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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九(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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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我再一次坐在梁见飞办公桌的对面,等待她对我的“审判”。
“什么时候可以出正式稿?”她没有看我,而是认真地看着手里的稿件。
我有些烦躁地翻了翻她桌上的台历:“嗯……过年之前怎么样,两个星期。”
“我给你一个星期。”她头也不抬地发布最终决定。
“……”
“对了,”她放下手里的稿件,抬起头来看着我,“下周我们要办一个展览,主要是宣传近期出的一系列画册,需要一个翻译,你有空吗?”
我耸了耸肩:“你刚才还说要我一周内把完稿给你,那我根本没时间接其他活。”
梁见飞抬了抬眉毛:“很简单的翻译,只是陪几个老外做做采访而已,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去准备。价钱方面,虽然不高,但是也不差。”
我还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好吧,十天。”她无奈地妥协。
她把手里的稿子交还给我,我伸手去接,她却抽回稿子,说:“前提是,你得接这个活。”
我得逞地微微一笑:“能现场结清吗?”
“……”她眯起眼睛看着我,似乎在警告我不要太过分。
“就快过年了,”我一脸无辜,“你就不能让我过个好年吗?”
梁见飞想了想,说:“你如果十天内能把完稿给我,我可以答应你两笔钱都能年前到你账上。”
我高兴地猛点头。
“喂,”临走的时候,梁见飞叫住我,递给我一个精美的纸袋,“这个给你。”
“这么客气干嘛,”我笑着伸手接过来,“大家这么熟了过年还送什么礼啊……”
梁见飞冷笑一下:“礼你个鬼!是这次展览宣传的画册,给你做背景参考的,你稍微有点敬业精神好吗。”
我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别弄坏了,回头记得还给我。”她还不忘叮嘱。
“……”
回到家,我又开始了苦闷的翻译生活。这是我第一次不跟老妈一起过年,每当想起这件事,我的心脏就一抽一抽得疼。所以我尽量不让自己想起这件事。可是我明白,这一天总会来临的,我必须学着面对生活。
子安前几天把他的机票信息发给了我,我没想到他真的要来,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就是了。他在邮件里说,他会先回老家看奶奶,然后又再跟我联络。我把我的地址发给他,然后又写了几句类似于热烈欢迎之类的客套话。
八点多的时候,贺央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干什么。我们差不多也有一周没有联络,年前所有人似乎都有忙不完的工作。
“正打算煮碗面吃。”我说。
贺央叹了口气:“那我要来找你把,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就想吃面。”
“那好吧,”他好像从来不勉强我,“我不管你了。我大概……四十分钟后到。”
挂上电话,我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实在没法再写稿了,于是先去煮面。
贺央比他自己预计的时间来得要早,我面才刚煮好,他就来了。我们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就着茶几吃晚饭,我的是一速冻猪软骨拉面加一根鱼肠,他的则是两个汉堡加杯可乐。
“我怎么觉得……”我眯起眼睛看着茶几上的食物,“我一个人吃的时候倒还好,现在两个人吃反而有一种很心酸很心酸的感觉。”
“会吗……”贺央一边大口嚼着汉堡一边口齿不清地说。
我叹了口气,开始吃我的面。
“对了,”贺央说,“你年夜饭打算去哪里吃?”
我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咬在嘴里的猪软骨慢慢滑进汤里:“嗯……我还没想好……”
“?”
“我本想跟外公外婆一起过的,但前两天我外公打电话来说,老人院大年三十集体吃年夜饭,还有表演和抽奖什么的,问我要不要去。”
“你怎么回答?”
“我不想去,”我死命地抓了抓头发,心情烦躁不堪。
“要不要来我家?”
“你家?”我扯了扯嘴角。
“我也很无聊的,”他大倒苦水,“我跟我爸基本上没什么话可说,两个闷葫芦一起吃饭要多没劲有多没劲。”
“你是闷葫芦?”我真想一掌拍死他。
“在家是。”他做了个调皮的表情。
我想了想,摇头:“算了,还是不要了,你爸很严肃的,我很怕他。”
贺央立刻装出一副小可怜的样子:“你就当来陪陪我吧,反正你也没地方可以去,求你了。”
“不要……”我硬起心肠拒绝。
“你怎么这样,”他开始耍无赖,“你有困难的时候,我不惜冒着被辞退的风险,硬是请假飞到千里之外去陪你呢!”
“……”
“你到我家来吃顿饭又不会死。”
我犹豫了一下,看着贺央那张央求的脸孔,最后无奈点头。
“乖,”他高兴地把最后一口汉堡塞进嘴里,“会给你压岁钱的……”
我翻了个白眼,继续吃我的面。
贺央看着我笑,然后,又像想到什么似地问:“你最近……还好吧?”
“你指哪方面?”我嘴上叼着面条。
“心情。”
“还好吧。”
“真的吗?”他好像有点怀疑。
我把碗里剩下的面一股脑儿吃完,舔了舔嘴,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央把身子往后仰,舒服地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着我说:“没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点。”
我开始收拾面前的碗筷,一直没看他。其实关于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问过自己好多遍。可是思考得越多,想得越深,就发现自己并不快乐。快乐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东西,不一定要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很多时候,心里空无一物,已经是一种快乐。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看着贺央,坦然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时间会抚平一切的。”
他也看着我,带着微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忽然冷静地问:“贺央,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的手指定住了,整个人僵硬地怔在那里,错愕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轻打了一下我的脑袋,脱口而出:“放屁!”
我微微一笑:“那你就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事情吧,别老来管我的闲事。”
“有人关心你不好吗?”他皱起眉头。
“那要看是一种怎样的关心。”我直直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哼!
