荒的没有接话,回报给林惠的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林惠有一些诧异,但也只是一刹那而已。他向李琰逼近了好几步,一直到两人还剩下一步半的距离的时候,林惠再也走不下去了——因为王剑已出鞘。
      这个场景是何其的相似,四年前在他的试剑亭前,他也是这么将剑芒对着他,林惠想,他还真的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王剑的剑锋顶在林惠的左胸前,只要再用一些力气,就可以听到利刃入肉的声音。
      李琰道,“你真作朕不会杀你。”
      林惠摇头,他将左手生生的握住那剑刃,顿时血流如注,然后将剑移到他的脖颈上,右手一探便抓住了李琰的肩头,使了一把蛮力便将两人的距离拉到极近。
      林惠说,“我知道,你不会。”
      随着这句话的结束,林惠的脖子上便也留下了一道血丝,而在李琰开口之前,林惠抢白,“有时候,我也想拿命赌一次。”话音刚落,李琰便被封了口。
      林惠那种不顾一切的决然,让这个吻很难被称的上是吻,啮咬、挣扎、缠斗,然后夹杂着血腥味——口里的,颈上的,足以让思想化为无物,足以让天地崩塌。从来自持身份的李琰,这一刻脑子里只有六个字——惊天地、泣鬼神。
      然后这个世界就安静了。

      建武十八年九月初九,重阳,王师出征,军号嘹亮,金戈铁马,威武雄壮。
      戎装在身的林惠与衮服冕旒的皇帝并肩站在汴梁城的城墙之上,看着二十万精锐之师从城里浩浩荡荡整整齐齐的出城列队。
      李琰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林惠笑,“陛下当真想知道?”
      李琰也笑了,冷笑,“说出来,让朕看看,你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林惠伸手摸了摸脖子,李琰看到他的脖颈上还留着那天的疤痕,虽然不深,但是很丑,很刺目。然后林惠收起了笑容,带着极其认真的表情说,“那天我说的,都是真的。还有——”
      他停了一停,嘴角又是一个轻微的弧度,“记得我说过的,你认输,就算完。”
      林惠说完,向李琰行了一个大礼,随后便下了城墙,他的副将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战马,他一个潇洒的翻身便上了宝驹,扬鞭一挥便至了中军,再一扬鞭,阵列中的所有声音都灭于无形。
      从这个角度向城头看去,李琰的表情完全没有办法的辨认,不过林惠心想,他现在的脸色一定很好看——但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了呢?
      震耳欲聋的誓言仿佛要捅破这苍穹,战歌浩荡的传开,平复了林惠心中最后一点柔情。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苏合将大氅披在皇帝的身上,“陛下,秋风萧瑟,起驾回宫吧。”
      李琰低喃,“林惠,这三尺黄土,能不能葬你霸业雄心。”

      建武二十一年,历时三年的西夏国叛乱为林家军所平,然而汴梁城里却没有一丝一毫喜悦的颜色,因为——林惠在那个他亲手平叛的地方举起了他的旗帜——西北王的旗帜。
      朝野一片哗然。

      中宫之内,林皇后安然的等待着天子的震怒,然后用她的鲜血来祭这尊贵的王旗,这最后的时光里,记忆如同走马观花似的一一从她的眼前走过。
      她记得那时她正年少,她记得少年的皇帝也曾对一人专情,她记得皇帝是因为什么与她的兄长决裂至此的,她记得死去的孝贤皇后、庆恭贵妃、康成贵妃,她还记得……她的丈夫曾给予过她的片刻温柔。李琰,二十年的夫妻,你是否也会动容?
      她抚摸着那从西北而来战书,轻轻的笑了起来——哥,你这又是何苦呢?
      火光从中宫撩起的时候,林琬瑧仿佛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
      是幻觉吗?
      李琰。

      建武二十一年立冬,西北大将军行营之中,斥候将一个五花大绑的“奸细”扔在地上。林惠眯起眼看了一眼,竟是那许久不曾再见的苏合。
      苏合说,“陛下有赏。”
      行营之中顿时充斥着各种嘲笑的声音,而唯独没有林惠,他站起身来,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苏合,不怒自威,“赏赐之物呢?”
      苏合如同变戏法一般取出了一个锦盒,锦盒里是一盏金樽,一坛状元红。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有胆怯的,有愤怒的,有惊诧的,而这些表情在看到林惠举杯自酌的时候都变成了担忧。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是一盏毒酒之时,林惠却只是看似云淡风轻的将那状元红就着金樽灌入喉中。
      然后他带着嘶哑的声音说,“点将,出兵!”
      没有人留意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惆怅。

      遥远的禁中里,李琰的手里亦有一盏金樽,满樽的状元红,如出一辙。
      汴梁的第一场雪已经到来,寒风刺剌剌的打在他的脸上,只是他的目光实在有一些远,远的让他觉得他仿佛可以看到西北的一草一木。李琰收回了目光,看着自己手中的金樽,然后一饮而尽,金樽掷地。
      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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