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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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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去什么狗屁的出版社上班!”我愤怒得简直像一头发狂的狮子。我叫嚣完之后,猛地甩上门,想把自己跟这个让人窒息的世界隔离开来。
妈妈推门进来,看着我,冷冷地说:“那么你想怎么样呢?”
“……”我觉得跟她完全没法沟通,不管我说什么,她都觉得她是对的,所以我干脆什么也不说。
“你成人了,大学毕业了,你要真正开始你自己的生活了。我不希望你走错任何一步。”
“我走错了又怎样,”我不耐烦地瞪她,“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无关吧。”
“你……”老妈明显也有点生气,但她的情商一向很高,不会跟我计较那么多,于是她转身走了出去。
“就算走错了也没关系,”我叫住她,“你不也走错了吗,生了我这个野种,但你活得还是很好啊——”
“啪!”
我瞪大眼睛,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倒不是因为她甩了我一巴掌,而是因为她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是那么得坚毅,让我忽然有点害怕。
“不许说自己是野种!”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可能我很后悔自己有过那么一段不清醒的日子,但是……”
跟我从她眼里看到的那种盛怒相比,脸颊上的火辣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从来没有后悔生了你。”
说完,她没有再多看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出去的时候,还轻轻地带上了门,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就像……刚才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
我收回思绪,发现此时此刻,我正坐在贺央家书房的窗台前,看着窗外夜空中此起彼伏、忽明忽暗的火光。当我最接近答案的时候,我却觉得,答案早已不重要了。
“对不起。”贺家国的声音,有些苍白。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坐在窗台前的书桌上,双手插袋看着他。
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我想这也许是他对儿子、对我,表明的一种态度:他不想隐瞒。
可是贺央显然并不领情,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洗碗,像是对这书房里的对话丝毫没有一点兴趣。
“你……怎么知道的?”贺家国也细细地看着我,像是从没见过我一般。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坦白道:“我一直觉得贺央有事瞒着我,而且他对我的态度也很暧昧不明……我想他要么是爱上我了,要么就是,知道了点什么。”
“……”贺家国依旧安静地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
说真的,他这个样子……让我忽然就想到了我老妈。
“他邀我来吃年夜饭的那天,我问他是不是爱上我了,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于是我忽然明白了。”我起身,走到书架前,那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跟法律有关的书,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书的主人是一个严谨又十分有条理的人。
“我们关系是一向不错,但他还不至于对我这么好,”我接着说,“我出门在外,他会每天打电话给我,我一通电话,他就千里迢迢请了假赶过来……这小子要不是爱上我了,就是心里有鬼,觉得欠了我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贺家国脸上的表情有点微妙。他的嘴角有一丝笑意,尽管有点苦涩,但那丝笑意,是因为贺央。
我转过身看着他,忽然严肃起来:“为什么是你?”
根据我迄今为止对他的印象,实在想不出,他和我老妈,他们,会有什么理由……这个样子……
贺家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人性,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我跟你妈妈,在这一点上,都进行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反思。”
我皱了皱眉头,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我觉得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我们错了。”他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既不是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也全然不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很奇怪,自始至终,他都是以一种平静的口吻在跟我说话。好像这些话,他早已在心中说过许多遍,好像这个场景,他早已预演过许多次。
“为什么我妈临死之前会说我爸爸在鲁西永?”我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
听到这里,贺家国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起伏。我看着他,第一次觉得,他的眼里也许有一些别人很难察觉的东西。可那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我也说不清。
“1984年的某一天,我曾经,或者说我们曾经……差一点就改变了一切。”
“……”
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我跟你妈妈,约好抛开这里的一切,去法国,找一个小镇,住下来,在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在鲁西永?”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讨厌自己的名字。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个名字,承载着生命中最沉重的东西……
“那个时候贺央几岁?”我冷静地问。
“……一岁。”
我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那为什么后来没有去?”
他眼中闪过一种我无法捉摸的笑意:“没有为什么。”
“?”
“我们买了机票,约好那天晚上一起坐飞机走……但最后,我们都没去机场。”
我的心情很复杂,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能在最后……”他说,“我们的理性都战胜了感性。”
“你们分手了?”
贺家国抬起头来看着我:“对,分手了。”
“你知道我妈妈有了我吗?”
他坦然地摇了摇头:“如果我知道,我不会赞成她生下你。”
这一刻,我的眼睛,终于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以为我可以坚强地面对他所说的一切,可是最后,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人性是复杂的,很多时候我们其实并不了解自己。
“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他看着我,眉头深深地皱着,“我只是……告诉你事实。你现在就想听事实不是吗。”
“对……”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吸了吸鼻子。
“西永……”他走过来,似乎要伸出手臂。
“不用。”我伸出手,挡在面前。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拒绝靠近的动作,任谁都不得不止步。
我拼命地抑制住就要夺眶的泪水,那真的很难,但最后我还是做到了:“那等你知道了,为什么没阻止她生我?”
“那个时候你已经快要出生了,”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没有说谎,“你应该知道你妈是个怎样的人,她决定的事,没人能够阻止……”
听他这样说,我竟然破涕为笑。是啊,我老妈……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只是笑意过后,反而是一种更加悲伤的心情。
“所以,”我说,“这些年来,你们就心安理得地活着,觉得你们谁也没伤害吗?”