我决定还是放过他,于是去厨房洗碗。
等我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贺央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轻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把他的大衣外套盖在他身上。
我坐在长绒地毯上,赫然发现刚才被我放在茶几上当垫子的竟是梁见飞给我的画册,如今封面上有一个丑陋的圆形印渍,似乎已经没办法挽救了。
我拿起画册,颓然看着封面,想象着当把它还给梁见飞时,她会如何瞪我。
哎……算了,不想了。我随手翻起来。很多时候,我们没办法掌控生活,就只能听天由命。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翻开的页面上,是路天光的画。
这三个字就像一道魔咒,让我不寒而栗。我不恨他,也许会有那么一点恨,但这种恨其实更多的是一种遗憾。我至今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那样一个仲夏夜的晚上承认说是我的父亲,又在同样的某个夜晚告诉我他不是。
当我刚从他嘴里得知真相的时候,我似乎觉得他在耍我,可是等我回来,经过了这半年,我想他并不是抱着这种想法才认我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也许永远没有答案。
画册上的油画,是一片赭色的红。那是鲁西永的红。路天光笔下的鲁西永,既有一种火的热情,又有雾一般的神秘。那座远在千里之外的城,如今又是怎样的景象?
我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合上画册,用力往贺央头上拍去:
“你该回去了。”
周一上午,我准时来到画展现场。梁见飞把我介绍给几个艺术家模样的西班牙老头。听他们说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英语,刹那间,我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身在马德里的日子,那些绿树成荫的街道,白色的房子,三岔路口的喷泉……
我忽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这寒冷的冬天简直就要冒出一身冷汗:原来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竟如此怀念那段日子……还有,还有那个,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他的男人!
他在哪里?在马德里,还是巴塞罗那?
他在做什么?在那座教堂的地下室,整日与白色的模型为伍吗?
他还会不会半夜在漆黑的房间里默默流泪,或是还在为没有跟爸爸好好相处而遗憾?他是不是依然会用深邃又坦然的眼神看着别人?他很累的时候会点起一支烟慢慢地抽?他还开着那辆白色的节油车?他卧室的那个相框还没有被扶起吗?他有没有跟那金发女孩再见面?他偶尔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还是那么好看吗……
他会不会……会不会,偶尔也会想起我?
我站在会场中央,被一片嘈杂包围着。白色的墙,一副副浓墨重彩的画,移动的人群,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可我却对这一切的一切,浑然不觉。我只是拼命地,拼命地压抑住自己内心忽然涌起的狂潮——如果我没有这么做的话,只怕立刻就会崩溃……
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我转过身,有那么一霎那,我内心似乎有一种期盼与渴望,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我只是……我只是……
“西永,”梁见飞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丝担忧,“你没事吧。”
我张了张嘴,平复下心情,说:“没事。”
“有记者想做下访问,我们去那边的休息区好吗?”
我尽量不露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挤出微笑:“好,没问题。”
这一天我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回到家关上门,看着一室的寂静,我忽然有点想哭。
但奇怪的是,我又哭不出来。
洗完澡出来,发现手机上有一通未接电话,号码很陌生。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回个电话。
“姐姐?”电话接通的瞬间,子安亲切的声音传来。
“啊,是你啊。”我愣了一下,继续开手里的易拉罐。
“我到奶奶家了呢。”
“是吗,”回到卧室,钻进被窝,“这几天应该很冷。”
“简直冷死啦!”
我听到他那夸张的声音,忍不住笑了:“你什么时候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奶奶说,要过完年啦。”
“好啊,你来得话,打给我吧。”
“嗯!……”电话那头的他,似乎还有话要跟我说。
“?”我安静地等待着,仿佛将要得知考试成绩的孩子。
“姐姐……”
“嗯?”
“你……你不要再恨我二伯跟二哥了好不好?”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无从回答。
“他们都是好人。”子安急着辩解。
“……我知道。”我抓了抓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
“我二伯可能会开玩笑也会恶作剧,但是……但是他真的不坏!还有二哥,二哥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子安,”我打断他,“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就算他们是天大的好人,他们还是伤害过我。”
“……”大个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姐姐。”
“这跟你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跟我道歉。”
“哦……”
我吁了一口气,想把话题转开:“子安,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啦。”
“你是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
“还有一年吧。”
“有没有想过毕业了要做什么工作?”
电话那头的他,却忽然不想再敷衍我了:“你不问问二哥的近况吗?”
“我……”
我想问的。可是,如果要问的话,也许就不是一句两句,也不是几个问题而已。
“他还好啦,”子安自说自话起来,“二伯的事情安顿好之后,他就回巴塞罗那了,还是在原来的那个地方上班,没什么变化。”
“是吗,”我在心里松了口气,“那就好。他应该……没那么难过了吧。”
“时间会治愈一切的。”
从子安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让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再说他本来就是一个自控力超强的人。”他又说。
我苦笑,拿起手边刚开的汽水罐头,仰头喝起来:“也许吧……”
“姐姐,二哥是不是喜欢你?”
“噗!”可乐喷在我新换的奶白色床罩上,让我抓狂。
“子安……你……”我顾不得一身狼狈,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让人坐立不安的话题,“你不要乱说!二哥跟我……我们怎么可能……”
我心急火燎,又百口莫辩,最后只得撒泼地吼他:“你知道个屁啊……”
“嗯,你们两个到底怎样,我是不太清楚啦。”电话那头的他,却忽然变得淡定起来。
“……”
“我只知道,在马德里的那个傍晚,二哥回来看到你跟一个男人抱在一起,脸都绿了。”