贺家国走到我面前,脸上的表情,就跟那一次,老妈赏我巴掌时,一模一样:
“西永,不管你信不信……我活得并不轻松。”
我把头别过去,没有去看他那张苍白的脸:
“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贺央的妈妈会原谅你们,也不代表贺央会原谅你们,也不代表我会原谅你们!”
他后退了一步,样子有些颓然:“对……你说得对。”
我看着他,却想到了我的妈妈。
我不禁想,在她弥留之际,在她对我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然后,我忽然意识到,也许那个时候,她的神智早已不清。当她告诉我说,我的父亲在鲁西永的时候,她记起的,是否只是那个关于“鲁西永”的约定,那个谁也没有去实践的约定?
“西永,”贺家国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你可以恨我,但是不要记恨你妈妈。”
“?”我抬头看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你妈妈为了抚养你,付出了很多。”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他的嘴角紧紧地抿着,眼神里有一种旁人看不真切的东西:“她曾经对我说过,你就是她的生命。”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窗外的天地之间,早已被烟火填满,而这不大不小的书房内,却静谧得仿佛真空一般。我靠在书架上,借着昏黄的灯光,远远地看着贺家国眼角的皱纹,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一种……怜悯之心。
这天晚上,我在贺家留到十二点才回去。贺央拿起外套,跟他爸说了句“我送她回去”,便跟着我出了门。
走到楼下,地面上是一片狼藉,空气中仍旧硝烟弥漫,像是刚经过惨烈斗争的战场。
“我自己开了车,你不用送我。”此时此刻,我有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贺央。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送你回去。”他坚持。
好吧,我知道,他其实是想找我谈谈,躲得了一时又怎能躲得了一世?于是我点了点头,拿出车钥匙交给他。
贺央扯着嘴角轻轻笑了一下,打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
我也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在硝烟弥漫中前行。
其实他家离我家并不算太远,当中只是隔了一条黄浦江而已。车子驶出住宅区,街上几乎连一部车也没有,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应该躺在家里看电视吧。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拐弯的时候,贺央忽然问。
我被他问得不由一怔……然后,我忽然觉得自己,竟很想跟他敞开心怀地聊聊。
“我早就觉得你不太对劲。”
“?”他转过头看了看我,又转回去看路。
我叹了口气:“还记得你妈去世之后——”
说到这里,我自己忽然一惊,我干什么好死不死要提到他妈妈,在这件事里面……最无辜最受伤的应该是她才对。
贺央看我没有说下去,只是淡淡地一笑:“没事,继续。”
我定了定心,继续道:“你妈妈……去世之后,有段时间你老躲着我——与其说躲,还不如说,你不愿意理我。”
“嗯……”看他的表情,应该也是在回忆那段时间。
“那个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好像……忽然很讨厌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车子驶上大桥,我一转头,就能看到倒映着霓虹灯光的江面:
“那个时候,我差点以为,我就要失去你了……可是后来有一天,你忽然又回来了,还是像以前那样,可是我总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变得有点复杂。”
贺央一边开着车子,一边皱起眉头:“女人真可怕……我什么都没说,你就能知道这些?”
我翻了个白眼,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嗯哼”的声音,算是肯定。
“所以你怀疑我爱上你了?”他咧了咧嘴,一副嫌弃的样子。
“有一点。”我大方地点头,“直到有一天晚上,有人跟我说了一些话……”
我看着江面上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脑海中响起的,是子安的声音:我只知道,我二哥看到你跟那个男的抱在一起,脸都绿了……
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我必须要强迫自己,才能不去想那张曾经离我很近、此时却分外遥远的那张脸,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清澈的眼神,温柔的笑容……
“什么话?”
贺央的声音,把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假装若无其事地摇摇头:“没什么。那些话只是……让我忽然想到,你这么关心我,每天都要打电话给我,要是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你会生气也会担心……但你不会吃醋。你只是担心我的安全,担心我受到伤害,你对我没有半点占有欲。”
“呃……”贺央又咧了咧嘴,“你能不能别把我说得像个变态似的。”
“然后我就想,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么关心,又不是想泡她,那无非就是两种情况,要么是家人,要么就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你会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当然非要找的话应该还是找得出来的——所以结论就是……你把我当家人。”
“……”
“这样一想,好像一切都说得通了。你从一开始就对路天光父子那么嫌恶,又怀疑他们是不是想害我,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我爸是谁。我想你原本只是觉得我出去散散心也好,谁知道在那鬼地方竟然真的有人跳出来说是我亲生父亲,这个时候你开始坐不住了,每天打一个电话给我,恨不得开个摄像头在我头顶一天二十四小时探照,我一通电话打过来,你就买了机票来马德里……所有的一切,都能说通了。”
贺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干咳了一下:“说你不是老爸的女儿恐怕都很难讲得通,别看你平时傻傻的,关键时候逻辑思维简直神得像鬼一样……“
“……你这是什么比喻啊。”我也咧开嘴,嫌恶地瞪了他一眼。
他笑了笑,认真地开车。
“那,”我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
贺央敛起笑意,淡淡地答道:“我妈告诉我的。”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关于这件事,虽然我也是无辜的,但是每次只要一想到贺央的妈妈,我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西永,”他忽然伸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几下,“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和我妈,这跟你没关系。”
“……”
“其实说到底,这跟我也没多大关系,这是大人之间的事。”
我转过头,看着贺央的侧脸,他的侧脸跟贺家国很像。我笑了笑,但我想他只是在安慰我罢了。
“我不只是在安慰你,”他却说,“西永,这件事,我知道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
“你知道吗,我曾经很恨你,真的非常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